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籃打水

竹籃打水

陳清揚回家之後就生了一場重感冒,發燒咳嗽渾身乏力,八月節那天還是好不容易被南山扶下床之後才去見的吳小姐。

吳小姐見他的第一眼簡直給嚇壞了,心想前幾天去清水還活蹦亂跳,還沒過幾天怎麼都病得下肢癱瘓了。

“都是讓那個臭小子給氣的,”陳清揚靠着老闆椅的椅背,摸着肩上吳小姐的手,氣息奄奄,“我覺得我這回至少少活三十年。”

“說什麼呢,傻瓜!”吳小姐堵了他的嘴,心說你本來都三十多了,再少活三十年咱倆還能不能好了?

“真是的,跟一個孩子較什麼真,”吳小姐問他,“你弟弟呢?我幫你們倆說和說和。”

其實吳小姐跟陳清揚在一起的時間不算短了,而且從一開始就是奔着結婚去的,按理來說,早就該男女互相登門拜訪引薦給家裏人看了,陳清揚這邊就不說了,他在吳家是熟客,吳家的狗看到他都會搖尾巴,但是要說吳小姐這邊,還是第一次登陳家的門。

其實早在之前,吳小姐就暗示過陳清揚幾次,表達了自己想要上門的意願,但全被陳清揚以“父母雙亡沒什麼可見的”拒絕了,倒不是陳清揚真的這麼想,只是一想到家裏那個行走的醋罈子,他就心裏毛毛的。

陳清揚知道自己才是一家之主,江陵只是個孩子,就算他再怎麼鬧騰,也掀不起什麼大風大浪,可他還是心虛,時至今日,再想到那個晚上江陵把他壓在身下,附在耳邊時陰狠毒辣的語氣,陳清揚還是能捏出一把冷汗。

當然,對於江陵敢動他哥哥的女人這一點,陳清揚是完完全全不相信的,不過要說大鬧婚禮當眾讓陳清揚出醜這種事,江陵絕對有可能會幹出來。

陳清揚最怕麻煩,本來計劃生米煮成熟飯,等江陵最多撒個潑耍個賴,到時候把能耍手段都耍完了,也只能乖乖認下這個嫂子,可現在看來,他和吳小姐今天這一面是非見不可了。

“行吧,”陳清揚嘆了口氣,把南山叫進了書房,“把你們二少爺請過來,就說吳小姐來了,想見見他。”

“臭小子已經被我關在小黑屋裏幾天了,”南山出去之後,陳清揚仰起臉,痛苦地望着吳小姐搖頭,“真的是難管啊,我都要被氣得吐血了!”

“哪有你這麼當哥哥的啊?!”吳小姐輕錘了他一拳,“大過節的你把孩子關起來幹什麼?”

陳清揚不在意,他覺得這不過是吳小姐不了解事情真相而對他產生的誤解:“等你見着他你就知道了。”

江陵過來的時候換了身衣服,最近天有點冷,孩子自己翻了條無袖的線衣坎肩出來,套在自己白襯衫外邊穿了,戴了他那架金絲邊框的平鏡,簡單地梳了下頭髮,規規矩矩地在吳小姐面前站了,搓着手指,乖巧地問完好:“我一直想見姐姐來着,但是哥哥他……他……”江陵瞟了椅子上的陳清揚一眼,眼睛水水地垂了下去,“他不讓我出門……”

“你……”陳清揚沒想到被他倒打一耙,隔着空氣指着他弟弟發抖,氣得肺都要炸開了,愣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江陵看他氣急,趕忙走上前去,裝模作樣地給他哥哥又是拍背又是撫胸,滿臉寫得都是心疼。

這孩子我見猶憐的氣質是天生的,換了誰都扛不住,這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完全虛假地呈現了一個備受兄長欺壓,卻忍辱負重,有禮有節的乖孩子形象。

吳小姐立馬就被這個小她九歲楚楚動人的小叔子征服了,不由得母愛泛濫,狠瞪了陳清揚一眼,伸手把江陵拉到懷裏,揉着他的短髮:“姐姐也是想見你的,只可惜一直都沒有機會……”

江陵靠近吳小姐的時候,趁機瞥了一眼吳小姐的小腹,抬頭小聲問她:“姐姐有小寶寶了?”

