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第1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那是一個大雪天,一天一夜的鵝毛大雪,掩蓋了整個村莊的顏色,白茫茫的屋頂和灰濛濛的天空,一眼望不到盡頭。

第一次見到顧良燕,就在那個年代久遠的大雪天。

我們舉着一根竹篙,小臉凍得通紅,手裏哈着氣,拿着冰凌捨不得撒手,在堂前摔了一地冰碴子和歡聲笑語,又一鼓作氣跑到大門口,前面屋檐下一排冰簾玉掛,又被我們一通打砸。

我玩得起勁,突然眼前一黑,被一把摟住,剛想甩開膀子,又被死死鉗住,怎麼都逃不掉!——我就知道,不管玩什麼,玩到最後就是欺負我!

隨即凌亂的視線被提起來,然後停下步伐,我透過遮到眼皮的帽檐,看到一個歡快的身影飛快掠過。

門口有一棵柿子樹,長得並不高大,一年到頭開幾朵寥落的小花又結幾個寥落的小果,等不到瓜熟蒂落,我們迫不及待拿竹篙敲下來,掐一截芝麻杆子,一個小柿子插一截,埋在鋸屑堆里,過個三五天,可以翻起來吃了。

就是這棵樹的品種不行,果實籽大皮厚肉少,一口吃到嘴裏,麻得翻舌頭,很是苦澀。

但是我們的快樂沒有減少,除了摘幾個澀柿子,比如一場大雪過後,還可以搖一搖晃一晃製造一場人工降雪啊。

大塊落雪砸到地上,砸到我頭上和脖頸里,冰冰涼涼的寒意竄到我心裏,賊兮兮的狂笑混在撲簌簌的落雪裏,在我身旁笑得花枝招展。

這是我哥哥顧大勇和小夥伴顧大壯不辭劬勞製造人工降雪,並且輪流捉住我,以免我躲過這份兜頭蓋臉的歡樂。

果然跟奶奶說得一模一樣啊,每天不欺負我兩下,這個日子過不成!

我頓時嚎啕起來,反正我一個人掙不脫,只好寄希望於後門口起爐子的奶奶,希望奶奶可以聽到我的呼救並且趕快跑過來。

我哥哥和小夥伴一聽到我招喚奶奶,立馬鬆開鉗制,撩撩衣袖,一溜煙掉頭跑了。這招果然屢試不爽。

我扯下毛線帽子,撣了撣身上的落雪,凌亂的視線適應了一下,就看到兩個雀躍的身影竄過牆角,隨後聽到巷子裏的歡呼在不斷回蕩。

門口剩下一棵被扒得光禿禿的柿子樹,以及被摁着腦袋一番蹂躪的我,在這個被大雪覆蓋的世界,顯得很是格格不入。

突然一陣心酸湧上來,我跟堂前那一地的冰碴子一樣,我委屈,我要告狀,我要哭給奶奶看。

剛一個轉身,正提起一隻腳,眼角餘光瞟到一抹紅色,站在前面屋裏的後門口,很突兀很刺眼,彷彿不該貿然出現。

我立馬收住哭腔,上下打量起來,那是一個穿着紅棉襖的女孩,比我略大幾歲,正一隻手捂着嘴巴笑嘻嘻。

“你是誰?我怎麼沒有看過你?”潺湖村一共這麼大,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我都看過,何況站在我家大門口,我居然一點不認識。

“我是燕燕,我先前住煤礦上,這兩日剛歸來。”那個叫燕燕的女孩,很快瞥了一眼後門口,回頭沖我咧開一張漏風的大嘴,綻開一個大大的笑。

“哦,你好,我是小影。”我連忙報上小名,然後相互通報大名,我大名顧夢影,人家大名顧良燕。

“為什麼住煤礦上?家裏不好住嗎?”我記得我一直住家裏,沒有住過煤礦,沒有挖過煤,搞不懂為什麼住煤礦上,只是隱約感覺這是一樁大事。

顧良燕一時被問住,很是為難的撓撓頭,歪着小腦瓜想了一會兒,這才緩緩答道:“為什麼?我不知道啊,可能是我爸爸需要到煤礦底下挖煤掙錢吧!”

我又想不明白了,挖煤掙錢一個人就夠了,怎麼全家人一起住到煤礦上?何況小孩子挖不到煤又掙不到錢!

不過不要緊,這些困惑反而助長我內心的好奇,我一步一個腳印,走到影壁下,以便更進一步打量這位新朋友!

