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斜陽將頹
東陵天祁國的王都秋水城,因着處在天祁六大河的交匯之處,取“秋水時至,百川灌河”①之意,故名“秋水”。
而現如今定居在秋水城中的百姓都知道,除了城心正中天祁皇族世代居住的皇宮之外,城東的玉侯街也是輕易去不得的。
原先的玉侯街不過是一片有錢人家的宅邸,因着道路僅僅只能容兩架馬車並肩而過,所以經常是為了人們能夠順利出行而輕易不允許閑雜人等出入。但即使如此,卻也是沒有打消尋常百姓們對富人生活的好奇心,三不五時便有人混進來——聽個高門大戶的牆角、或是瞻仰一下有錢人的奢侈,反正也沒有看守,不妨礙別人出行也就是了。
但是現在可是完全不同了。
前不久新上任的尚書大人被賜了一座位於玉侯街的宅邸,又得了皇帝親筆御書的正門牌匾,一時風頭無兩。
朝中各路權貴官員便也是聞風而動,尚書大人的府上每日門庭若市,玉侯街便也熱鬧了起來。可是這麼一來二去,玉侯街難免魚龍混雜,時常便有盜竊發生,但是苦於玉侯街每日迎來送往的人太多,且都是非富即貴,王城守衛軍辦案時總是有些顧忌,束手束腳。
終究還是尚書大人看不過去了,上奏帝王請旨派守衛軍設關,出入之人必須持有相關憑證,以此肅清玉侯街的風氣。如此這般之後,玉侯街才終於恢復了平靜,只是尋常人再不可輕易靠近了。
趙康是今日才在牙行②掛牌待招的長工。因為長得頗為忠厚老實,家底乾淨又勤勞能幹,便被尚書府管家看上雇了下來。交付幫工條約后,他一路跟着管家大人進入了這條傳聞中的玉侯街,好奇之下忍不住四處觀望,見到一撥又一撥巡邏的守衛軍持槍配甲的凜冽氣勢,連忙低頭不再敢左顧右盼。
直到行至一座府邸大門前,趙康才敢抬頭瞥一眼大門上的牌匾——“寧府”,筆力很是遒勁。幸好這兩個字並不複雜,不是很有文化的趙康也能勉強認得。
管家領着他從側邊小門入,一路上亭台樓閣流水香榭讓他簡直恍若在天堂,一時竟有些失了神。
“不要亂看。”管家回頭瞪他一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還需要我教你嗎?”
“不敢不敢,管家大人還請繼續帶路。”趙康連忙收回目光,只專心看着眼前的路。
穿過富麗堂皇的園子,便是幾處四合院落,管家帶着他走進最偏的一個,隨手一指進門左側的屋子道:“這以後便是你在這裏的住處了,進去看看吧。”
趙康探頭看了一眼,屋子雖不大,卻也五臟俱全,桌上已經擺好了一套茶具,床榻上的乾淨被褥也被疊得整齊。他頓時覺得自己能在這尚書府做工,怕是幾世修來的福氣:“管家大人,那小人一般在府上做些什麼?”
“看你是個老實人,又手腳麻利,以後便在主子書房外伺候吧,平時就負責打掃書房外面的院子。”管家遞給他一個牌子,指了一個方向道,“這邊出去左轉,經過一個亭子后便是主子的書房,主子經常都會在書房處理政務,你拿着這個牌子守衛才會放你進去,每天務必要保證巳時主子下朝之前清掃一遍院子,然後每過兩個時辰便要打掃一次,直到戌時,若是當天沒有輪到你守夜,就可以去休息了。”
“是,這些事我還是能做到的。”此時的趙康一聽說活並不多,想到簽下條約時尚書府許諾的月銀,心下對這份差事十分滿意。
管家淡淡點頭:“好了,現在趁着離主子剛下朝沒多久,你現在就去把院子清掃一遍吧。記得午膳在午時、晚膳是在酉時,都在這個院子裏和院內住着其他人一起用,錯過便沒有了。”
“是是是,小人明白了。”趙康將自己隨身的包袱放上床榻,“小人這就去打掃。”
“嗯。”管家轉身準備離去,卻又想起了什麼似的折了回來,“對了,無論任何原因都不要在府上到處亂走,主子不喜歡好奇心重或者擅離職守的僕人。”
“是。”趙康心中一驚,卻也連忙應了下來。
送走管家后,趙康在院子裏拿了笤帚③,便按照管家方才所說去清掃主子書房的院子。
向守衛亮出身份牌后,趙康順利進入了院落。
守衛還好心提醒道:“打掃的時候手腳放輕些,免得打擾到書房裏的主子。”趙康點頭表示明白。
四下看了看,院落雖不大,打掃起來卻也要費上一番功夫。趙康不敢怠慢,立刻開始清掃起來,免得錯過了午膳。
當他準備清掃窗邊的落葉時,忽然聽到書房內一句充滿着怒氣的男子喝罵:“真是婦人之仁!”
趙康驟然聽到這一句,立刻便有些好奇。這是尚書府,尚書府的主子自然便是現如今備受帝王重用的尚書大人。民間皆是傳聞這位尚書大人為人寬和,處事又極有條理,究竟是什麼事情引得他如此大發雷霆?
