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黎明的前夕
等過完年,顧良燕就在謝家村讀書了。
爸爸跟我說,其實什麼地方讀書都一樣,都是農村教育,一樣的老師一樣的課本,沒有什麼好大揀手。
但是我覺得吧,姨娘屋裏那麼好,就待了那麼一年不到頭,真的很可惜。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顧良燕不要歸來,永遠到姨娘屋裏讀書,一輩子開開心開快快樂樂,不需要整天洗衣裳弄飯挨打挨罵。只是這樣的話,影壁腳下磨好的石子就沒人跟我一起跌,不過那又要什麼緊呢?只要等到過年,顧良燕一跨過門檻能夠過來找我玩,這便很足夠了。
雖然身患癆病的爺爺去世了,但是顧良燕的生活並沒有得到任何解脫,一腳踏進那棟破爛屋子,立馬沉渣泛起,恢復不見天日的原樣。
早上起來弄早飯,弄完之後吃兩口,又趕快跑到學校上課,等到晝晌放學跑得歸來,又要趕快弄晝飯,弄完之後吃兩口,又趕快跑到學校上課,等到下午放學跑得歸來,又要趕快牽牛放一下,放到斷了夜光,又要趕快弄夜飯,日復一日沒有少做一件事。
只有等到不上學的日子,這才閑得跑過來玩一下,拿過來一本語文書,一本正經坐在堂前讀起來:
下雪了,下雪了,雪地里來了一群小畫家……
我聽這個課文很不對,在我並不久遠的記憶里,雪地里何曾來過什麼小畫家,分明只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子,可憐兮兮站在前面後門口。
此外還有一首“床前明月光”的古詩,我不是很懂這詩的意思,只是隱約覺得是在描述天井底下飄落的月光很美好吧。
顧良燕每天做事很忙,在家裏不閑得看書寫作業,但是考試還很好,每次都有獎狀拿過來,真是又會做家務事又會讀書考試。
爸爸看到別人家有女初長成,很是讚賞,並且當作好好學習的正面榜樣,毫不客氣拿過來教育我們。
首當其衝是顧大勇,我這個哥哥除了換個地方趴到地上繼續玩,上不上學堂沒什麼區別,跟原先一樣弔兒郎當,沒有一點讀書寫字的樣子,所以自然被第一個教育:“你看看人家燕燕,在屋裏做那麼多事,都不耽誤考試得獎;你再看看你,吃了飯就曉得趴在門口禾場去玩,沒看到你拿作業出來寫過,還有你書包里的那些書,就開學的那幾天看到過一下,現在書包里裝的全是玩具,你說你的書讀到哪裏去了?你說你不讀書打算做什麼?趴到門口禾場打滾珠子掙得到飯吃嗎?這就打算好了,一輩子在農村作田?”
然後站在邊上看熱鬧的我,同樣被教育:“你以後上了學堂,不能像你哥哥那樣,除了讀書,斗膝上樹玩起來樣樣精通。你要向人家燕燕學習,讀書考試多得些獎狀,以後好去考大學。在農村作這幾口田是不會有出息的,只有到城裏去,到城裏去買房子打工,以後的日子才不用愁得!”
這話我聽得耳熟,隱約覺得有人說過,也是這樣指望誰誰以後好生讀書,好生考大學,所以不管這話出自誰人之口,站在為人父母這個立場,本身應該全然沒有問題吧。
後來我又發現,只要顧良燕過來,我坐在門檻上跟着讀那些詩詞課文,整個屋裏特別安靜,彷彿全都安安靜靜聽我讀那些詩詞課文。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真正確定讀書考大學這個事,對於我們農村孩子真的很重要。
爸爸更是就地取材進行教育,我跟到梅林糧管所完個糧,都要被教育稼穡艱難,生怕我不記得讀書考大學這個大事。
不過話又說回來,完個糧真是艱難,一早跑到糧管所,排隊排了半上午,好不容易請到人家過來驗一下,又是秕谷太多又是咬得不夠嘎蹦脆,所以搬出風車又扛出曬簟,扇過一遍又曬一遍,各種傢伙上一遍,重新排一遍隊又重新說幾籮筐好話,總算求着人家收下公糧,省掉明天再跑一趟。
又跑到街上打個洋油,這個時候日頭已經下山了。
我坐在車上,爸爸一路推着我,走到門口禾場看到苦楝樹下一堆電線杆子,還有兩個正費力搬下來的大傢伙,經過詢問得知那是變壓器。
“變壓器幹什麼用的?”
