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216.挖坑人
正貞帝問柴伐北:“在家做什麼呢?”
柴伐北如實回答:“兒臣在家教我娘畫畫呢。”
正貞帝臉上的和煦表情一點兒都沒變:“怎麼是你教你娘?”
柴伐北道:“今兒娘看我畫畫,想起來以前的事情,說還跟人家淘換過花樣子,一張好的花樣子能賣五文錢呢。兒臣怕娘把我練筆的畫五文錢一張賣出去,就想着乾脆教她畫得了。”
正貞帝被他逗笑了:“是了,你那團扇據說都賣到五百兩銀子一柄了。”
柴伐北小聲道:“兒臣如今不畫團扇了,改寫摺扇了。娘說……”轉頭看了看屋裏的人,貼近正貞帝小聲道,“娘說大街上一堆大傻子,大冬天的還拿把摺扇裝風流公子,就讓兒臣寫摺扇賣。父皇您可千萬別說出去,要不兒臣的扇子就賣不出去了。”
正貞帝哈哈大笑,看了看正拿把摺扇敲手心的兩位大臣,對柴伐北耳語道:“對,這事兒是不能說。一會兒你寫一柄摺扇給父皇,別人買的就更多了。”
對着秦大監道:“把夏天江南進上來的泥金素摺扇搬一箱子來給駙馬,再拿朕的松煙墨來,先讓他給朕寫把扇子。”
秦大監親自去了。
正貞帝又問:“今天叫你來有些急了,沒顧得上看時辰,怕是誤了午膳,就在宮裏用吧?”
柴伐北:“啊?好啊。不過父皇您叫個人回家跟我娘說一聲吧,別讓她給我留飯了。”
正貞帝:“好。對了,你今天還是騎馬來的?冷不冷?”
柴伐北:“不冷,兒臣的那匹馬還小,跑不快。對了,父皇,我那匹馬是匹母馬,讓我娘給起了個小紅雲的姑娘名字,您要是聽別人說,可別誤會兒臣幹壞事兒去了。”
柴文遠就忍不住輕咳了一聲,柴伐北縮縮脖子,把身子也往正貞帝身後躲了躲。
正貞帝就對着柴文遠道:“他才多大?剛剛開了點兒竅而已,莫要如此苛責。”
柴文遠只好領命。正貞帝又問柴伐北:“怎麼不騎匹大的?莫不是家裏馬不夠?”
柴伐北嘟嘴道:“家裏馬倒是還有兩匹,不過一匹是母馬,懷了馬駒不能騎。還有一匹拉車呢,今天讓叔父和嬸娘用了,去回門了。父皇,您給兒臣匹馬吧,要公的。”
在座重臣聽正貞帝一句一坑,把這不諳世事的少年郎往坑裏帶,仍舊不吭聲。
柴文遠心裏着急,卻再不敢出聲提醒。只有呂相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心裏卻不住讚歎這位少年駙馬爺的心術。
瞧瞧,把一個有孺慕之思的少年郎演得多好!
正貞帝順水推舟:“不過是匹馬,一會兒讓人帶着你自己去御馬監挑,只是不好再用軍中的馬拉車了,那是律令不許的。”
柴伐北天真地道:“父皇,兒臣沒用軍中的馬,我在軍中沒有認識的人。”
正貞帝看了左都御史一眼,看看,就知道自己看中的駙馬不是那等違法亂紀的,連軍中的馬都不認識,怎麼可能公器私用。
左都御史忍不住了,直接發難:“駙馬家中拉車的馬可是一匹紅色大宛馬?”
柴伐北點頭:“是啊?你怎麼知道的?”
左都御史怒道:“那是匹軍馬!”
柴伐北不信:“不是,我聽人家說,大軍騎的馬都是母馬或者騸過的公馬,我家那匹是沒騸過的公馬,怎麼可能是軍里的?你說是就是啊,你不講理。”
轉頭對着正貞帝立刻告狀:“父皇,他不講理!”
這狀告的太光明正大,正貞帝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安慰道:“莫急,聽宋愛卿說。”
左都御史宋大人快被他氣死了,急道:“軍中馬匹神俊者,均被當做種馬,你家那匹拉車的,就是匹神俊種馬!”
