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對證
第三十五章:對證
那個我突然說:“慢着!”
我沒有扣動扳機,也沒有說話,我想聽聽他臨死之前會說什麼。
那個我看了看我旁邊的季風,說:“季風,你相信我嗎?”
季風手足無措地說:“你們的事情你們自己解決,什麼都不要問我!”
那個我嘆了一口氣,說:“你要是不幫我,我就完蛋了……”
我突然問:“你有記憶嗎?”
那個我說:“廢話。”
我說:“我給你點時間,你講講你的家鄉,你的童年,或者你寫的那些故事。”
那個我說:“為什麼不是你來講?”
我說:“槍在我手裏。”
那個我說:“這樣不公平,你應該把槍交給季風,然後我們輪流講述,讓她來評判,她覺得誰是假的就打死誰。”
季風說:“我同意。”
她看了看我:“你同意嗎?”
我說:“我不同意。”
季風說:“那你就是假的。”
我愣住了,想了半天,終於把槍交到了她的手裏,小聲說:“你,不,要,站,錯,隊。”
接着,在漆黑的羅布泊上,出現了滑稽的一幕——我和另一個我在沙子上坐下來,開始講述自己的歷史——
那個我先說的:“我,周德東,1967年5月5號出生,具體時辰不知道。我老家是黑龍江一個小鎮,那地方很窮,只有沙土路,一下雨就變得一片泥濘。我在小說中叫它絕倫帝,其實它的名字是依龍鎮。它在中國地圖的雞頭上,說起來很巧,羅布泊在雞尾上,兩個地方遙遙相對……”
我說:“我家住在依龍鎮西北街,那是一排連脊房子,總共5戶人家。”
那個我突然問:“你家住在最東邊還是最西邊?”
我不屑一顧地說:“西邊第二家。”
那個我就不說話了。
我接著說:“我家房前房后是菜園,用葵花桿夾成障子,障子下面長着很多野草。我家房后是工商所,再往後是畜牧站,再往後是郵電所,再往後是道班。過了道班就是莊稼地了……”
那個我說:“錯了,朝北再走一截路,有個醬菜廠!中間還有個池塘,那裏是依龍鎮的露天游泳館,有一年夏天,那裏淹死了三個小學生!”
我說:“後來那個醬菜廠被扒掉了,你不知道嗎?”
那個我趕緊說:“噢,想起來了……”
季風說:“周老大……們,我記得你們曾經跟我講過你們老家10個恐怖故事,你們能輪流講講嗎?”
我說:“我先說吧——依龍鎮西南有個草甸子,我小的時候,有個叫張彩雲的婦女,開着農機車橫穿那個草甸子,結果農機車拋錨了,她被一群狼活活吃掉了。也有人說,張彩雲認識鄰縣一個男司機,那個司機從來不吃肉,張彩雲出事那天,有人看見那個司機面黃肌瘦地走進了草甸子,又紅光滿面地走出來……”
季風看了看那個我。
他趕緊說:“依龍鎮東南有片墳地,有個姑娘上弔死了,就埋在了那兒。下葬當天,有個人喝醉了,夜裏騎自行車路過那裏,聽見那座新墳里傳出一陣沉悶的敲擊聲,他的酒嚇得醒了一半,騎上自行車趕緊離開了。幾年後,那個姑娘的父母打算把女兒的屍骨遷到另一個地方,挖出棺材之後發現,姑娘的屍骨根本不是下葬時的姿勢了,被褥和枕頭都被撕破了,她脖子上陪葬的金項鏈也被拽得四分五裂,頭髮也被拽下來,這兒一綹,那兒一綹……”
我說:“依龍鎮西北有條沙土路,很邪,經常發生鬼打牆。聽說,有個男孩騎着自行車從親戚家回來,半路遇到一個女孩問路,她要去依龍鎮,男孩就載上她一起走了。兩個人一路走一路聊,互相都知道了對方的名字。走着走着天黑下來,伸手不見五指,男孩發現他迷路了。最後,他扔掉自行車,拉着女孩摸索着朝前走,竟然走進了一片墳地。他趕緊拉着女孩退回來,朝相反方向走,走着走着,再次回到了那片墳地。四周都是墓碑,好像在阻攔他們。男孩一隻手拉着那個女孩,一隻手打着打火機找路,赫然看到前面一塊墓碑上寫着那個女孩的名字……”
