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往事
簡瀅從浴室出來，劉韜彥還在房間沒走。她早已收拾好情緒，目不斜視走向床邊，留個背影給他，當作逐客令。
劉韜彥沒有離開，靜靜站到她背後道：“當年一時糊塗，犯了天大的錯。若是日後我們有幸安然脫身，可不可以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簡瀅緊緊攥着被子，突然翻身起來看着他：“你連最後兩天都等不了，非逼我殺你是吧？”
劉韜彥沒有絲毫退縮：“三年前，我由日本回國，在南京藍衣社接受特別行動訓練。空閑之餘，我們經常去寧海路上的一家叫愛德堡的西餐店。”
簡瀅愣了愣，聽他說下去。
劉韜彥自嘲笑笑道：“那裏的東西很貴，一個月的薪水勉強夠吃兩頓全餐。可那裏卻是南京少有的明亮與安靜，尤其是下雨天，配上店內悠揚的梵阿玲名曲，什麼煩惱害怕疲憊都能忘掉。
可惜的是，拉曲子的人不能常來，只有禮拜六的下午會演奏。而且看不到他本人，不知為什麼，老闆弄了好大一個屏風擋了起來，我們一直覺的不中不西，難看的要死。跟老闆提了好幾次，老闆都說這是那位音樂家的要求。我們幾個人好奇的不行，猜那位音樂家是男是女，是否面目醜陋無法見人。”
他低聲笑笑，道：“有一次，我們趁老闆不注意，將桌上的蠟燭推到屏風上，趁着它着火將它推了開。那個洋老闆被嚇的直跳腳，店裏上一秒還優雅風度翩翩的客人，下一秒扯着嗓子又喊又叫，可你猜怎麼著，裏面站着一位黑色眼睛的妙齡女郎，對突如其來的變故漠不關心，依然在沉醉的拉着自己的曲子。
這麼些年，我聽過好多人拉《流浪者之歌》，卻再也沒有過那天的感覺。我看着她安靜的結束，謝幕，在掌聲中淡淡離去，走入外面蒙蒙的雨中，心好像空了一大半。”
劉韜彥抿了抿嘴唇道：“後來，我又在一場舞會上遇到她，那時我們都在長官太太的教授下學跳交誼舞。她那天穿了藍色的裙子，梳了精緻的髮髻，美麗又高貴的讓人不敢直視。可惜的是，我被分配給另一個女生，有教官緊緊盯着，自始至終都沒跟她說一句話。”
“以致後來，當那個罪惡的命令下來時，我竟有些期待再能遇到她。可當我看到她的瞬間，我又後悔了，害怕了。我寧願放棄一個名額北上回家也不願傷害她，但當我抱着她時，所有的理智都瞬時瓦解。我盡量告訴自己，這是任務，是命令，是被逼無奈，好減輕負罪感……
可直到她找上門，我才知道自己是多可笑……我沒法繼續待下去，想退役，可不被允許，只能儘力離開那裏，離開那些人，重新以一個新的身份活下去。
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人，但我是真的喜歡她。這麼些年，我仍然感激老天給我一個能接近她的機會……”
簡瀅冷笑道：“然後呢？讓女生為你的卑劣歡欣鼓舞？這麼骯髒的愛，連我都覺的噁心！”
劉韜彥紅着眼睛道：“如果她願意，我願用我一輩子來向她贖罪。哪怕她再噁心，我也想光明正大的愛她一回。”
簡瀅噎着一口氣將自己蒙進被子中，許久后才淡淡道：“你沒資格說那個字。”
劉韜彥苦澀的笑了笑：“我明白，多謝你給我這個機會說出來。”
簡瀅緊緊咬着牙，剋制自己衝起來打他一耳光的慾望。
劉韜彥彎下腰想去碰碰她肩膀，可半途又放棄了。
“你好好休息，一切等明天再說。”他沉吟片刻，緩緩轉身離去。
