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舊瓶總要裝新酒
()因為要駐足欣賞新起的竹和酒幡,我和葉蘇在園子門口消磨了一會兒才舉步進園。
剛一邁進園子便有個臉上矇著紗的漂亮姑娘小碎步跑出來,清亮亮地招呼我們:“兩位客官裏面請!是在屋裏坐坐還是在園子裏頭歇歇?”姑娘頭上只簡單編了一根辮子,發間點綴着幾朵鮮花,紫衣黃裳,面紗也是用十分艷麗的粉色,乍一看彷彿百花幻化的仙女似的。
她雖然只露着一雙美目,然而一顰一笑眼波惑人,只覺得看着她的眼睛,不回她個笑便是大大的不妥。
我因為看到美女而龍心大悅:“今兒天氣不錯,便在園子裏坐。”
“好嘞!”姑娘答應一聲,搶在前頭引着我們去園子裏,富有彈性的聲音一刻不停,“兩位客官遠道而來,請先歇歇腳,我馬上就給您二位上茶!咱們家的梅子酒釀得最好,誰來都要點上一壇嘗嘗,不過在桃林里坐着么,總要喝點桃花醉才最應景兒!”
她引着我來到一處亭里坐下,手腳利索地放下三面竹簾,獨留了背風的一邊供我們看風景,又歉然一笑:“時下桃花已謝,桃子卻還是半紅不青的模樣,實在不算是什麼美景。我接下這園子時本打算移幾本紫藤過來,奈何老闆不依,說是與桃花不合,我便也只好作罷啦。”邊說邊沖我們做了個擠眉弄眼的鬼臉,似是對她口中的老闆十分不滿。
近看之下才發現,這姑娘眉眼立體,雖不像葉蘇這樣明顯的五官深刻,但也絕對不是純粹漢人的相貌,她應該不是青塘本地人。
我笑着點頭道謝,有心打探:“姑娘一個人料理這酒肆?”我們一路穿堂過巷的,竟沒聽着其他人的動靜,好像偌大的酒肆只有我們兩個客人似的。
我不由有些肝顫,莫不是昔日老巢被人開了專做人肉包子的黑店!
看來這店真有些邪乎。我的前任就不說了,小滿在這兒裝神弄鬼月余,我盤下來之後沒開幾個月就被捉去圈起來虐,原先的木也付諸一炬,現在又……
漂亮姑娘歪歪腦袋,十分遺憾的樣子:“不,不是一個人。我沒有這麼多的錢,老闆出大頭,我出小頭。”
呃,她似乎理解錯我的意思了。我笑着更正:“不是,我是問,這麼大一座酒肆,還帶着偌大的園子,姑娘一個人能應付得來么?”
姑娘笑呵呵地有問必答:“白天人少得很,我就把夥計們放假,只留一個在廚房裏幫忙。到了晚上上客的時間了,夥計們再回來上工。”說完又笑問,“兩位是吃飯還是單喝酒?我們這兒除了梅子酒和桃花醉,還有竹葉青百里飄香桑落新豐藍尾屠蘇……”十幾種酒名竟然一氣呵成。這姑娘大概是相聲世家出身,口活不錯,嘴皮子賊溜道。
葉蘇笑道:“卻是要讓姑娘失望了。內人現下不能喝酒,若是我一人獨斟,她又要鬧着喝,到時沒得又生起氣來。咱們只瞅着方便易得的小菜上兩三個,蒸餅來三張便好。吃完了還要趕路。”
姑娘聞言又多看我幾眼,這才答應一聲笑道:“兩位來的不是時候,廚房尚未開火,咱們什麼菜都要現做。夫人不如說說想吃什麼呀?省得咱們揣摩着做出來,再不合夫人的口味。”
我想了想:“做一條糖醋魚,一盆辣子炒肉,再來一盆荷葉羹。”葷素搭配營養好。
姑娘重複一遍,便下去忙了。
我抽抽鼻子,對到了酒肆而不能喝酒有些不滿:“孕婦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連喝一點酒都不成?人家那可是鎮店之寶呢!”
葉蘇一臉的沒商量:“你不是酒量並不好?我看你啊,不是想喝酒,而是心裏擰着,想跟我對着干呢。”
我被他道破心思,不由心虛地哼一聲:“懷孕的時候口味會變的嘛!好了好了,這次就聽你的。可下次你要是不讓我吃這個吃那個,你也陪着不吃嗎?我這十個月裏不能吃的東西,你都跟着我一點不沾嗎?”
葉蘇看我一眼,點點我鼻尖笑話我:“小心眼!”
