第3章 衝動
十歲那一年,冉少棠是有機會殺死沈惟庸的。
那碗摻了斷腸草的肉糜粥已經送到少年的唇邊。
十三歲的沈惟庸,還沒養出成年後那種見誰都是賊的警惕性。
或者,他根本想不到在雷雨交加的深夜,破廟裏偶遇的稚弱男童,會對素未謀面的人痛下殺手。
冉少棠幽森的瞳眸里泛着異常清亮陰冷的光。
那道光如冰冷刀刃,一片一片凌遲在沈惟庸的脖頸處、胸膛上、眼窩裏。
竟令端着碗要喝粥的人,似有察覺的抬起了頭。
四目相對,措手不及。“你怎地這樣看着我?”外面雖然大風大雨,沈惟庸緊挨着燃燒的柴火,額頭卻已經冒出細密的汗珠。
他抹了把額頭,猶豫着把手裏的粥推到冉少棠面前,試探着詢問,“小兄弟,要不還是你喝?”
冉少棠從即將大仇得報的迫切中回過神來,眼帘垂起間,重新換上了孩童該有的爛漫天真。
她笑了笑,露出左頰的一朵小小梨渦,煞是好看。
“還是公子喝吧。我已經吃飽了。”她把粥輕輕推到沈惟庸面前,從懷裏掏出一方乾淨的帕子,從容按到了沈惟庸的額頭上,“濕着容易着涼。”
那一世,自己就是這樣無微不至照顧着他的。可惜,卻是一片痴心錯付給畜生。
沈惟庸被小男孩的舉動嚇了一跳。身子不由後仰。
冉少棠訕訕地笑,又把帕子塞回了懷裏。
“公子看着面善,像我一個遠房表哥。”她淡定地解釋着,努嘴示意沈惟庸喝粥。
沈惟庸受了委屈離開家人,得一小兒的照顧,心裏竟生出無法言說的酸楚。
他端起碗,送到嘴邊。
冉少棠的心跳得幾乎連成一線,卻又裝得若無其事,衝著他笑。
喝吧喝吧,喝下去,你我前世恩怨便就此了結。
老天讓我提前遇到你,就是對我的恩賜,也是對你的仁慈......
我那痛了三世的心坑也算勉強填上了。未出世的孩子終能瞑目。
快喝下去吧。
沈惟庸猶豫着又瞧了面前的小人兒一眼,五官出挑俊俏,可惜眼角下的粉色胎記煞了風景。
肉粥散發的熱氣撲進鼻腔,香且暖。
對於冷雨中走了許久的他,有着無法抗拒的誘惑力。
出身富貴之家的沈惟庸,從廟外停着的華麗馬車便能辨出廟裏躲雨之人非富即貴。
再瞧他手中的這隻蓮花纏枝白釉瓷碗,以及蹲在眼前一身華麗服飾的男童,他毫不猶豫的拿起湯匙舀了一勺粥慢慢送進嘴裏。
冉少棠的心要從嗓子眼蹦出來,她能感覺到心口上的大洞馬上要填滿了。
這是她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而且還是恨了三世的仇人,興奮多於期待。
然而,這種興奮的感覺沒有持續下去,沈惟庸手中的碗便被人奪了去。湯匙掉到了地上,摔成了兩截,地上的半根枯草被香噴噴的肉糜粥埋住。
少棠兇惡地站起身,想要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壞她的好事。正瞧見成乙輕輕晃了晃碗裏的粥,吸了吸鼻子。
“師叔?你做什麼?把粥還給他。”她聲音稚嫩,語氣卻凌厲。
成乙眉頭皺成一坨:“不還。”