簡瀅蒼白着臉，淚珠不受控制的洶湧而出。
婚禮之事完全由陳素雲一手包辦，許是愧疚或者別有居心，她忙前忙后採辦物資，疏通關係，殷勤的不得了。
第二天天一亮，劉韜彥和簡瀅就被敲門聲驚醒。陳素雲帶着許多年輕太太和傭人風風火火的趕來，將睡的迷迷瞪瞪的簡瀅連人帶衣服打包走，又留一些人在劉曉鷗公寓內打掃佈置，忙的熱火朝天。
“我們這是要去哪裏？”簡瀅在車上整理好衣服頭髮，茫然道。
陳素雲和幾個太太捂嘴笑道：“你還不知道吧？我們這裏的規矩，男女結親之前是不能見面的。你們兩個情況特殊，就不那麼講究了，但這前一天還是要忌的，你先去別人家住一晚，等明天穿了婚紗再見他。”
兩人還沒有最後核定行動計劃，這可這麼好？只希望別再出什麼差錯了。簡瀅勉強笑笑，看着窗外道：“我們去哪裏？”
陳素雲驚訝的看着她：“吳先生沒告訴你嗎？他打算讓你從他家出閣呢的呀。”
簡瀅愣了愣，卻見她又撫掌大笑道：“也是啦，我本來是想接你去我家的，可昨天半夜吳先生打了電話來，說你們現在不好下山，不如從他那裏出閣方便。我想着他一定與你們商量了，韜彥那裏又由着我決定，所以就答應了。怎麼，這個沒關係吧？”
簡瀅一時間驚愕的說不上話來，陳素雲以為她不高興了，又問了一遍，簡瀅這才僵硬笑道：“怎麼會？我這邊自然高興的緊，可太麻煩了吳先生……”
陳素雲抿嘴笑道：“這吳先生對你像父親一般，照顧的不得了，那些什麼教堂、上海灘的名望之人好多都是他出面的，你日後跟韜彥可要好好謝謝人家。”
她這話中帶有着話，簡瀅沒心思去追究。只是有一樣心中久久不能平靜——她要從吳公館出嫁，她有了接近吳葆荇的機會。
讓簡瀅意外的是，吳葆荇親自出來迎接，還將她們帶到簡瀅之前的卧室。那裏比起以前已經裝飾一新，法蘭絨的紅色帷幔與軟和的波斯風情地毯，牆上掛滿了精緻的木雕與名畫，之前壞了一隻的煤氣燈也被換掉。
不知怎麼的，簡瀅看着這充滿藝術的西歐樣式房間，突然想到以前自己的家。母親曾遊學歐洲，深愛這種充滿藝術氣息的氛圍，是以家裏的卧室都被她裝潢的富麗厚重。沒想到多年後……
不知為什麼，簡瀅突然心頭一跳，一種不好的預感衝上頭頂。這是巧合還是別有用心？
陳素雲她們正熱鬧的參觀房間裏的擺設，對吳葆荇讚不絕口，吳葆荇不知什麼時候走到簡瀅身邊，對正心亂如麻的她道：“準備的匆忙，也不知道趙小姐喜歡什麼樣的，只能請夢夢代為選擇。這裏的東西，不知道是否合簡小姐的意？”
是吳琪夢選擇的？簡晗心內懷疑，卻沒有表現出來。倒是陳素雲嘖嘖道：“難怪前幾日吳先生帶小姐到處轉悠，原來是為買這些？您對我們思露可真是上心吶！”
簡瀅和吳葆荇皆是一怔，繼而尷尬不已。吳葆荇趕緊道：“萬太太，趙小姐是我女兒在上海唯一的朋友，對她幫助良多，吳某自是感激不盡。何況吳某與趙先生原本相交匪淺，趙先生一家出事令人心生遺憾，能幫趙小姐一點吳某也算欣慰。”
簡瀅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麼葯，但礙於眾人在場只得感激笑納。陳素雲也不再多說什麼，張羅着要給簡瀅試婚紗禮服。
吳葆荇即將離開時她突然又道：“吳先生，我看如今婚禮都差不多了，但趙小姐這邊家人遠在國外，國內也在沒什麼親戚，沒人送她交接是個問題。吳先生明日可否代替趙小姐父親送她出嫁？”
這個陳素雲……