那個我說:“依龍鎮東北有個技校,操場一角,插着一塊四方形的大石頭,沒人知道它的來歷,沒人知道它下面究竟埋了多深。石頭頂端刻着很奇怪的圖案,說不清是人還是動物。有人懷疑它是天上的隕落之物,也有人懷疑它是從地下冒出來的文物。有人爆出一個驚天的秘密——那石頭會動。天一黑,它就慢慢轉動了,天亮之後,正好轉一圈,回歸原樣。有一天晚上,兩個人去實地測試,其中一個是我小學同學。天黑之後,他們打開手電筒,照在那塊石頭上,牢牢記住了一個好像尾巴的圖案,它朝着學校大門。而那個好像腦袋的圖案,朝着校工宿舍樓。然後,他們關上手電筒,坐在操場上等。一直熬到午夜零點,他們觀察石頭上的圖案,那個尾巴圖案,依然朝着學校大門;那個腦袋圖案,依然朝着校工宿舍樓。他們用指南針確定方向,很快就發現了問題,那個石頭的確在轉動,之所以看不出來,那是因為參照物也在跟着石頭轉……”
我說:“依龍鎮南街有個客運站,外貌是二層樓,其實只有一層的候車廳,二層是個假的裝飾建築。過去,那裏不是客運站,而是一排廂房。其中一戶人家有很多老書,裝了四大箱子,沒地方擺放,就用四根繩子分別綁在了屋樑上。”他說:“有一夜,四個書箱同時掉下來,炕上躺着一家五口人,書箱分別落在中間的空當里,沒砸着一個人……”
那個我說:“依龍鎮北街有個敬老院。有個男孩,他和女朋友到野外談情說愛,要回家的時候,男孩拉着女孩站起來,結果,那女孩的褲襠裂開了。男孩跑到敬老院,看到一個戴黑帽子的老太太,他向她討針線。那女孩的褲子是黑色的,老太太卻只有白線,男孩就拿回來。兩個人鑽進苞米地縫上褲子,回家了。第二天,那個女孩找到男朋友,告訴他,早晨起來之後,她看見她的褲子裂開着,根本沒縫上,她也沒找到白色線頭。那男孩跑到敬老院,發現根本沒有戴黑帽的老太太……”
……
我發現,另一個我對我的歷史,包括我寫的小說無比熟悉,如數家珍。
我說:“算了,我們不說老家了。你為什麼要來羅布泊?”
那個我看了看季風,說:“那天你帶我去體檢,我提前走了,其實……我發現我的身體有問題。”
季風問:“什麼問題?”
那個我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用儀器檢測心率,每分鐘高達600次,跟老鼠是一樣的。我來羅布泊是為了尋根。”
說到這裏,他看了看我,問:“你喜歡漿汁兒嗎?”
我稍微想了想,說:“喜歡。”
那個我說:“你下水之前,送給過她什麼東西嗎?”
我說:“一塊玻璃。”
那個我說:“你確定那是一塊玻璃?”
我說:“你說那是什麼?”
那個我說:“天物。”
季風說:“什麼天物?”
那個我說:“你不要問了,反正是個很珍奇的東西。”
然後他追問我:“是嗎?”
我絕望了,他複製了我的身體,包括傷痕,複製了我的記憶,複製了我的情感……我真的無法證明他是假的,我是真的。
我一籌莫展了。
突然,我靈機一動,盯住了他:“你是作家嗎?”
那個我一愣:“我當然是作家。”
我說:“那我問你一個詞,你給我解釋一下。”
那個我差點憋不住笑出來:“你問吧。”
我說:“請問,複製是什麼意思?”
那個我說:“什麼?”
我一字一頓地說:“復!制!”
那個我說:“你寫在地上。”
我說:“用不着,複習的復,體制的制。”
我故意避開了“重複”和“製造”兩個詞。
那個我想了想,終於搖了搖頭。
複製人終於露出了缺陷!
他什麼都和我一模一樣,只是不知道“複製”一詞的含義!
季風非常機靈,她一邊盯着那個我,一邊不知不覺地移到了我身邊,把手槍塞給了我。
我揚起槍口,對準了那個我的心口,說:“那我告訴你,你就是複製的!”
說完,我直接扣動了扳機。
儘管槍筒被頭枕包着,槍聲依然很大。
那個我中彈了,他搖晃一下,單膝跪在了地上。我知道,我沒有打中要害,上前一步,對着他的腦袋又是一槍——“嘭!”這下,他“撲通”一聲趴在了地上。
我好像觸犯了“天條”,沙漠突然劇烈地抖動起來,接着我聽見那個湖傳來恐怖的聲音,好像掀起了驚濤駭浪。
我死死拽住了季風。
我看到沙漠上出現了很多小孩,他們赤身裸體,圍着我和季風飛快地跑來跑去,不知道要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