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6 章
無淵之暗是三界赫赫威名的險地。
眾生之惡,眾生之欲,皆被拋棄在此,形成一條惡欲之河。
直到惡欲之河再也無法承載更多的惡欲后,漸漸地由惡欲演變成無淵之暗,意喻沒有盡頭的黑暗之地。
聞翹能感覺到那無處不在的惡欲侵蝕着自己的身體,縱使作為一個旁觀者,她也能感覺到惡欲侵蝕身體時的痛苦,更不用說擁有極為純凈的仙靈之體的星極樹的守護者,一但被惡欲侵蝕,那種痛苦是普通仙人的千倍、萬倍。
她只能沉默地看着曾經的自己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前行,傷痕纍纍的身體承受不住惡欲的侵蝕,肌膚龜裂,血痕乍現,所過之處,留下一灘血漬。
一道道血痕在那瑩白無瑕的肌膚上痊癒又破裂,血漬將白色的仙衣染成血衣,但她的步伐沒有絲毫停頓,依然堅定不移地朝前走去。
若非神皇一族擁有強悍的體魄,只怕她早就支撐不住。
縱使傷痕纍纍,痛徹神魂,亦不曾動搖她的信念。
聞翹能感覺到曾經的自己心中的執念和堅持,她安靜地看着在惡欲的傷害中沒有絲毫退縮的自己,眼淚再次掉下來。
不僅是為被神靈界拋棄的帝羲神君,更為曾經的自己,為後來的自己,以及她的夫君。
行走的惡欲之中的少女絲毫不察自己已是滿臉淚痕,被惡欲侵蝕的身體處於一種崩潰的狀態,不僅侵蝕她的身體,甚至欲要污染她的神魂。
我不能放棄!
她在心裏默默地對自己說,如果連她都放棄了,這世間還有誰會在意他?
被神靈界所拋棄的帝羲神君,一個人孤獨地被迫降臨此地,在惡欲之中沉浮,又有誰會在意?
無淵之暗無邊無際,沒有盡頭。
據聞生靈一但進入無淵之暗,永遠無法離開,不管是神是仙是魔,皆無法逃脫。
這也是無淵之暗在三界的赫赫凶名之因,連神都不敢碰觸之地。
聞翹默默地陪着曾經的自己在無淵之暗跋涉,她恍惚地看着。
曾經自己義無反顧地進入無淵之暗后,到底是懷着怎麼樣的心情?如此兇險之地,如此痛苦之旅,她可曾後悔?
不曾後悔!
她清楚地知道曾經的自己不曾動搖,亦不憎後悔,因為這時候的她其實純粹到不知道何謂後悔。
自誕生靈識伊始,她便是星極樹選中的守護者,唯一接觸的生靈只有哥哥和帝羲神君,無人教導她何謂後悔,亦無人教導她要知難而退,她只會傻得縱使神魂俱滅亦勇往而前。
聞翹看着曾經的自己,不由微微笑起來。
她慶幸自己不曾後悔、不曾放棄,否則她無法在轉世后遇到寧遇洲。
不知過了多久,無盡的黑暗終於出現其他色澤。
那是如雪般的白色。
亦是這黑暗中唯一的色澤,與之格格不入。
聞翹恍惚地看着前方置身於無邊的惡欲之中的神。
明黃色的帝王寶衣變成一襲黑衣,衣袍上繫着的星璃石已泯滅星光,潑墨般的黑髮變成墮神的白髮,俊美的面容蒙上一層若隱若現的黑霧,這是惡欲之簾。
然而這無邊的黑暗惡欲,卻仍是沒有剝奪他的神性,使他依然擁有屬於神的高貴。
被無盡惡欲包圍的魔神突然轉首望過來,一雙染上魔魅之色的闐黑之眸沒有絲毫防備地與她清澈的眸子對上。
少女的身體微微踉蹌,臉上卻露出喜悅的笑容。
“神君,我找到你了。”
在她的身體虛弱地傾倒在惡欲之中時,一雙手攬住她,她倒在一個殘留着千幻星辰氣息的懷抱之中。
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親密的接觸。
聞翹有些恍惚,直到這一刻,她終於想起,這時候的自己和帝羲神君之間,其實並無曖昧的關係,彼此清清白白,所擁有的只是一份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的陪伴之情。
“你為何來此?”