吳小姐被她神秘兮兮的樣子逗笑了,搖了搖頭:“……還沒有呢。”

陳清揚看他們兩個在一邊小聲嘀咕什麼,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這麼快就失去了吳小姐這邊的戰線,不過看倆人相處得不錯,心裏倒是稍稍寬慰了些。

“哦對了,姐姐準備了小禮物要送給江陵。”吳小姐把陳清揚桌上一個四方的禮盒給他遞了過去。

江陵道了謝,當著她的面拆開了,露出一個畫框來,裏面裱着一張吳小姐畫的國畫。

陳清揚湊過頭去看,原來是吳小姐之前畫的那隻貓撲蝴蝶,新落了款,蓋了紅印,黑紅相配,這麼一看起來還真別有一番韻味。

江陵很給面子,捧着那副畫,一會兒把頭湊近,一會兒又把畫拿遠,仔仔細細地品賞了半天,才讚揚道:“姐姐的畫功果然名不虛傳……”

陳清揚往他未婚妻臉上貼金:“那當然了,但凡帶了佳佳這顆印的,至少都可以在市中心換套兩室一廳了呢!”

江陵不理他,接着跟吳小姐道:“……這幅畫很好,只可惜沒有名字,不如我幫我姐姐起個名字吧。”

“好啊,你起個名字,咱倆一起給它提上去。”吳小姐答應道。

江陵皺着眉頭,似乎是仔細思忖了一會兒才說:“姐姐畫上這隻貓圓頭圓腦,瞳孔大張,乍一看精神抖擻、虎虎生威的樣子,可是仔細一瞧,彩蝶趕着吸食花蜜,翩飛靈巧,貓兒反而雙腳離地,重心不穩,倒有幾分窘態,依我看,這一幅呀,畫得正是一隻波斯貓貪玩撲蝶,摔倒前的一幕,不如就叫……‘竹籃打水’好了。對了對了,”江陵拍手叫道,“還可以配詩一首!”

“什麼詩?”吳小姐笑問。

江陵一邊拍手,一邊笑呵呵地合韻:“……貓兒雄姿英發……無奈彩蝶戀花……雙腳騰空滑倒……摔個屁股墩兒呀!”

吳小姐沒細品他話里的意思,單聽江陵的打油詩作得童真童趣,覺得可愛,鼓掌叫好。

陳清揚心態崩了,心想這倆文化人還沒他一個讀書少的人鑒賞能力高,抗議道:“好什麼好?還‘竹籃打水’,怎麼不叫‘一場空’啊?這個名字明明就喪到家了嘛!!”

愉悅的交談氛圍戛然而止。

吳小姐歪過頭來斜了陳清揚一眼。

晚飯上了十菜一湯,都是家常菜,三個人吃並不少。為了歡迎吳小姐的到來,江陵親手調了一杯非斯杜松子敬給她喝。

吳小姐心情大好,連着飲了幾小口,又誇江陵冰雪聰明,江陵看吳小姐喝酒的時候從容不迫,陳清揚臉上也沒什麼異色,才放下心來。

陳清揚也是剛剛才知道他弟弟還有調酒這項技能,心裏有點不平衡,張口問道:“只有吳小姐有啊?”

吳小姐替江陵說話:“你生病了不可以喝酒的。”

江陵倒是沒說什麼,站起來,又去廚房給他調了一杯。

給他的這杯雞尾酒一端過來,江陵也說是杜松子酒,可陳清揚總覺得哪裏不對。

“我的這個顏色跟你的不一樣吧。”陳清揚問吳小姐。

吳小姐歪頭看了看,說:“哪有什麼顏色啊,不都是沒色的嘛。”

陳清揚又喝了一口,砸砸嘴:“味道也怪怪的。”

“感冒了能喝出什麼味道啊。”吳小姐笑他。

陳清揚搖搖頭,剛準備問江陵,還沒張嘴就被江陵硬聲硬氣地斷了:“你到底喝不喝?!”

“喝啊喝啊,沒說不喝……”陳清揚看江陵好不容易抬舉他一次,不想掃他弟弟的興,忙一個仰頭把那一杯酒全灌了,放下酒杯說,“你給我調毒藥我也喝。”

陳清揚沒想到,江陵和吳小姐出乎意料地投緣,整個晚餐期間,從文學鑒賞到詩詞歌賦,從建築藝術到繪畫構圖,倆人你來我往,相談甚歡,一旁的陳清揚完全一臉蒙圈,插不上嘴,而且喝了江陵那杯酒之後,他覺得身上不太好受,小腹熱熱的,心跳得很快,似乎有些興奮起來,按理來說,他的酒量不可能只有一杯雞尾酒的量。

