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身保衛
一般像大白熊這類的巨型犬都骨骼粗大,肌肉健碩,運動量更是普通犬的幾倍都不止,一天早晚兩次都得牽到樓下的花園去撒歡,梅川來之前,照顧這條狗的所有工作包括餵食,洗澡,梳毛,打掃,鏟屎在內都有專人負責,可等梅川來了之後,江陵卻一下子給這些人都休了假,把照管大毛順帶每日後廚採買的事兒全部交給他一個人去做。
於是本來該在二少爺眼巴前兒做事的近身保鏢立馬貶職為陳家在清水的全職保姆,只要稍稍一閑下來,江陵立馬會有新的工作派給他,而且這些工作絕大部分都以跑腿兒為主,再有就是一些耗時耗力的體力活兒。總而言之,用江陵吩咐李嬸兒的話來說,就是要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把梅川從他眼前支開,而且支開得越久越好。
而即便就是在每天待在家的有限時間裏,梅川也不是次次都能見到江陵;其實梅川剛來陳家的時候,他還以為江陵這個人比較孤僻,跟陳清揚相比幾乎沒有什麼朋友,平時應酬和交際也都很少,不過在清水的這幾天他才發現人家並非沒有自己的圈子,只不過是刻意瞞着他而已。
除了常常避開梅川出門以外,在陳清揚忙得無暇顧及的時候,江陵甚至還會連着幾天晚上都夜不歸宿,但梅川對他去了哪裏,跟誰在一起,做什麼事全都一無所知,他曾問過李嬸兒和幾個傭人,沒想到他們嘴都嚴得很,似乎在這間屋子裏,除了他自己之外,甚至連那隻狗都被江陵完完全全收買了。
這種情況一直到梅川在清水打了半個月的雜之後的一天,才終於出現了一絲轉機。
那天正好是陳清揚的生日,而且陳清揚似乎是真忘了,一大早走得時候就交代給了李嬸兒行程:白天跟吳霽去吃飯,晚上的時候去港口驗貨,晚上回來得可能會比較晚,並且讓她催着江陵早點睡覺,不用非等他回來再上/床。
吳霽是清水市最大的地痞吳寰老爺子的獨苗太子,俗話說強龍難壓地頭蛇,又因為陳家次次走貨都必不可少要從人家門口經過,除了每單貨都撥給人家一定的抽成之外,歷代的陳家老大隻要是來清水接貨,定而不可地要找吳家的人見個面吃個飯,算是跟人家打聲招呼。之前陳峰管事的時候跟吳霽的父親吳寰見面的次數多些,陳峰去世之後,就輪到了陳清揚和吳霽。
所以說作為每次來清水都雷打不動的項目,陳清揚絕對不可能因為其他事情推辭;而至於晚上驗貨的事,那就更是此行的一個主要目的了。
陳家的老朋友最近剛從境外發來一批純度極高的新貨,大概有四百公斤左右,全部封在船肚子的一批木材裏面,那條貨船前一天晚上才通過邊境線,當天上午便在黑風河上游的凌波港泊好了船,只等到陳清揚親自帶人上船稱了重、驗過純度,境內這邊把貨存進倉庫的同時,陳家留在境外的人手才會把錢送到對面老闆手上,這其中哪怕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差錯,陳清揚都隨時可能人頭不保。
一般來說,貨一旦到了地界兒,如果沒有什麼特殊事由,安全起見陳清揚基本不會把它放在在倉庫外面超過一個晚上的時間。
不過作為陳清揚的弟弟,江陵每年都會為他哥哥的生日準備禮物,何況今年又恰好是十年一遇的整歲年份,更不可能這麼隨意就忽略過去了,於是跟李嬸兒一合計,打算乾脆給他哥哥來個驚喜。
江陵知道他當晚必定會回到船上驗貨,於是提前請了旁邊五星級酒店的三位西餐主廚,外加十幾個幫工,一打聽到貨船已經入了港,就全都派上船去開始為晚上的生日宴做準備。
除此之外,他還別有深意地叫人在船上收拾出一間房來,換了新床鋪了軟墊,又鮮花彩燭,香薰絲帶地裝點一番,船員裏面有幾個好奇的跑過去看,還以為這是哪對新人等不及上岸,非要在船上圓房不可。
當天起了個大早採買鮮花食材的陳家新晉保姆梅川兩手提着十幾隻的大包小包,腋下夾着一大捧高檔的紅玫瑰跨進門檻的時候,破天荒地發現江陵居然已經起了床,正斜躺在客廳吊燈下面的真皮沙發上,枕着大毛厚實的脊背發獃,等梅川一進來,江陵一個翻身坐起叫住了他:“廚房用的東西都買好了嗎?”