帝羲神君的聲音極淡,原本清雅溫潤的音色添了一種難言的魔魅之氣,卻依然很溫柔。
少女抬起臉看他,明明身體已經趨於崩潰,但她卻高興地露出傻笑,“我來找神君,我還沒有將在幽冥界找到的紅蓮晶石送給你呢。”
黑霧在男人的面容上涌動,除了一雙闐暗的眼眸,聞翹看清楚他臉上的神色。
少女顫抖的手取出一塊如紅蓮般盛開的緋紅色晶石,因她的手傷痕纍纍,沁出的血漬沾到紅蓮晶石上,像是抹上一層污穢之色。
帝羲神君淡淡地看着這一幕,那一層污穢之色,正如已經墮神成魔的他。
“這是紅蓮業火誕生之地伴生的紅蓮晶石,我覺得它很好看,想送給你。先前我去了帝羲神域,等了你半個月,你一直沒有出現……”
帝羲神君安靜地聽着她絮叨,一如初見之時。
然而這裏不是美麗的帝羲神域,被星極樹庇護的少女亦是傷痕纍纍,已經不復最初的無瑕。
不過是因為當初一句隨口許下的諾言,她卻跋涉空間而來,將自己傷至如此。
“你何必如此?”帝羲神君最終輕嘆一聲,“你是星極樹的守護者,擁有世間最純凈的仙靈之體,不應該來這種地方。”
她說:“可是你在這裏啊。”
帝羲神君再次沉默,似是不敢看她那雙明亮的雙眸,黑色的長袖拂過她的面容。
周圍的惡欲開始蠢蠢欲動,即將襲來時,帝羲神君隨手一揮,將之揮開,同時伸出一根手指,點向懷中少女的眉心。
瞬息間,侵蝕她身體的惡欲消失,龜裂的肌膚恢復,只剩下淺淺的傷痕。
這些淺色的傷痕是魔族捕獵她時留在她身上的,需要些時間恢復。
帝羲神君看着她手背上殘留不去的傷痕,微微垂下眼眸,遮掩住眼裏的情緒,出口的語氣依然溫和如昔,“你走罷,這裏不是你該來之地,日後莫要再來了。”
他將她體內的惡欲抽取出來,還她純凈的仙靈之體。
如此,便不欠她,亦不再見她!
他們各有自己的命運,本來就不應該糾纏在一起。
少女卻抓着他的手,認真地看他,“神君,你可是自願墮神成魔?”
“自願又如何?不自願又如何?”帝羲神君將她扶起,黑色長袖一拂,周圍的惡欲翻滾,從他的身體穿過。
每次惡欲穿過時,他身上的邪惡之氣就重一分,與神性相持平。
他現在是吞噬惡欲而生的神。
曾經的自己看不懂他臉上的神色,聞翹卻看懂了,因為懂了,越發的難過。
他放棄了一切,成為世間難容的惡欲之神,卻亦是順應本心,縱有憤怒無奈,亦不願意見到惡欲毀滅世界。
“神君是除了哥哥外,第二個關心我的人。”少女逕自說,“我不願意神君做自己不願意的事,今後只能一個人留在無淵之暗。”
她心裏很難過,比起美麗的帝羲神域,無淵之暗就像一個沒有盡頭的囚籠,將高傲的神囚禁於此。
帝羲神君終於正視她,那雙魔魅的眸子露出幾分嘲諷,“天意如此,本君縱使不願,又能如何?”
“我可以帶神君離開,去天外之界。”少女的聲音很堅定。
堅定得天真又愚蠢!