我不依不饒:“我這是爭取平等自由的權利!”
葉蘇大笑:“行行,咱們平等,我也一點不沾。”
我這才滿意了,用大頭在他身上頂來頂去:“要是每天晨吐的時候你也能跟着我一起就好了!”
葉蘇一挑眉毛:“你要是真想,我也有辦法。”看那神情,好像真的在認真考慮要陪我一起趴在痰盂邊上倒酸水。
我趕緊擺手:“算了算了,你還是專心照顧我!”又急忙轉移話題,拉着他品評新店主,“這酒肆經營得好!比我開茶舍那會兒看着順眼多了,可見這位姑娘是個手腳利落、心思細密的人。”
要維持這麼大的地方,功夫用在哪是能看出來的。就說我們坐的這座亭子,亭子大概是後來新起的,油漆都還鮮亮着,竹簾卻是舊物,雖然綁帘子的布繩已經褪了色,但竹簾根根潤澤,縫隙里不見半點油漬污穢,外頭的草木也是茂盛蔥蘢,沒有枯枝敗葉,可見主人的確用心打理了的。
我撐着下巴失落地:“唉,之前還覺得我把茶舍弄得有模有樣,現在一比便看出差距來了。人家才是細心勤奮的,我不過是得過且過地混日子。”
葉蘇哭笑不得地摟住我哄:“媳婦兒,求求你給別人一條活路!你已經既善解人意又識大體懂風情,還知道如何幫夫旺夫,沒過門就賺下一座金山來當嫁妝,若是再加上細心勤奮,你還要為夫做什麼、叫別人做什麼?”
這段馬屁拍得我十分受用,我不由仰着頭做出一臉享受的表情倒在他懷裏,恬不知恥地要求:“哎喲,舒服,再說再說!”
葉蘇在我額頭上啾一口,笑:“媳婦兒你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美得不似凡人。”
我掐他一把:“誇你媳婦兒呢,認真點!別拿那些個大路貨來哄我!我要真心的真心的!”
葉蘇眨眨眼睛,認真想了想:“媳婦兒一看我,我就想要被抓把柄。”
我噴笑。
正鬧着,卻見漂亮姑娘沿着青石小徑疾步走來,我倆趕緊收起弔兒郎當的樣子,笑看她幫我們端茶倒水,道謝后問她:“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姑娘盈盈一笑:“我叫楚嵐。敢問夫人貴姓?”
我眨眨眼睛,向葉蘇飛了個促狹的眼神:“我是葉凌氏。”話一出口就直皺眉頭,不行,我受不了,還是凌鐺好聽。
楚嵐點頭微笑,又再告饒道:“公子和夫人稍等,夫人點的菜廚房已經在準備了,只是咱們灶還是冷的,等菜上齊了,怕還得小半個時辰的功夫呢!兩位若是餓了,不如我先出去買些糖炒栗子之類的零嘴兒,給兩位墊點肚子呀?”
我一聽口水就下來了:“這時候還有糖炒栗子?麻煩幫我們買一斤!”
楚嵐笑着答應,小跑着離開。
糖炒栗子的攤子大概就在附近,楚嵐很快就送來了一個紙包,葉蘇小答應十分有顏色地為本座剝栗子、遞茶水。
我抖着腿邪惡地摸他臉,頓覺發了家的土老財也不過如此了:手邊有美食,身邊有美人,想要哪樣都不過是一伸手的功夫。於是嘿嘿奸笑:“洒家的人生理想就此實現了!”
葉蘇笑着睨我一眼,那叫一個風情萬種。我不由逗他:“好一個風流俏佳人!等着,爺今兒晚上翻你的牌子!”
葉蘇極其配合地做了個欲說還休的表情:“爺您可要溫柔點兒……”
我當即笑岔了氣,捂着肚子直喊哎喲,嚇得葉蘇急忙為我把脈,又是拍又是順的弄了半天才算是勉強緩過來。
他剛要數落我幾句,卻聽見外頭傳來陣陣琴聲,曲調悠揚和緩,幾節之後又漸漸加入歡快的元素。
我眨眨眼睛,轉頭看着葉蘇求解釋。
葉蘇聽了一會兒,握着我的手,臉上調笑之色盡退:“是竹里傳來的,這首曲子名為桃之夭夭。彈琴的人……大概你的老朋友。”
我怔了片刻,隨即瞭然。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
這首曲子是恭賀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放眼青塘,我只和少數幾個人有過瓜葛,而其中有閑心思避而不見躲在竹里彈琴的,統共就只有雲天和沈念恩兩人而已。
我猜是雲天。
正想着,突瞥見楚嵐鵝黃色的下裳一閃,於是問葉蘇:“漂亮姑娘在外頭?”