柴伐北瞪大了眼睛:“哦——那我誤會你了,你別生氣啊,宋大人,我給你賠不是。”
呂相有些想笑,見左都御史一口氣被他這句話猛地堵在了胸口,咳個不停,還好心地幫他順了順背。
宋大人謝過呂相,見那少年郎一臉慚愧地看着自己,氣勢頓減,他一個不過十幾歲的少年,明明有大才,卻被人坑了做無權的駙馬,一生前途盡毀,偏還年少無知,心裏便不由自主地替他開脫了一二,想來是不認識軍馬,被人坑了買的也說不定。
他便道:“駙馬可還記得從哪裏買的?這馬不能私下買賣,是違律的。”
柴伐北搖頭:“不是買的,是撿的。”
“撿的?在哪兒撿的?”領兵部尚書的閣老常秋坐不住了,軍馬走失可是大事,尤其是神駿種馬走失,怎麼沒人報上來?
柴伐北想了想,臉上神色慢慢地變了。眾人見他變了臉色,還以為他意識到自己被坑,正準備想兩句話安慰一二,誰知他一張口,居然是問左都御史:“大人,你怎麼知道我家那匹馬是軍中的種馬的?”
宋大人不明所以,不過還是好心地回答他:“軍中馬匹均有記號,像這種名貴的種馬更是如此,每一匹都有自己的記號,軍中是要記錄在案的。”
常秋點頭:“正是。你家馬匹身上可有記號?”
柴伐北想想:“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記號,只是它左邊屁股上有一小塊沒毛倒是真的,那就是記號嗎?不像個字啊。”
常秋問:“駙馬可記得那是個什麼樣子的記號?”
柴伐北就拿手指頭比劃出一個奇怪的記號來,眾人見他的手指頭在空中長長的橫畫了一道,往右下方斜着滑下去,然後又是長長的一道橫畫。又在那道橫畫上頭來了兩筆豎道,忍不住也跟着描了一遍,皺起眉頭來,這是什麼?
常秋道:“寫下來。”
正貞帝點頭同意,柴伐北就借了桌上的紙筆,把家中公馬身上的記號寫了下來。常秋這回看懂了:“中軍一隊一號,沒錯,就是軍中種馬。”
柴伐北看着那個“Z”,看不懂,再看橫道上的“11”,這個他就認識了。
“這不是十一么?原來也能當一隊一號用啊。”
常秋警惕地問:“駙馬認識此符?”
柴伐北道:“前頭的這個不認得,後頭的那兩道豎的我認識,不過我以為是十一呢。”
常秋道:“十一也是這種寫法,沒想到駙馬倒是識得我軍中字符。”
轉頭看看柴文遠,以為是他教的。
柴伐北道:“原來這個是軍中字符啊,我認得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正貞帝敏感地問,軍中有一套獨有的字符,還是當年無名軍師傳下來的,只有出身牧靈軍校的高級武官才認識,這也形成了大夏朝的一個獨有系統,非牧靈軍校出身的人,無法做到兵部高官。
柴伐北老實回答:“娘在家教過兒臣西洋算學,這字符便是從西洋算學裏學來的。”
“什麼?!”眾人大驚。
許多人的目光一下子看向了真武侯柴文遠,見他也一臉的大驚失色,便又重新看回那個茫然的少年駙馬。
正貞帝頓時感覺到此事的非同小可,立刻屏退了下人,吩咐道:“你從一寫到二十,用你說的西洋算學的字符寫。”
柴伐北就拿着毛筆寫阿拉伯數字,雖有些彆扭歪斜,但和軍中所用字符一字不差。
“這個字呢?”常秋指着“Z”問。
柴伐北搖頭:“不認識。”
正貞帝吩咐他:“除你之外,還有誰識得這字符?”
柴伐北便數着手指頭道:“兒臣一個,叔父一個,嬸娘昨天剛跟着學的。除了我們家裏的三個人,娘在晉中還教了三個人,如今都是秀才。”
正貞帝立刻道:“將那三人的姓名、籍貫、住址寫下,交給常相。”
柴伐北嚇了一跳:“父皇,您不會要治他們三個的罪吧?他們都是好人,就是喜歡算學而已。”
正貞帝搖頭:“怎麼會?只是他們既然學了這字符,就不能再當一般的秀才了,須送到牧靈軍校去學習才成。此等字符非同小可,回去跟你娘說,再也不要教給別人了。你們叔侄,嗯,加上你嬸娘,也不要再將此字符顯露於人前。懂了嗎?”
柴伐北立刻點頭:“懂了,這東西這麼要緊啊?我看娘也不知道。”
正貞帝皺眉:“你娘怎麼會這個?”