冉少棠氣極敗壞的跳着腳去奪,奈何身高差距太大,如螞蟻撼大象,白白急的她滿頭大汗。
“粥是我的,我想送給誰喝,就送給誰喝。”
她憤怒的看着師叔成乙,可是師叔成乙卻鐵了心的不如她所願。
沈惟庸起了疑心,從火堆前站起身:“小兄弟,我現在不餓了。”
“不餓?”不餓也要給我喝下去。
“你等着,我再幫你盛一碗。”大不了再下一次毒,斷腸草她有的是。
成乙眼疾手快拎起冉少棠的領子,把她從熱氣騰騰的粥鍋前拎到了半空。
冉少棠一邊顧忌着不能把自己會武功的事暴露出來,一邊裝作孩童毫無章法的手舞足蹈瞎撲騰,與師叔成乙廝打起來。
只可惜,成乙人高馬大的佔據身高優勢,她完全不是成乙的對手。
倒嚇的沈惟庸躲到了一邊。
沈惟庸的父親沈修明升遷,沈家舉家從裕陽關回京。
路上沈惟庸與兄長吵了兩句,父親知道后不問原由就責怪於他,他便賭氣離開家裏的隊伍偷跑出來,誰知天公不作美,遇到大雨。
本想在廟裏避一避等家人來找,如今竟像是遇到了......怪人。
那小童穿的衣飾華麗,成年男子卻粗布衣衫。若不是小童叫那人師叔,他還以為男子是小童的僕人。
可現在,因一碗粥,師侄二人大打出手......他總覺得哪裏不對,有蹊蹺。
雖然這粥讓人垂涎欲滴,不過,看這師侄二人為了碗粥打起來不要命的樣子,還是不喝的好。
他警惕地一步步退向門口,一直默默無語煮粥的謝迎刃,舉着馬勺擋住了去處。
“公子,外面風大雨大,還是留在廟裏安全。”
處於下風的冉少棠聽到謝迎刃的聲音,暗暗叫了聲“妙”。她怎麼把這個老實巴交的孩子給忘了。
“師兄,別讓公子出去淋雨,會生病。”人要是跑了就不好逮了。
謝迎刃沒搭理這個剛認識月余的師弟,只是拿眼瞄了瞄正教訓人的師父,然後乖乖的按師父他老人家的眼神行事,聽話的拿開了擋人路的馬勺。
沈惟庸逮到機會,兔子一樣躥到了雨夜裏,正愁往哪個方向跑,恰好此時尋他的家人已經趕到。
外面一陣騷亂,馬蹄雜沓、責備聲、勸說聲、欣慰聲,交雜一處。
似乎有人提議進廟裏避避雨再走,卻被沈惟庸堅決阻止。
短暫的安靜后,一行人冒雨匆匆離開。
冉少棠打不過成乙,眼看着仇人消失在雨夜裏,氣得幾乎要嘔出血來。
是沈家人,她聽到了沈惟中的聲音。
冉少棠清楚記得在沈家的密室內,沈惟中沉色催促弟弟不要手軟時的模樣。
他與他,他們,都是殺她的兇手,怎麼能這麼輕易就走?
少棠又真切感覺到了腹部被剖開時的絕望。多少個夜裏夢到自己無助的捧着肚子,想要護住胎兒。可是,腹部一空,身體就像篩子漏了風......
“姓成的,你憑什麼攔着我?憑什麼?”她渾身顫抖着,顧不上尊師重道,也不與他纏鬥了,乾脆抱着他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謝迎刃舉着馬勺要來揍冉少棠,被成乙一個眼神制止。
成乙舉起手中的肉糜粥低聲質問雙眼通紅的少棠:“為什麼要下毒?”
