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氣數
時至深秋,天高雲淡,尤其是這幾日,天氣尤其的好,艷陽高照,把會寧府近日來被陰霾籠罩的上空一碧如洗。
但和好天氣相反的是,會寧府城裏城外,似乎被一片哭聲所籠罩,披麻戴孝者不絕於途,處處都是哭聲。
一場燕雲大戰下來,女真勇士死傷無數,大金國精銳盡失,伴隨着霏霏細雨,那種蕭瑟的氣象,不由得令人興起國破家亡之感。
興許,這就是傳說中的亡國之相。
一場史無前例的慘敗,東路統帥完顏宗弼重視在床,西路統帥完顏宗翰下落不明,殘兵敗將湧入會寧府,城門緊閉,城中一片蕭索,除了哭聲,萬籟俱寂。
滿城誰都知道,南人的那個王松,對於女真人是恨之入骨,殺起女真勇士也是毫不手軟,自從女真人靖康元年南下侵宋,死在王鬆手上的女真將士,沒有十萬也有八萬。
更不用說,這一次燕雲大戰,二十幾萬金兵灰飛煙滅,其中超過一半的女真勇士,死在了此人的手下。
這幾日來,出城逃難的女真人絡繹不絕,他們本就是漁獵出身,竄入山野或逃往臨潢府也可以謀生。無論如何,只要逃走,離開了會寧府,怎麼著也有一條活路。要是還在這裏死守,只怕南人到達之日,便是他們的末日。
他們曾經怎麼對付宋人,他們心知肚明。每年在他們的“領地”上,受不了凌辱自殺的宋人,都在數萬以上。至於北地各處被販賣的宋人奴隸,何止數十萬。如今宋人到了,迎接他們的是什麼結局,恐怕他們心裏比誰都清楚。
人心惶惶之下,城中的治安也是持續惡化,搶劫、盜竊、殺人、糟蹋婦女,各種惡性案件層出不窮,甚至還有軍士和衙役參與其中,以至於大金國皇帝的一部禁軍也不得不出來維持秩序,以免情況失控。
當然,對於低層的女真百姓來說,他們犯的罪孽輕一些,當然走的也是輕鬆一些。但對於那些中上層的將領,皇親國戚、豪強官紳,他們的田產、屋產、莊園、產業都在這裏,一旦離開,就是一無所有,因此,很多人都選擇了留下來堅守。
也許兩國和談,可以避免刀戈,他們還可以繼續自己的產業,擁有自己的舊業。
城中城外,所有女真人都是憂心忡忡,這個秋日,沒有劫掠,還要提心弔膽南人大兵壓境,當真是不好過啊!
會寧府南城外的一處山坡上,一處衣冠冢前,上百個五花大綁的宋人奴隸被手持刀槍的女真將士壓着跪在墓前。宋人奴隸大多都為精壯的男子,他們人人披頭散髮,或哭喊求饒,或破口大罵。
“爹,你就安心的去吧。孩兒先殺了這些宋狗為你陪葬,然後再去找王松這些狗賊,為你報仇!”
完顏希尹的兒子跪在衣冠冢前,磕頭碰腦,“邦邦”有聲。
女真西路軍大敗,完顏希尹戰死,連個屍體都沒有搶回來,他的家人只能建起這麼一座衣冠冢,用來祭祀。
在衣冠冢的兩邊,兩個巨大的深坑已經挖好,看來完顏希尹的後人,是要用這些宋人奴隸的屍體,來給他陪葬。
“大郎,千萬不要!皇帝已經下旨,不得殺害宋人,你這樣做,違抗軍令,皇帝饒不了你!”
一個披麻戴孝的中年貴婦在幾個女子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從山下趕來,一邊跑一邊大聲阻止。
大郎從地上起來,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臉上的神色猙獰。
“準備動手!”
知道難免一死,宋人奴隸們紛紛破口大罵,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
“番子,動手吧,你不得好死!”
“番子,王相公饒不了你們!”
“你們就等着被亡國滅族吧!你們這些禽獸不如的狗賊!”
大郎面色鐵青,他看了看遠處正在趕來的母親,眼光掃過一眾群情激昂的宋人奴隸,大聲怒喝了起來。
“動手!”
刀槍並舉,鮮血淋漓,無數人頭落地,滿地都是鮮血,奴隸們的屍體滿地。
“我的天呀!”
還沒有到山坡上的貴婦不由自主摔了一跤,她坐在地上,臉色蒼白。
“這可怎麼辦啊?宋人來了,我希尹家豈不是要被滅門?”
“把他們都埋了,收拾好!”
大郎吩咐完,翻身上馬,他打馬下了山坡,經過母親身旁時,大聲說道。
“娘,你不必擔心。宋狗很快就會前來攻打會寧府,殺宋狗的事情,就交給孩兒吧。你就安心的在家裏等好消息吧。”
大郎打馬離開,中年貴婦看着他的背影,搖了搖頭,滿臉的絕望。
“趕緊回去,趕快收拾,咱們星夜離開會寧府,這裏一刻也不能待了!”
幾個女子把貴婦扶了起來,一人遲疑道:
“嬸子,也許大郎說的對,咱們可以擊敗宋軍。是不是不要這麼著急離開?”
“囡囡,你真是糊塗!”