帝羲神君平淡的神色露出幾分難忍之色。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一身血衣的少女,最終閉上那雙魔魅的暗瞳,啞聲道:“你走罷,日後莫要再來了!”
在他完全被惡欲掌控墮落成真正的魔神之前,他不願意玷辱她的純凈,不願意順從心之惡欲,將她殘忍地留在深淵陪伴。
因為她並不需要經歷這樣的命運。
**
聞翹看着少女被掌控惡欲的魔神強制送離無淵之暗。
雖然傳聞有言,不管是神是仙是魔,一但進入無淵之暗永遠無法離開。但這並不包括魔神,掌控惡欲的魔神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惡欲。
少女失魂落魄地回到天建神庭。
一直守在星極空間的哥哥見到出現在星極樹上的妹妹后,一顆懸了許久的心終於落定。
等他看到妹妹身上殘留的傷,一股怒氣在心中蔓延,氣得頭髮都飛舞起來。
只是當他看到妹妹現在的模樣,再多的怒氣也只能暫時壓抑住,柔聲問道:“阿娖,找到帝羲神君了?”
少女窩在樹上,悶悶地應一聲,聲音里滿是不解和難過,“哥哥,神君為何不願意離開無淵之暗?他明明是被神靈界拋棄的,他不應該承受這些……”
哥哥心裏瞭然,看着妹妹迷茫的模樣,不由嘆了口氣。
“阿娖,他是帝羲神君,擁有強大的帝羲血脈,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魔界因惡欲毀滅,一但魔界毀滅,人界和幽冥界亦不能存。”
魔神降臨是註定的命軌,天命為了救世,讓魔神應劫而出。
成為魔神並不代表擁有肆無忌憚的毀滅之心,而是需要擁有一顆慈善之心,甚至能在惡欲的侵蝕中維持本心不變。
縱觀整個神靈界,唯有強大如帝羲神君最符合天命所需的條件。
所以帝羲神君必須應劫而隕,以魔神之身降世。
少女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再次去到無淵之暗。
星極樹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無淵之暗,枝葉間閃爍的星光驅走黑暗,但也僅只於星極樹所在之地。
縱使是天地之樹,亦無法驅散黑暗的惡欲。
聞翹望着星極樹外無邊無際的黑暗惡欲,發現星極樹果然不愧是天地之樹,只要在它的領域範圍之內,是絕對的安全。
接着,她看向坐在星極樹上的曾經的自己,發現少女已經輕飄飄地躍出星極樹,進入黑暗的惡欲之中。
就在惡欲即將要將她包裹侵蝕的瞬間,惡欲紛紛離去。
此情此景,就像有人控制着惡欲,不讓它侵蝕她的靈體。
不管是聞翹還是曾經的自己,都明白原因,不由得微微笑起來。
少女輕盈地在黑暗的惡欲之地穿梭,遠遠地就看到身處無盡黑暗中的那白髮似雪、黑衣如墨的男人時,清清脆脆的聲音歡快得像輕靈的鳥兒。
“神君!”