想到此處,趙康好奇心大起,立刻便將管家的囑咐拋到了九霄雲外,貓着腰輕輕屏住呼吸蹲在窗外細細偷聽了起來。
趙康這一聽便發現屋內有兩個人,因為此時另一個聲音正在勸解這位尚書大人:“大人不必動怒,您這是一心為著殿下好,該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又豈會違背您呢?”
“哼!”尚書大人的怒氣還是未減分毫,“迢非,你以為我沒有好好跟他分析過利弊?只是現在的他就像鬼迷了心竅一般,還威脅說若是我不停手就將此事散播出去!明明再不過一年事情就成了,他卻偏偏要我就此罷手,功虧一簣!”
“大人息怒,興許殿下有另外的考量呢?”被叫做迢非的男子還是耐心地勸解着,“而且大人您想,為何殿下會知道了這件事呢?連宮裏都沒有一點風聲傳出,殿下便急着讓您罷手?”
“本官又不是沒想過,怕是那一位有所察覺,直接告訴了他的吧。畢竟那一位背後還站着師家人,這些自然瞞不了多久!”此時的尚書大人已經頗有些咬牙切齒了,“只是本官竟沒想到的是,紅顏禍水能將殿下影響到如此地步!”
迢非似乎沉默了一瞬,問道:“大人,咱們接下來怎麼做?”
“還能如何?”尚書大人氣道,“通知暗線罷手吧。現如今宮裏那一位已經對當初那件事起了疑心,若是這時候有了把柄,豈不是自掘墳墓。”
“是,屬下今晚就去傳信。”
“唉。”尚書大人狠狠嘆了一口氣,“我寧仲即一手教導出來的人,竟然還如此婦人之仁,日後若大事得成,豈不是後患無窮!”
“大人寬心,日後您大權在握,何愁不能收拾這些阻礙呢?”迢非語氣淡漠,“如今不過是暫且放過罷了。更何況,若是殿下與那一位交好,日後可能還會用到那一位的身份啊!留着一條命罷了,想必掀不起什麼風浪。”
“你說得不錯。”尚書大人似乎是思索了一下,“到時候若是安分,本官也不是一定要趕盡殺絕。”
“大人英明,屬下這就告退去傳信。”迢非道。
“去吧。”
聽到那人將要出來,趙康連忙躡手躡腳地走遠了些,裝作正在認真打掃的樣子。
不知是他偽裝得太好還是迢非根本就不在意在外面有沒有人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只瞥了他一眼后便離開了院子。
趙康頓時鬆了一口氣,還沉浸在偷聽主子牆角的刺激中。
此時的他並不知道主子與迢非言語中說的是什麼意思,什麼殿下什麼宮中什麼暗線,還有所謂的“大事”。
殊不知,他偶然聽到的消息竟蘊含著驚天秘密,還會成為他日後最有力的一張保命符。
……
洛漓瑤有些心煩意亂地撥弄着玉盒中的棋子,第無數次向一邊挽華問道:“越真還沒回來嗎?”
挽華也甚是無奈:“殿下,師小姐好幾日沒回府上了,肯定會多留一會的。”
“吾明白。”洛漓瑤一把將盤上的棋子攪亂,“今日母后說父皇的咳疾又加重了,不知師大人怎麼說。”
“殿下不必過於擔心了,師大人和師小姐的醫術咱們都是有目共睹的。”挽華將被弄亂的棋子一一收拾了,安慰她道。
“嗯。”洛漓瑤隨口應着,心裏卻逐漸有一些不詳的預感。
正巧挽月的聲音從殿外出來:“殿下,師小姐回來了。”
聞言,洛漓瑤立刻起身準備出去,剛好見師越真臉色帶着幾分凝重,掀簾而入。
洛漓瑤心裏一沉:“如何?”
“不太好。”師越真似乎是走得很急,氣息都有些不勻,隨手拿過桌上已經涼透的茶喝了一口,“我父親說,近幾年陛下的身子虧空得有些厲害,平日裏又不太注重保養,還……”師越真臉紅了紅,“反正,只能好生將養着。”
“師大人的意思是,父皇的日子不多了嗎?”洛漓瑤重又坐了下來,示意一邊的挽華換熱茶上來。
“這可是大不敬的話!”師越真被她嚇了一跳,“不過我也只敢跟你說,我今天看了陛下的脈案,怕是真的不過就這幾年了。”
“已經沒有一點機會了?”洛漓瑤盯着她,似乎要將她身上盯出一個窟窿來。
“這不比尋常病症,像你這般身子弱的還能調理過來,陛下前些年太過放縱,已經是回天乏術了。”師越真攤了攤手,“不過有我父親在,至少還有半年。”
“半年。”洛漓瑤嘆息着閉上眼睛,蓋住眼中的濕意,“得早做準備了。”
師越真不語,默默給她接受這一切的時間。
此時斜陽已近最西方向,無力地灑下最後的光輝。
一切都將沉入無邊黑夜。
……
相關註釋:
1.出自於《莊子秋水篇》“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
2.【牙行】為買賣雙方說合、介紹交易或者幫傭工人(有時甚至是買賣奴隸),並抽取傭金的商行或中間商人。也指牙商的同業組織。漢代市場上的中間商人稱“駔會”(或作“儈”)。漢至隋唐,中間商人獲政府給予的壟斷權,由此得“牙儈”之名。宋以後稱為“牙行”。
3.【笤帚】又作“掃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