簡瀅看着頓時陷入的僵局，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後面的一些太太自然聽到過簡瀅與吳葆荇的緋聞，皆是互相遞會着眼神，陳素雲視而不見，半笑半認真的看着吳葆荇，等到他的回答。
簡瀅實在沒辦法，只好開口道：“太太，不要強人所難，我已經找到……”
“可以。”還沒等簡瀅說完，吳葆荇突然打斷她的話，堅定的看向簡瀅：“對此吳某不勝榮幸，請趙小姐答應。”
簡瀅愣了愣，還是萬太太偷偷推了她才如夢初醒：
“好。”
當她下意識回答出這個字后就開始後悔了，她不知道哪裏是迷哪裏是局，自己彷彿正走向一張無形的大網。陳素雲暗暗鬆了口氣，又笑着跟那些太太安排明天的事宜，吳葆荇表示自己還有些事兒，暫且離開，讓他們有什麼需要只管找管家。
簡瀅沒想到計劃有變，不知道該怎麼通知劉韜彥。打電話回家，朱媽卻說他出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簡瀅心情沉重的換着她們帶來的婚紗，只能僵硬的賠笑，鏡子裏的那個人看着彆扭得很。陳素雲以為她緊張，安撫道：“哎，第一次經歷這種事兒誰也心裏慌，但韜彥是個好人，他重情重義，日後必會好好待你……”
“可不是嘛，”一位稍大些的太太道：“你們現在好，還是自由戀愛，也在一起那麼久。想想我們過去，連丈夫什麼樣都沒見着，就得嫁給人家做太太，那才是擔心的要死……”
“咦，姐姐不是自由戀愛的嗎？”
“哪裏都像你們這麼好命？我們家榆的很，要是婚前偷見了男人，得打斷你的腿。”
“行了行了，讓你們來幫忙，瞎扯些什麼？”陳素雲聽不下去，厲聲打斷道：“趕緊再去打打電話，看韜彥那邊收拾的怎麼樣了！”
也就在這時，管家送來電報，說是由香港發來的。陳素雲認為是她家人，但簡瀅自知蹊蹺，飛快的打開看了眼，笑着晃晃紙張表示正是父親來信。
她支開眾人，獨自在房間解密這份電報。這是簡育文發來的，他已經知道了吳葆荇送嫁之事，並給了她一個新的計劃。簡瀅看着電報良久，而後請管家幫她回一封電報，只有四個字：安好勿念。
吳葆荇看着桌上的兩份電報，冥思良久。管家猶豫的看了眼他，等候指示。
“去吧。”他輕輕吐出幾個字。管家默默離開。
簡瀅再次打電話回家，這次等到了劉韜彥，她說了吳葆荇送嫁之事，劉韜彥雖是有些意外，但激動之情更甚，表示如此一來，今後必定大大長臉。兩人知道電話一定會被監聽，是以不敢隨便說話，只囑咐對方好好休息。
簡瀅沒有告訴他，之前商議好的計劃早已不復存在。以前是他對不起她，這次就當她奉還吧！
而此時的劉韜彥收到消息，立刻重新調整計劃，並想方設法將其發了出去。他之前總覺得吳葆荇對簡瀅很是不同，以為是愛慕之故，但在76號他奮不顧身保護她，這就絕非是一般關係。如今送她出嫁，這背後所支撐的到底是什麼？
劉韜彥十分了解吳葆荇的卑鄙與罪惡，他的情感不能按普通人的標準來衡量。
可是他們已經沒有時間了，明天見面后他們將搭車一起去往樂山上的一座小教堂，在那裏，將會迎來對吳葆荇的審判。
以前擔心他不會來，還打算利用萬隆清，而現在沒那個必要了。現在，更簡單了。
不知道問什麼，一想到跟簡瀅為了共同的目標而行動，他渾身充滿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