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3.5 依戀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有一種預感,總是感覺顧良燕不屬於潺湖村,終有那麼一天,就像那天在大雪地里貿然出現一樣,在門口禾場貿然消失,況且我們經常玩到一半的畫杠杠遊戲,似乎早就不止一次驗證了我的預感。
那是一個冬日,屋頂的日頭沒有什麼溫度,只是足夠做霉豆腐晾豆豉曬蘿蔔乾了。
菜園子的蘿蔔差不多全要拔起來,不然再過兩天,全部老掉抽芯了。
我跟奶奶拔了一下午蘿蔔,奶奶挑一擔蘿蔔走在前頭,我提着兩根蘿蔔跟在後頭,剛走到巷子裏,遠遠地看到一個人站在牆角,手裏拿着一根竹棍子,百無聊賴地揮划著。
我連忙越到前頭,等到走近看清一些,又連忙上前打招呼:“燕燕,你在做什麼呀?”我笑着問道,“一個人畫杠杠嗎?”
顧良燕同樣笑了,杵着棍子跟我解釋:“不是,沒有,我在看豬呢,這不咯!”
我順着顧良燕示意的方向瞟了一眼,巷子裏果然攔着兩隻豬崽子,長得不甚可愛,意興闌珊啃食幾蔸青菜。
巷子那頭是兩條板凳疊起來和一個團箕簡單遮擋一下,巷子這頭就靠顧良燕人工把守了。
“吃了飯就是玩,你以為燕燕跟你一樣,不要做一下事啊。”奶奶歇下肩頭的擔子,站在巷口探了一眼,“前兩天聽到你媽說養豬,這就買來豬崽子,你媽手腳真是快哉!只是趕到這裏做什麼?豬欄沒有打掃出來嗎?”
這邊不等顧良燕答話,那邊又有人搶先罵起來,具體謾罵內容我們並不陌生。
“怎麼我就用不得……國義怎麼就不是親生的……又不是你們養着豬……那是我要不得……我又不是沒有提前打招呼……怎麼我豬崽子都趕過來,一個豬欄門還要藏起來……真是缺德……真是翻兜倒灶……三日兩頭是各種陰謀詭計……說起來又是我這個新婦厲害……這種日子總是被逼得過得成!”
熊根香跟路人一唱一和哭訴的樣子,我見過很多次,類似這種說辭也聽過很多次,除了攻擊顧良燕就是攻擊堂上家翁了。
尚且年幼的我一度以為,造成熊根香不幸的人生罪魁禍首正是顧良燕以及堂上家翁,這兩人罪大惡極罪無可恕,或許終有那麼一天,等到這些敵人在潺湖村全都消失不見,人家便可以事事順遂人生得意。
顧良燕蹲在地上,拿一根竹棍子撥石子,對於巷子裏傳過來的哭訴叫罵,根本充耳不聞,彷彿只要不是巴掌劈到臉上,不是牛鞭子抽到身上,熊根香就是尋死覓活,都不想過問一句。
奶奶皺了皺眉頭,沒有說什麼,只是側耳靜聽,聽到人家罵完了完整一場,沒有路人一唱一和,才又重新挑起一擔蘿蔔,踏上去歸的巷子路。
我們剝了蘿蔔吃,發現辣得很,實在吃不下,又喊豬崽子過來,蘿蔔都餵豬吃了。
我提議我們跌石子,顧良燕說巷子裏地不平,我又提議我們畫杠杠玩,又是說不行,巷子口不能離人,不然豬崽子跑了。
我想了一下,確實是這樣,於是我又提議道:“那要不我先畫,你守在這裏,等我畫完了,你再去找,我再到這裏守着,這樣兩下里都不耽誤了。”
“那行,你去吧。”顧良燕點點頭,然後告訴我,“我會等你。”
約定後面兩棟房子,可以畫一百條杠杠,我撿了一小塊磚頭,就往巷子裏跑了,日頭已經下山了,幽深的巷子裏很昏暗,估計一人玩一次,就要收工去歸了。
本來應該撿石灰頭子畫的,紅磚頭畫在牆上不太看得清楚,不過現在來不及,我想着趕緊畫一畫,不要隱藏太深,又要夜光邊子看得清楚。
等到我飛快畫完,再次跑到巷子口,把守在巷子口的人不見了,圈在巷子裏的豬崽子也不見了,巷子那頭的板凳和團箕搬走了,只有幾個菜蔸子和幾堆豬屎,以及一條空蕩蕩的巷子。
不是說好會在巷子口等我嗎?怎麼招呼都不打一下就走了呢!因為斷了夜光,所以等不及嗎?
一個人玩不了遊戲,我只好懷着失落的心情,一路踢着小石子,在巷子裏溜達了兩圈,經過院子口的時候,忍不住瞥了一眼,院子裏沒有人,只有豬崽子爬在豬欄門上嗷嗷大叫,那棟屋裏又是罵罵咧咧,聽不到別人的聲音。
走到大門口,蘿蔔條切了幾大桶幾籮筐,奶奶挑過來的那一擔,倒進了澡盆里,需要挑水再洗一遍,雖然在田溝里洗過一遍。爸爸挑來一擔水,放在澡盆邊,叫媽媽去弄夜飯,換他來洗來切。等一起洗好切好,明天肯定要曬兩大曬簟。
我跑到堂前掇了個小板凳,坐到澡盆旁邊,擼起兩個袖子,幫忙洗了兩個蘿蔔,隨手丟到桶里,一個沒有丟准,彈到一塊磚頭上,磚頭上赫然畫著一排沒有被找過的杠杠。
我拿腳把磚頭撥過來,反覆翻看了一會兒,腦子一點印象都沒有,是不是我畫的,什麼時候畫的,我全都想不起來。
是不是跟今天一樣,遊戲玩到一半,不打一下招呼就又跑了?
前面屋裏的煙囪冒出幾縷悠悠的炊煙,那像被什麼梗住了的風箱也配合著拉響了,那應該就是顧良燕在燒火弄飯了。
在燒火弄飯的時候,不會閑得出來玩,趕着燒火弄飯的時候,也不會閑得出來玩。我不會敲後門口,也很少站到院子口叫人,我只會站到門口等,等人家有了空閑,跑出來一起玩。
可是顧良燕總是很忙,忙着到塘里洗衣裳,忙着去山上放牛,忙着去田裏拔秧,忙着背根繩子拉車,忙着去地里割麥子,去揀那些眼睛發花的菟絲子,去點花生種子,去花生地里送早午飯,扛了叉子和跳架子到背後禾場打豆子,到瓜地里堆瓜堆子,閑得出來玩的時候很少,每天忙得腳打後腦殼,感覺是前面屋裏最忙碌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