“……買好了。”梅川的聲音略顯疲憊,他把手裏的東西一包包卸下來交到傭人手裏,又把懷裏的花遞給一旁的李嬸兒,緩了口氣,低頭拍着衣服上的土。
江陵轉過去瞟了眼包在牛皮紙里的玫瑰花蕾,抬頭對正打算坐下來歇腳的梅川吩咐道:“你馬上收拾一下,跟我出去辦件事兒。”
等梅川回屋換好了衣服再出來的時候,江陵已經西裝革履地坐在轎車後座等着他了。梅川上了副駕駛,跟司機打完招呼,回頭問:“少爺今天怎麼突然想起我來了?”
江陵懶懶地瞥他一眼:“既然陳清揚派你來盯着我,我當然要做做樣子給他看嘍,要不到時候他問起你來,”他學着陳清揚的語氣,“‘江陵最近去了哪裏?跟誰在一起?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那你不得穿幫嗎?”
梅川轉回臉,略帶欣慰地苦笑:“原來少爺這麼為我着想。”
“為你?”江陵白了他後腦勺一眼,“別以為我留下你來就是認可你,只不過換再多的人都是一樣……”話說一半,語氣一沉,聲音不由帶上些難忍的憤恨,“……在陳清揚面前嚼我的舌頭!”
梅川看着後視鏡里突然就陰沉下來的臉,好言寬慰:“是少爺想得太多了,我既然來給少爺做事,當然是一心一意向著少爺您的,又怎麼可能會昧着良心做事?”他頓了頓,“……其實,我很早之前就想問,為什麼少爺對家裏的傭人護院全都一律和善,唯獨對我的戒備心這麼強……現在看來,我想我應該知道是什麼原因了……”
“知道就好,好好做事,記住我那天說過的話……”江陵漫不經心地把別在襯衫衣領處的墨鏡戴到臉上,冷冷地道,“耍小聰明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梅川從後視鏡里默不作聲地望了他一會兒,帶着一臉的誠懇回過頭來,鄭重其事地說:“其實,我是非常希望少爺您可以完完全全、豪無條件地信任我的……”
“什麼叫'完完全全'、'毫無條件'?”江陵皺了眉,一臉不悅地打斷。
梅川不說話,只是一動不動地凝望着他,那眼神銳利地如同一把尖錐,彷彿要直直地穿過他的皮膚插到他心臟裏面去:“……就是把整個的你都交由我來守護,完完全全地對我敞開心扉,無需任何防備。”
這本來不是個問題,江陵更沒料到他會答得這麼認真,不由一愣,一種類似於動容的感情極速地從臉上掠過,不過還沒來得及等梅川確認,便消失不見了:“你懂得通過說話討人喜歡,這的確很聰明……”他輕哼一聲,苦笑着搖了搖頭,“…不過……恐怕我這輩子……都無法再去相信別人了……”他嘆了口氣,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連聲音都變得低啞痛楚起來,“……即便…是再親近的人……”
轎車在清水市中心一家高端賣場前面停下來,梅川做夢都沒想到江陵居然帶他來一個意大利的奢侈品專櫃去挑戒指。
對珠寶飾品這類東西,梅川完全是兩眼一抹黑,導購拿出幾隻與江陵喜歡的款式相近的男戒給倆人看,梅川低頭瞅了半天,愣是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幾隻長得一模一樣的東西定價居然還有差別。櫃枱里的打光看多了頭暈眼花,江陵又挑來挑去看個沒夠,這次梅川終於沒耐得住性子,只守了一會兒就躲到裏面休息區喝茶去了。
挑了約摸個把小時,江陵選中一隻滿鑽的指環,戒指上下兩層,可以轉動,他戴上手試了一下,大小剛好合適,可轉念一想,自己的骨頭天生比一般男人都要偏瘦些,如果自己戴着剛剛好,給陳清揚的話並不一定合適。
“您還滿意嗎先生?”導購小姐俯身問道。
江陵皺起眉頭,對着手上的戒指審視了好一會兒,一邊旋轉上層的窄環一邊搖頭:“我覺得……好像有點小了……”
“那請問您要送的人是多少的尺寸?”