貴婦從剛才的慌亂中恢復了鎮定,她搖了搖頭苦笑道:“你們也不想想,希尹和粘罕打了一輩子的仗,二十幾萬大軍,都被宋人打的丟盔卸甲,希尹和粘罕,兩個人連個屍首都沒有找到。你們說,就憑會寧府這些殘兵敗將,五六萬人,能擋住宋軍的傾國來攻嗎?”
貴婦臉色煞白,邁開了步子,後面的人緊緊跟上。
“大郎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殺了這些宋人奴隸,到時候宋軍兵臨城下,肯定是玉石俱焚,不會放了大郎。咱們還是趕緊離開,不然真就來不及了!”
“是是是,嬸子說的是,咱們今夜就離開,這會寧府,是再也不能呆了!”
“說的是,趕緊回去收拾吧,還有一大堆事情!”
眾人加快腳步離開,陽光照在山坡上的斑斑血跡上,分外刺目。
“都不要哭哭泣泣的,收拾一下,趕緊去臨潢府,宋軍很快就要打進來了。”
大金國皇帝完顏吳乞買的長子,大金國的皇儲完顏宗磐,面對着一屋哭哭啼啼的鶯鶯燕燕,不耐煩地說道,眼光卻不時瞄過那些年輕的俊俏妃嬪們。
“皇帝和殿下不走,我們也不走,要死一起死。大不了和南人拼了!”
有妃嬪大聲說道,也有人大聲反對。
“皇帝不走,是因為要和南人談和,還要帶領大夥一起抗擊南人。咱們只有離開了皇帝才能沒有後顧之憂,大家還是一起走,不要再給皇帝添麻煩了。”
嬪妃們個個悲傷,人人嚶嚶抽泣,楚楚可憐,以至於完顏宗磐都心軟,忍不住想要上前,安慰她們。
妃嬪們在皇帝完顏吳乞買的病床前一一見禮,然後紛紛離開,屋裏又恢復了平靜。
“蒲魯虎,你去安慰一下城中的將領,尤其是那些陣亡的將士,告訴他們,我明天會親自去看他們。”
完顏吳乞買有氣無力,對着病床邊的完顏宗磐叮囑道。
“爹,你都病成這樣了,外面的事情,你不要管了吧。”
完顏宗磐看着病入膏肓的父親,語氣難得地溫柔了下來。
“安撫人心重要。大金國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爹就是拼了命,也要……”
一陣劇烈的咳嗽,完顏吳乞買吐出血來,又昏迷了過去。
完顏宗磐一陣心驚肉跳。看樣子,父親這病,真的是熬不了幾天了。
“殿下,陛下不能理事,那些偷盜宮中器皿的宦官和宮女,該怎麼處置?”
太子詹事劉仲誨在一旁輕聲問道。
完顏宗磐一陣頭痛,不耐煩地說道。
“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這些事情你還要問我,自己看着辦就行了。”
劉仲誨苦笑了一下,輕聲道:“殿下,宦官裏面,可是有粘罕的家人,你看要不要網開一面,不要得罪……”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還是大金國的功勛!”
完顏宗磐冒出一句漢人的諺語來,說話也是斬釘截鐵。
“一切按律法從事,不得徇私枉法!”
劉仲誨暗暗嘆息。完顏宗磐還是心胸不夠開闊,完顏宗翰在立他為皇儲的事上百般阻撓,完顏宗磐也是針鋒相對,恩怨分明。
豈不是這樣做,並不利於女真皇族對他的支持,即便以後繼位,政事上也會有很多麻煩。
劉仲誨想起一事,不由得有些遲疑。
“劉詹事,你怎麼還不去?難道還有其他事情嗎?”
“殿下,下官今天日去尚書府,發現韓尚書和一家老小都不在。有人說,韓尚書昨夜就離開了,不知去了哪裏。下官不知道,此事當講不當講?”
劉仲誨繼續說道:“還有人說,城中的一些契丹大臣,也是偷偷離開,也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假?”
完顏宗磐心頭一顫,大聲道:“劉詹事,你快快派人前去查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定要報個准信給我!”
劉仲誨剛剛離開,又被完顏宗磐叫了回來。
“再去查查其他契丹人和漢臣,蕭慶、耶律富、韓企先、劉萼、劉仲誨、張通古……”
說完,完顏宗磐才想起,張通古出使宋朝時,已經被王松格殺。
“還愣着作甚,還不趕緊去!”
完顏宗磐對發獃的劉仲誨吼道,劉仲誨搖了搖頭,匆匆忙忙走了出去。
宮女和宦官盜取宮中財物,漢臣和契丹臣子紛紛偷偷逃離,逃出城去的百姓絡繹不絕,宋人即將兵臨城下,人心惶惶……
大難臨頭各自飛,一派亡國之相,難道說,大金國真的要完了?
自己這個大金國的皇儲,待在這會寧府城中,到底是吉、是凶?
“難道說,這就是宋人所說的氣數?”
完顏宗磐走出了大殿,外面黑漆漆的天空,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跡象,讓他壓抑異常。
大金國,還不能垮,也不會垮,他就不相信,宋人的兵馬如此強盛,他們真的能百戰百勝?
他就要帶領大金國的勇士,在這會寧府城下,擊潰前來進犯的宋軍,登上大金國皇帝的寶座,成就不世之功。
回到宮中,完顏宗磐沉沉睡去,睡夢中被宮人喚醒。
“殿下,陛下醒了,說是要去看看那些陣亡的將士家屬,讓你一起陪同!”
完顏宗磐看了看天色,搖了搖頭。
“不是說明天去嗎?怎麼現在天都黑了,爹爹反而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