少棠一個激靈,鬆了口。
冉少棠以為自己做的巧妙,沒讓廟裏的任何一個人瞧見,可算來算去還是沒瞞過師叔。也罷,既然都知道了,她不怕說出來。
脖子一梗,重重吐出兩個字:“殺--他。”
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在雨聲中格外瘮人。
一道閃電從夜空劈下,轟隆雷聲緊隨其後。
破廟裏唯一沒有倒下的那尊佛像被瞬間照亮,垂着的眸子似乎動了動。
謝迎刃不小心瞥到,嚇得差點把手中的馬勺扔過去,他哆哆嗦嗦去拉成乙袖子:“師師父,佛像有異。”
成乙甩開謝迎刃的手,讓他邊兒去。
他哪有心情聽徒弟混說,此刻已經被冉少棠的回答氣白了臉。
想不到自己千里迢迢要帶回去的小師侄竟然人性狠毒,把人命看得如此輕賤,殺人像殺個螞蟻。
其實,他只是隱隱察覺粥有問題,卻不想是真的。
一路上,少棠雖說不嚷着餓,可他肚子咕咕叫的聲音實在太大,所以,自己才派遣迎刃路過鎮上時購買食材,到了落腳地就立即燒火做飯。
原本少棠一直乖乖地盯着鍋里的粥,唯恐沒有他的份。
可見到突然闖進來躲雨的小郎君后,少棠就一門心思撲到了人家身上。
明明一路上沒吃過東西,竟然還說自己已經吃過了,非要把自己的粥塞到人家嘴邊。成乙這才覺得蹊蹺。
搶過碗后,果真聞到粥的味道不對,似有斷腸草在其中。
一問之下,這個膽大包天的師侄竟然毫不猶豫的承認了。
成乙鐵青了臉,恨不得此刻就把他拽到師父面前,讓他老人家瞧瞧,這就是他老人家非要讓自己接回去的孩子。
他強壓住怒火沉聲喝問:“你為何要殺一個無辜之人?”
小小年紀竟如此歹毒,一點不像師妹。就知那個姓冉的混蛋不是個好東西,教出這樣的孩子。
冉少棠被成乙問住。
沈惟庸無辜?
她為什麼殺他?
她的心口又開始穿堂過風。涼涼地痛。
為什麼殺沈惟庸?
總不能說她前前世是這個少年的髮妻,活活被他開膛破肚害死了。
那一世,沈惟庸不僅害了她,還害了她的全族。
所以,冉少棠一定要殺他。殺光沈家全家,一個不留。
可,如果她這樣說,師叔一定認為她瘋了。
藥王宗不會收留一個瘋孩子。
沒有了藥王宗的庇護,她還能去哪?
京都是回不去了。
陛下已經盯上了自己,要不是父母及時請藥王宗把她接走,此刻說不定她已經被陛下以陪讀之名扣在了宮裏。
倘若有一天一個不小心,身份被揭穿,死她一個也就罷了,關鍵是要死全家,死全族。
數百口人命,這種兒戲只有她那個奇葩爹耍得。她不想背負。
也怪自己。方才乍見仇敵,她情緒太過激動,唯一念頭只想神不知鬼不覺殺了他,以解心頭之恨,卻未想後果。
如果剛才真的如願毒死了沈惟庸,還來不及毀屍滅跡,就會被趕來的沈家人瞧見。到時雙方必有一場惡戰。
敵方人多勢眾之下,輸贏未可知。
也許再次死在沈家刀下。
就算他們三人僥倖贏了,也難免沈家沒有一兩個落網之魚。她臉上的胎記這麼明顯,只要有心人四處那麼一打聽,就會知道她姓冉。
後果不堪設想。
重生回來,她除了殺沈惟庸之外,最想做的就是保全家人性命無虞。
殺他還有機會,但殺沈惟中,殺沈家全家,必須要等時間,等那件事發生才行。
冷靜下來,少棠開始認真想對策。
幸好,她這個十歲孩子的殺意可以編個理由兜回來。
眼下,她不說實話,就只能編個謊話。
與師叔、師兄行了數百里路,再回想師叔在冉府里對阿爹的態度,以及他看阿母的眼神,少棠多少也能猜出師叔的心思。
她雖姓冉,卻是故人之子,師叔當然還要照拂。
尋思到這兒,少棠眨了眨眼,泛紅的眼圈裏已經蓄滿了淚水,欲滴未滴地看着臉氣成紫茄子的成乙。
“師叔,我阿母讓我給你帶個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