晚飯吃到一半,南山看他們交談得熱烈,就把飯後的甜點也先上了,自己先退了出去。

今日份的甜點裏,自然有洽合時令節氣的月餅,也是蓮蓉和五仁月餅齊備,陳清揚叉了一小塊五仁月的剛要給吳小姐送,想了想,又換成一塊蓮蓉的,重新給她碼到盤子裏頭:“你吃這個蓮蓉的,皮兒軟。”

“是嗎?”吳小姐笑了。

“你們南方和我們北方月餅皮兒做法不一樣,北方的邦邦硬,南方的酥軟一些,”陳清揚解釋完,對吳小姐詭異一笑,“不信你問江陵。”

吳小姐不知道他這笑的含義,有點木然,陳清揚就接着給她解釋。

“小時候我們家江陵兒是跟着李嬸兒在清水長大的,有一年……我忘記具體年份了,”陳清揚摸着腮幫子想了想,指指江陵,“大概是他六七歲的時候,那年中秋,我帶了家裏廚房做的月餅去清水看他,”陳清揚點點江陵的頭,皺着眉跟吳小姐控訴,“你知道這孩子多饞甜食嗎?他從我到那兒開始就盯着那一盒紅糖五仁月餅流口水,那會兒正趕上他生病,那邊的阿姨怕消化不好不給他吃,沒想到我跟李嬸兒說話的一會兒功夫,他就悄悄把我帶過去的禮盒拆了,一個人偷偷摸摸鑽到花園草叢去吃,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啊?”吳小姐問。

陳清揚想起趣事,自己憋不住先樂了:“……他那會兒正換牙,自己不懂,啃月餅的時候把牙咬掉了,流了一嘴血,自己把自己給嚇哭了,然後他就一個人攥着自己掉下來的那顆牙,蹲在花園裏哭了一宿兒……”陳清揚捂着肚子,笑得直摸眼淚兒,“你是不知道,我當時派了我全部的手下出去找,找了整整一夜啊,第二天看到他缺了門牙咧着嘴大哭的樣子真得給我笑死……!”

吳小姐也被逗得不能自持,捂着嘴笑起來。

“所以……哎!你知道嗎佳佳,”陳清揚清了清嗓子,繼續說,“所以這世界上我們家江陵兒唯一不碰的甜食只有一種……”陳清揚舉起手裏一小塊五仁月餅,笑得喘不上氣來。

江陵似乎有點不太高興了,兀自吹着手裏那隻螃蟹腿,腮幫子一鼓一鼓的,面無表情地垂着眼不說話。

吳小姐看見了,拿胳膊肘拐了陳清揚一下,陳清揚看他弟弟神色不對,立馬閉了嘴,掐着大腿強行憋笑,還故意把手裏那塊月餅塞進嘴裏若無其事地嚼着,剛嚼了兩口,卻“噗”地一聲噴了出來,忍不住捧腹大笑。

江陵這次是真得有點怒了,把手裏的蟹腿放下來,很陰冷地翻了他哥哥個白眼兒。

吳小姐一陣不安,趕緊岔開話題:“嗯……北方這邊的確很重視八月節啊,不過我感覺清水那邊倒過得沒這麼仔細……是吧江陵?”

吳小姐聽陳清揚說江陵在清水長大,有心向他求證來緩解氣氛,沒想到陳清揚又把話頭拉了過去:“對啊,我們家很傳統,很守舊的,中秋節不僅有蟹有月餅還有桂花呢……”

吳小姐來得時候就看到了,正院的那顆桂花樹開花了,金黃色米粒大小的桂花藏在梗間葉底,密密匝匝,風一吹過來,香傳百里,落得一地碎金。

為了應景,南山今天早上特意從樹上剪了幾枝下來,插到花瓶,擺在了餐廳的桌上。陳清揚勉強起身,又從面前的花瓶里折了一小枝下來,插在了吳小姐髮髻上。

“是不是很香?”陳清揚問她。

吳小姐還沒說話,江陵先站起來了:“我吃好了,先去休息了。”

陳清揚從吳小姐身上轉開眼睛,看了一眼天色還早,不由詫異:“你現在去休息?”

“給哥哥和吳小姐留點獨處的空間嘛。”江陵不咸不淡地說了一句,這一次連吳小姐也聽出了話裏面酸不溜秋的醋味來了。

江陵把南山叫進來,吩咐道:“我今天有點累,想早些睡,你叫人幫我準備一下。”

“是。”南山應下來往外走,又被江陵江陵叫住了。

“阿舒在嗎?”江陵突然問他。

“在的,少爺。”南山回答得很快。

“好,”江陵點點頭,不着痕迹地瞟了陳清揚一眼,“今晚叫他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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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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