“這……我不清楚啊……”江陵搖搖頭,眼裏露出一絲委屈。
導購溫和一笑:“這樣吧,如果您知道他的身高體重,我們可以大概估計一下大小……”看到客人仍然面露難色,她又重新建議道,“……再或者,您看看這邊有沒有跟他身材差不多的男士,可以請人幫您試戴。”
這個時候江陵才突然想到跟他一同前來的梅川。梅川和陳清揚年齡接近,身型相仿,而且都是那種訓練過的倒三角身材,如果不是倆人髮型穿着不同,從背後看過去,還真的相差無幾。
江陵轉身往休息區招了招手,兩三秒鐘之後,梅川就立到了他身後:“少爺找我?”
“你試一下這個。”江陵半句廢話都不講,直接把那隻吊著標籤紙的戒指遞到了他伸過來的手心裏。
梅川突然一笑,打趣道:“怎麼著?少爺這是要買給我?”
“少廢話!”江陵狠瞪了他一眼,“我給你你敢要嗎?”
梅川又是一笑,這一次卻明顯帶上了幾分苦澀,並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把那隻戒指戴到右手無名指上伸給江陵看。
“小不小啊?”江陵摸上那隻戒指上,嘗試轉動下面的寬邊兒,掌心手指觸到梅川皮膚的時候,後者觸電般下意識地縮回手,背到了身後。
“……剛好。”梅川攥了攥還殘留着江陵溫度的那隻手掌。
江陵被他突然地退卻搞得一頭霧水,半信半疑地望了梅川一眼,轉過頭朝導購吩咐:“那就這隻吧,幫我包起來。”
梅川把那隻戒指摘下來遞還到導購小姐手裏,卻又再次背過手去,有意擋住了指根處那圈輕微的勒痕。
“我是真沒想到,您會給大少爺買這種禮物。”梅川提着禮品袋跟江陵走出商場,半開玩笑,“看起來有點像婚戒了……我看挺多情侶到那裏選婚戒的……”
“梅川。”走在前面的江陵突然停住步子,很嚴肅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梅川在後面只顧低着頭走路,險些撞到他背上,來了個急剎才勉強站穩:“……是。”
“我覺得一個人還是少管閑事,做好自己的分內之事比較好,”江陵回過頭來,抬了抬眉,“你覺得呢?”
梅川先是一愣,轉而又笑了笑,識趣地低下頭來:“是,少爺。”
***
貨船甲板上那條十米多長的歐式復古原木長條桌上,垂下來的雪白麻質桌布下擺隨着夜裏的涼風飄蕩,餐桌上各式各樣的菜品點心,鮮花果盤,一徑在夜晚搖曳的燭光里發著氤氳的香氣。
桌上一簇紅玫瑰後面,江陵舉起一杯香檳朝對面示了下意,又謹慎地放回原處,略帶羞怯地低下頭去:“……這麼多年了,我想哥哥你……應該有所察覺,其實……其實我對你……並不不僅僅懷有兄弟之情……除此之外,我今天還想告訴你……告訴你……”話說一半,猛然停住,江陵略顯煩躁地撓了撓後腦勺,抬頭問道:“唉,你說我應該霸氣一點還是溫柔一點?