白髮如雪的魔神凝望而來。
他眼裏的星光不再,只餘一片魔魅般的闐暗幽深,象徵著他此時的身份。
“你怎麼來了?”魔神的聲音輕淡,只有他自己能察覺到壓抑在心底的波動。
“我來看你呀。”少女高高興興地說,凝望他的眼神,一如在帝羲神域之時。
男人的神色有些松怔,恍惚間心裏有幾分觸動。
或許在她心裏,自己依然是帝羲神域裏那位風光霽月、溫柔和煦的神君,而非眾生避之的魔神。
“神君,我給你帶來一些仙種。”少女輕快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這裏太黑了,我想種些植物,增添一些顏色,這樣看着心情也會變好的。”
說著,她攤開手心,手心裏有幾顆圓潤飽滿的仙種。
不等他說話,她已經在周圍尋找可以種植的地方。
魔神只是淡淡地看着,任由惡欲掀起他如雪的白髮,絲絲縷縷飛揚,俊美的面容不復溫情,只餘一片清冷。
少女找了會兒,最後沮喪地道:“神君,我找不到可以種植的地方……”
對此,不管是魔神還是聞翹都不奇怪。無淵之暗只有惡欲,惡欲無處不在,侵蝕一切,再高貴的神木也無法在此生長,何況是只有一些仙種。
不過這並未難倒少女。
過了一些日子,少女又來到無淵之暗,並送來幾盆仙株。
“神君,這是我送給你的。”少女高高興興地說,“你看,有它們在,無淵之暗是不是看起來順眼多了?原本我想給你種千幻星辰的,但帝羲神域已經……”
她猛地閉嘴不言,小心地看着他。
先前她去了一趟神靈界,發現帝羲神域已經隨着主人的墮神而崩塌,神域裏所有的生靈亦隨之泯滅,只有一個殘破的荒蕪之地,千幻星辰也不復存在,想找出一顆千幻星辰的種子亦沒有辦法。
見他一直沒說話,少女小聲地問:“神君,你生氣了嗎?”
魔神輕嘆一聲,伸手撫着她的腦袋,聲音溫柔,“本君為何要生氣?還有,本君已經不是神君。”
“在我心裏,你一直都是帝羲神君。”少女歪首朝他笑,笑容稚氣無瑕。
魔神微微笑起來,又摸了下她的腦袋。
少女突然捂住腦袋,獃獃地看着他。
“怎麼了?”魔神含笑問道。
少女突然笑起來,清清脆脆的聲音彷彿驅散了周圍的黑暗,她笑着說:“神君,你剛才好像我哥哥哦,哥哥也總是這樣摸我的腦袋,讓我變得聰明一些。”
魔神:“……”
直到少女踏上星極樹離去,世界恢復黑暗,站在惡欲之中的男人自言自語地道:“本君可不是你的兄長……”
聲音消散在黑暗之中,不遠處的幾個花盆裏的仙株亭亭玉立,微微晃動。
日子彷彿又恢復到曾經。
有一個不速之客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到無淵之暗,人未到,清清脆脆的呼喚聲已至。
“哎呀,為什麼它們都死了?”
當看到花盆裏枯萎的仙株,少女發出哀嘆之聲,沮喪得背脊都塌下來。
坐在黑暗中吞噬惡欲的魔神正欲說話,就見她很快就振作起來,“沒關係,我下次再送其他的。”
說罷,人已經朝不遠處的星極樹跑過去,進入星極樹中,消失在黑暗中。
隔了一段時間,少女又來了。
“神君,我今天給你帶來兩盆汲仙草。”
少女歡快地取出兩盆汲仙草,這是仙靈界中生命力最頑強的雜草,再險峻的環境都能生存,這是少女所能想到的最適合的仙植。
魔神的目光從那兩盆簇擁在一起的汲仙草移到她的臉上,少女姝麗無雙的面容宛若這黑暗中的明珠,純凈柔和,令所有黑暗生靈嚮往。
更令人心動的,是那份孤獨中的陪伴。
**
“阿娖,你最近一直去魔界?”
哥哥站在星極樹下,望着正在擺弄花盆的妹妹。
少女還未學會欺騙,對唯一的兄長格外誠實,“是的,哥哥放心,有神君在,我不會有事的。”
正如當初她冒然跑去神靈界,因為有帝羲神君在,神靈界的那群神並沒有發現她,讓她安然無恙地來回跑了幾百萬年。
哥哥聽明白她的意思,心裏卻有些無奈,“阿娖,他已經不是帝羲神君,而是一位噬惡欲而生的魔神……”
“但在我心裏,他就是帝羲神君啊。”少女理所當然地說。
哥哥被噎得不行,想再說什麼,發現少女已經抱着幾盆仙株消失在星極樹之中。
望着星光閃爍的星極樹,哥哥在心裏嘆息:傻妹妹,永寂孤獨中的陪伴,是一種不自覺而生的情,你要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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