“把高壓電變成低壓電,我們村莊馬上通電了,以後夜上不要點洋油燈盞!”
“我下去看看。”
“看什麼?久等着呢,一日下來不累呀。”
爸爸不停車,我又不敢跳車,只好抓牢把手,被一路推到家門口,提着一個洋油瓶子跳下車,又一腳跨過門檻,跑到桌上摸了兩塊瓜,三兩下吃完又跑了,跑到門口禾場看人家搬變壓器,又看了一會收桿收谷,看到人家端了夜飯出來吃,我才跑回屋裏。
堂前點起了洋油燈盞,我跑到灶屋添了一碗飯,端到門口禾場吃了半碗,剩下半碗撂在磨台上,跟小夥伴跑來跑去,玩了幾盤抓人遊戲。
等到奶奶過來喊我,又撿起那隻沒有吃完的飯碗,跑到灶屋丟到鍋里,剛想提起腳又跑了,立馬被押着洗澡,等洗完往竹床子上一倒,整個人就跟散架一樣,不想動彈一下。
月亮很圓,星星很亮,彷彿不管這個世界多陰暗多隱秘,都可以潑灑光輝,潺湖村的每個角落都會被照得透亮!
奶奶之前說過,不能拿手指月亮,不然柿子樹枝頭的月亮爬下來,鑽進我們睡覺的被窩裏,是要偷偷割我們耳朵。
奶奶又說過,不得在屋裏打傘,不然被屋頂和傘壓着,以後長不高個子。
我總覺得這些話很不對勁,但是又拿不出有力證據,就像我不能證明是不是只要讀書考大學,就可以改變自己的人生。
前面屋裏又在罵罵咧咧,真是一日三餐不罵人過不成日子一樣,不是正在罵人,就是罵人的那個老潑婦沒有歸來。
雖然聽得不太清楚,但是想都不要想,熊根香不幸人生的罪魁禍首之一已然駕鶴西去,在煤礦挖煤的那位老爺很少在家裏,養尊處優的少爺不需要挨打挨罵,這樣排除一下,只有作為丫環奴婢的顧良燕罪該萬死。
每當這個時候,我真希望顧良燕沒有歸來,還在姨娘屋裏跟着妹妹一起讀書,或者從一開始,就跟妹妹一樣被抱到姨娘屋裏算了,說不定可以就此轉運,平安喜樂一輩子!
爸爸在影壁腳下燒起一堆馬屎草,濃重刺鼻的煙熏過來,蚊子有沒有熏到不知道,反正我是被熏得眼酸鼻嗆!
我摸起蒲葵扇子,好沒意思地打起來,那麼一個星河璀璨的世界,便有一下沒一下搖閃起來。
除了前面屋裏,除了潺湖村,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地方,到底什麼地方,可以容得一個不受原生家庭待見的女兒呢?
等到我朦朦朧朧睡完一覺,一扒開兩隻眼睛,潺湖村就通上電了,煤油燈盞扔到牆角,在堂前裝上嶄新的燈泡子,堂堂正正地生活在光天化日之下。
然而潺湖村都改變了,顧良燕卻是仍然蜷縮在暗無天日的角落,過街老鼠一般不見天日。
整個潺湖村都改變了啊,只有顧良燕什麼都沒有改變,只有顧良燕什麼都改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