……要不就說:‘姓陳的,老子等了你二十一年了,不想再等了,今晚在船上就得跟老子把事兒辦了,從今往後你只能跟老子一個人好,再不能出去跟別的女人瞎混了!’……”說完江陵自己先翻來覆去品了一回,似乎不太滿意,搖着頭連連否決,“不行不行!人設都崩塌了,嚇到他怎麼辦……還是溫柔點兒好……”
對面坐着的大毛正一絲不苟地盯着面前那盤火雞,淌下來的口水把胸口的毛都打濕成一綹一綹的,沒有時間搭理他。
江陵不厭其煩地乾咳一聲,正襟危坐,從西裝口袋掏出那隻戒指盒,打開蓋子伸到對面,聲音再次恢復了往常在陳清揚面前時的溫軟:“……哥哥,這個是我送你的,嗯……雖然也是用你的錢買的,但挑得時候的確花了不少心思……”他微微低頭,偷着抿嘴淺笑,“……送戒指給別人的意思……哥哥你不會不懂吧……”
大毛把鼻子伸到前面去嗅那隻戒指,除了導購小姐留在上面微弱的香水味讓它沒忍住打了個噴嚏外,聞起來的味道跟路上的石頭沒有什麼兩樣,不過看主人一臉執着堅定的樣子,讓它不由在火雞和戒指之間來回多嗅了幾次,等確定了那個小黑絲絨盒子裏裝得千真萬確不是食物之後,大毛瞪起一雙亮晶晶的狗眼不解地注視了江陵兩秒鐘,終於虔誠而篤定低下頭,任憑口水嗒嗒地滴在桌布上,黑亮的眼珠子裏又浮現出那盤火雞來。
因為陳家的生意一直以來都是陳清揚一個人打理,尚且輪不到他弟弟出去拋頭露面,所以在陳家供職的人中間,除了本宅貼身服侍的傭人之外,那些常年在生意場上混事的手下,即便是陳清揚親信,都極少有人親眼見到過江陵少爺,更別說這些只在底層做些簡單苦力,甚至連船肚子裏到底裝得是木材還是別的什麼東西都不清楚的下手了。
不過雖說江陵沒有陳清揚的威信大,但好歹人也算是家族的半個主子,又是陳清揚的親弟弟,下邊的人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可能敢對他有什麼不敬,不過介懷他是從小嬌生慣養的貴公子,害怕第一次見面摸不準脾性,得罪了這位傳說中的陳家二少爺才是真。
於是整整一個晚上,整艘船上的船員全都謹小慎微地躲到一邊,遠遠的看着他們家二少爺一個人坐在甲板的餐桌邊,對着一條狗自言自語,梅川甚至聽到身後不遠處有兩個上了年紀的老船員躲在人群外面偷偷感嘆:“多俊的孩子啊,可惜了,是個傻子……”
港口裏面的風不是很大,但是夜裏的河水潮冷,隨着夜越來越深,濕氣也越來越重,一直等到前半夜快要過去,餐桌燭台上的香薰蠟燭都燃盡了,陳清揚還是沒有露面。
除了梅川和幾個平時照管江陵的近侍之外,一大半的船員都扛不住回了房,甚至連大毛都把頭搭在桌上挨着那盤火雞眯了眼,江陵還直直地坐着,雕像一般的背影靜默着,模糊不清地融進那片黑暗,孤孤零零地惹人心疼,這期間梅川過來三次,重新換了幾支蠟燭,又問他們家只穿了一件薄西裝的少爺要不要加衣服,前兩次江陵都乾巴巴地說不冷,最後一次梅川沒再問,直接把自己的風衣披給了他。
看情況陳清揚是不會來了,這麼乾等下去總也不是辦法,梅川想勸江陵去休息,可看到燭光下他越來越黑的臉色和越來越紅的眼圈,還是打住了,只好靜靜地守在他身邊,陪他一起等着,又過了將近半個小時,大概午夜過了一刻鐘的時候,江陵突然接到一通電話。
電話接起來,江陵一言不發地聽了兩三秒鐘之後,猛地站起身來,因為起身的力道太猛,“咣當”一聲響碰倒了身後的椅子。梅川站着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臉,但是隱隱能感覺到一種異乎尋常的氣場從冰涼的空氣里如同海浪一般撲過來,梅川走過去,看到他扶着桌沿的手指一點點地攥緊,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他猛一個揚手,只聽嘩啦啦一陣碗碟餐具刺耳的碰撞聲,裝飾用的鮮花撇到船頭,燃着的燭台落進水裏,冷下來的菜品湯水潑灑了一地,還有一隻亮晶晶的小東西從剛剛的首飾盒裏掉出來,在船頭昏暗的燈火中閃動着滾落到甲板的縫隙里去了,正在對面打盹兒的大毛被突然的巨響驚醒,訕訕地夾緊尾巴,竟然一溜煙地躲到梅川身後去了。
梅川剛想問發生了什麼,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到江陵正立在那一片狼藉的中央,一手握拳,另一手死死地抓着耳邊的電話,連細長的指骨都因為用力過度泛起青白:“……告訴我……”他的聲音因為隱忍克制而微微打着顫,“……地址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