葉蘇點頭:“手裏還拿着個畫軸。”又問我,“不去見見你的朋友?”
如果這話是由別人來說,這句話八成是個只有否定答案的設問句,不過葉蘇說的十分誠懇,明顯是希望我不要留下什麼遺憾的。
我笑笑:“該說的早就說完了,現在再見面搞這些你好嗎我很好的俗套就是居心叵測存心不讓人開始新生活了。不過我看楚姑娘確實和我有話說,你能不能叫她進來?我想和她聊聊。”
葉蘇點點頭,起身出了亭子,片刻后楚嵐怯生生地現身,向我欠欠身之後便摘了面紗,局促地坐到我的對面。
唔,整個場面不是不像前女友和現女友的暴力對峙的。她在看我我也在看她,小姑娘摘了面紗的確漂亮,整體和我國維族少女的長相類似,是那種大方熱情又頗具誘惑的美。
大概是這樣的場面她從未經歷過,楚嵐現在全沒了方才的坦然伶俐,兩手規規矩矩地按着畫軸放在膝上,好像是第一次參加面試的職場新人。
我不由一笑:“楚姑娘在同我說什麼之前,能否容許我先問幾個問題?”
楚嵐悄悄做了個深呼吸,笑道:“夫人請講。”
“楚姑娘口中所說的老闆,是否就是當地的學監雲天,公子?”
楚嵐點頭:“就是他。我陪我弟弟來青塘求學,想開個店做個長遠的打算,奈何手頭的銀錢不多,公子從我弟弟那裏聽說我有意盤下這間店之後,便借了我弟弟五千兩,二十年還清,不計利息。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我將這園子打理得整整齊齊,任誰都挑不出個錯來。”
我笑道:“楚姑娘的確做到了。”
楚嵐笑着道謝,神色慢慢恢復了坦然:“公子常來店裏坐坐,不喝酒,只喝茶、打棋譜。我心裏奇怪,就總注意着他,一來二去的,我……我就喜歡上他了。——但是他不喜歡我。”
她紅着臉,亮閃閃的眼睛直視着我,不用我問就一徑說下去:“他喜歡夫人你。他曾將一幅畫像交給我,說,若是畫上的姑娘回來了,若她過得好,就將畫像交給她,若她過得不好,就讓她來找他。但是又過了幾個月,公子又將畫像收回去了。公子說,畫上的那位姑娘覓得了良人,再不需要他操心她過得好不好了。”
我忍不住嘴角抽搐,看來本座的花名和官方cp已經被宣揚得海內皆知了么。
楚嵐沒注意我的表情,兀自繼續道:“二月的時候,園子裏新移的梅花開了,我弟弟嫌棄梅花被我養得太好,沒有瘦梅傲雪的風骨,公子倒十分喜歡,特地畫了一幅畫,又題了字蓋了章,最後卻沒有帶走。”
她清走桌上的雜物,將手裏的畫軸在桌上小心展開。
畫上是幾叢梅花,小小的黃色花朵點綴在枝頭,被盈盈瑞雪一壓,更加顯得嬌媚可人,我見尤憐。重重梅枝後頭掩映着一處小亭,亭子也被白雪掩蓋了大半,裏頭隱約有一個淡墨的人影,卻是看不清究竟。
畫上方用行書題着寥寥幾行字:修亭聽雪,臘梅尋芳,卿之所言,今盡已成真,然梅上雪爐中茶,終不可得矣。
我垂着眼睛捲起畫軸。
楚嵐問我:“夫人想要見見公子么?”
我搖頭:“不見。他若是想要見我,也不會躲起來彈琴了。大家再別見面,對他好,對你也好。”
楚嵐臉上紅暈更勝,半晌道:“這幅畫,公子大概也是想要夫人帶走的。夫人權當昔日舊友相贈,留個念想也好……也不枉……”
我點點頭,將畫軸上的布帶系了個死結:“我帶走房間裏的舊東西,你負責把房間填滿。”
楚嵐感激一笑:“多謝成全。”
我聳聳肩,也笑:“我都嫁人了,不成全,難道還吃着碗裏的看着盆里的么?而且,你聽琴聲就知道,他也看開了。你通知他來,沒通知錯。”
說是這麼說,洒家的內心卻有一萬隻神獸在奔騰:琴聲響起之前我可是一直在調戲我家美人呢!雲天不是聽到什麼少兒不宜的內容,導致一顆純潔的少男之心由於過早接觸到了人世間的醜惡而瞬間凋零了?
罪過啊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