顧良燕穿着一件紅色舊棉襖,一看就不暖和;一把頭髮亂糟糟,平時應該難得好好梳洗;臉上全是層疊的裂口,晚上鑽進被窩之前,肯定沒有擦一下蚌殼油;腳上一雙破單鞋,一個破口老遠都看得到,踩在一拃深的雪地里,腳趾頭肯定早就冷成了木頭。

“到我屋裏來玩嗎?我屋裏有火籠子,火籠子裏煨了花生,我奶奶在起爐子,晚上殺只閹雞吃!”我不禁打了個哆嗦,頸脖里的雪糝子溜到後背里,一陣剌骨的寒意陡然升起。

顧良燕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後門口,似乎權衡了一下,然後搖搖頭:“不了。”

我分明看到那雙眼裏,那麼一瞬間映着雪光,只是回頭看了一眼,立馬又恢復一片死寂。真是奇怪!

我又開始介紹打冰凌的樂趣,在堂前打完跑來外頭打,打完冰凌開始打我,除了摁着我打這個日常環節不好玩,打冰凌打雪仗其實很有意思。

顧良燕站了多久?為什麼不過來一起玩?如果過來一起玩,肯定可以幫我忙,省得我被摁着欺負,再說雪地里站着,鞋子都濕了,難道有什麼顧忌?

顧良燕沒有說什麼,只是委婉的牽起嘴角,笑得很牽強。

“大雪之後就是大晴,明天就是大日頭,滿世界的大雪開始融化,滴滴嗒嗒嗒嗒滴滴,跟專門屋裏下雨一樣。打雪之前經常打霜,早上被窩爬起來一看,那個缸里桶里塘里結滿一層冰,門口禾場的牛腳坑子,結成一個牛腳印的冰塊,然後我們全給砸了,哈哈,好玩吧。”我獻寶似的介紹一些事,我以為我很有必要幫助人家儘快熟悉潺湖村。

“嗯,我曉得,門口禾場有很多小夥伴,可以一起跳繩跳皮筋踢毽子,可以一起玩很多遊戲。”顧良燕不時察看一下後門口,又扭過來跟我說話。

“對了,煤礦上好玩嗎?”我還是想弄清楚這樁大事。

“不好玩,眼邊都是煤灰,煤渣子往嘴裏撲,井底下總有一些黑乎乎的東西爬上來。”顧良燕僵硬地跺跺腳,埋頭踩了一會雪,再次仰起來的臉龐突然有些落寂,“我不是一直住煤礦,有時候住鄉下,就是人都不認得,又要摸夜搬得走。有好多回數,一覺爬起來,就是另一個村莊,我都想不起來昨晚怎麼跑過來的。”

“為什麼半夜搬家?”

“有大隊幹部會來抓,會抓去醫院,我媽就被抓去過醫院,被開了一刀,開完一刀才可以去歸。”

“哦,這樣啊。”

這樁大事果然很複雜,聽得我腦子直犯糊塗,於是我果斷換個簡單的問題:“那你明天出來玩嗎?”

“不了。”

“那後天呢?”

“我要在屋裏帶人,我媽不准我出來玩。”顧良燕說完就進去了,在雪光的映照之下,那輕淺的笑意蒙上一層慘白的光輝。

突然一聲巨響,轟隆一聲,就像巨型冰凌被打翻了,碎成一地的冰碴子,我心裏什麼東西跟着一起稀碎稀碎了。

之後兩天,那個後門果然沒再打開,那抹紅色果然在冰天雪地里消失不見了。

很多年後的今天,門口那棵柿子樹依然鬱鬱蔥蔥,碩大的葉子底下藏着青澀的小柿子,一派生機勃勃碩果累累,就是苦澀的滋味一如當年。

前面屋裏早就搬走了,那個被什麼梗住的風箱不再拉響,屋頂的煙囪沒有一縷咿咿呀呀的炊煙配合著,四周的積雪不會被率先燎出一個團箕寬的地方,甚至因為年久失修,那個煙囪略有下沉,前面屋裏再不會有一日三餐親操井臼的瘦弱身影。

不過山背後新建的樓房裏,肯定少不了一個長年累月在灶屋忙碌的瘦弱身影。

雖然我沒有親眼相見,但是我心裏清楚,在搬走之後到斷絕關係這漫長的期間,顧良燕一直是當牛作馬為奴為婢服侍一家子老爺太太公子。

很長一段時間,前面只有一頭老黃牛住着,三天吃兩頓,餓得瘦骨嶙峋,一日三餐乏人照料,只有等到顧良燕星期天下來,提一桶潲水又墊一下牛欄,牽出去吃一下草。

又過了幾年,老黃牛被牽走了,打禾機被扛走了,前面一棟破爛老屋越發風雨飄搖,更是很少有人下來,看不到顧良燕幫忙挑禾打禾捆稈揚場,拚命做各種事。

我一直不明白,我們之間不過一兩床簟的距離,一個後門口,一個影壁下,中間卻是艱難的千山萬水!當年那天這樣,現如今同樣如此,永遠翻不過去跨越不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那天我只是被雪光晃了眼睛,那天不曾見過穿紅棉襖的女孩,前面屋裏的後門不曾打開過,後門口不曾有人站在雪地里,潺湖村不曾有過顧良燕的存在,顧良燕不曾出現在這個混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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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農村放放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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