柴伐北道:“娘說小時候見過一本破破爛爛的書,看着有趣便自己學的。後來家裏缺引火的東西,那書她也看懂了,破破爛爛的也沒什麼用,就給引火燒了。我們當時聽了還特別惋惜來着,現在想想,得虧燒了。”
看他娘多會編故事?以前不懂,還以為她說的是真的。也是最近才知道,敢情這種東西在她的來處,是個人就會。
正貞帝點頭,見他寫了三個人的名字等信息在一張紙上,待墨幹了遞給常秋。常秋立刻出門安排人手去了,這事拖延不得。
正貞帝吩咐柴伐北:“讓秦會點根蠟燭,你親自拿來,莫要讓人進來。”
柴伐北便出了門,拿了根點燃的蠟燭進來,正貞帝親手將寫滿了字符的紙在蠟燭上引燃,看着它燒成了灰,抖落在筆洗之中,又拿了杯茶潑在上頭,徹底泯滅了痕迹才罷休。
呂相暗自鬆了口氣,怎麼也沒想到賢良夫人還有這等本事,偏偏還教了自家孫女,不由問道:“賢良夫人可曾說過從何處得來的書?”
柴伐北搖頭:“娘沒說。”
呂相便對正貞帝建議:“怕就怕是以前流出去的,臣建議整頓兵部官員和牧靈軍校師生。”
正貞帝點頭:“內閣出個方案,務必保證軍中機密。”
柴伐北不解地問:“既然是無名軍師傳下來的,怕要三百多年了吧?這麼久居然都沒被人發現嗎?”
呂相解釋道:“此乃最低一等字符。”多了就不說了。
柴伐北也不問,他還惦記着自家的事情呢:“宋大人,你說這字符是軍中的,那我家那匹撿來的馬,也必然是軍中的了。只是你能說一說,這馬是哪個中軍的種馬不?”
宋大人為難地搖頭:“臣也不識得軍中記號,只知道是軍中的印記罷了。”
柴文遠沉聲道:“承天門外,五軍都督府的中軍。”
在座的都是人精,立刻懂了。
只有柴伐北還是一臉的茫然,問:“爹,這個中軍,這個中軍跟我們也沒關係啊。”
柴文遠反問他:“在哪裏撿的馬?”
柴伐北眼珠子轉了轉,恍然大悟:“爹,這個中軍,莫非是永安侯家的中軍?”
柴文遠喝道:“胡說八道,那是皇上的中軍。”
柴伐北:“哎呀,您懂我的意思啦,我是說……”
“沒錯,永安侯張羊正是中軍左都督。”呂相道。
柴伐北立刻咬牙切齒:“原來真是這老匹夫,又是這個老匹夫,我,我非……”
“澹華!”呂相立刻大聲喝道,“君前不可無禮。”
柴伐北一雙眼睛都憋紅了,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去,帶着哭音對正貞帝道:“父皇,那老傢伙想殺我,就是他要殺我,我叔父,還有我娘。就是他,嗚嗚嗚,就是他。”
哪裏顧得上失禮不失禮,莫大的委屈湧上心頭,自然是先哭痛快了再說。
柴文遠臉上有些掛不住:“哭什麼?!”
柴伐北立刻調轉槍頭:“我小時候,被衚衕里的熊孩子罵沒爹的孩子,我,我回家找娘哭。娘,娘說他們胡說八道,說,說我爹就算是沒有音訊,可那也是為國盡忠去了,就算萬一戰死沙場,也是個,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狠狠地抹掉眼淚,大聲控訴道:“娘說錯了,你不是大英雄。你有了小的,就不要我這個大的了。任憑人家三番五次地欺負我們,你只當沒看見!我們說是他們家,你就說沒證據!你偏心眼兒,偏得沒邊兒了。”
畢竟是少年人,說起這大大的傷心事來,忍不住又掉眼淚,還強撐着面子,一個勁兒地擦,瞪着一雙紅彤彤的眼睛,看頭頂,看外頭,就是不看他親爹。
柴文遠尷尬地坐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嘆氣。
孩子態度雖然不好,可說的都是實話。
呂相忍不住搖頭:“真武侯啊,不是老夫說你,這件事兒,你得聽孩子說完。哪能上來就訓呢?不能這麼管孩子,畢竟這麼多年你也沒管過他,他又是吃過大苦頭的,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不能光用嚴父那一套。”
就連以告狀為己任的左都御史宋大人都點頭附和:“正是,正是。別看如今是有出息了,可畢竟還小呢。”
這個真武侯啊,除了忠心這一條可取之外,其餘的一塌糊塗。看看,就連親生兒子都讓他逼成這樣了,真是的,得引以為戒,引以為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