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20明火終於滅了。周道站在溪水邊看着眼前的殘破狼藉,沉默不語欲哭無淚。

四周人影綽綽,或坐或躺着休息緩勁,幾個人圍成一堆堆的竊竊私語,這時候沒人敢去勸周道,連徐瓦兒也只躡獃獃地杵在周道身後發愣。

“完了。”周道想着。五座碾磨房被燒毀了四座,只保住了最後一座。燒毀的殘骸仍舊滾燙不能靠近,空氣中有一股燒糊了的米香味,很好聞,不過周道的心在滴着血。餘燼中冒着白煙,那是水蒸汽。

“一切都完了。”周道萬念俱灰卻又帶着不甘,“剛剛開始,就被他毀了。一切的辛苦都白費?這個天殺的王八蛋何老二,我和你有啥深仇大恨!你要把事情做絕?沒有一個警告,沒有一點兒苗頭,就放火燒!全燒完!把我往死里逼?狗日的比蛇都毒!”周道滿腔的憤恨無處發泄,只能死掐着自己的大腿。“現在咋辦?無所謂!就當死了,反正死過一回了。”

“破產了,現在手上還有三,四貫,另外欠着陳木匠他們十來貫。還剩一座碾房,不說已經沒錢了,就是想重新修也修不了,現在離枯水季還早得很,根本斷不了水!難道再來改道?雞也沒長大,賣不了兩個錢,每天還要吃這麼多!拿啥來吃?咋辦!”周道胡思亂想,滿心空蕩蕩的絕望。這個莫名的世界在給他開着殘酷的玩笑,剛看到點兒希望,轉眼就被推入了深淵。

然後,潘爺來了。潘爺就是潘爺,暗夜裏別人聽到失火,想到的是拿水桶救火,潘虎在鎮上的家門外,遠遠地望着那片火紅的山林,站了片刻,便回屋將差服穿戴整齊,並把梁差役叫上,就來了。他們都帶着刀。

“走吧,周公子,你是苦主隨我去拿人。”潘爺面色平靜“我問過了,在石井鎮,叫潘季江和李二,好幾個人都認出他們。現在就走,快。”“嗯”周道眼睛血紅目光卻獃滯,應了一聲。潘虎也不多說,喊了眾人跟着,臨時交待了幾句,轉身便走了。周道看了看還在冒着煙的廢墟,蹲下身從溪流里捧起一捧水潑在臉上,一陣搓揉,努力抹去煙熏和疲憊,隨即起身向黑暗中跟了去。

潘季江跑了,就是蒙面使扁擔那個,他在石井鎮開有碾房,人也有把子蠻力。潘爺他們闖入的時候,這潘家人嚇得緊。周道他們一行十餘人過來,人人手裏操着傢伙,不是扁擔就是棍子。那潘季江知道身紛已露,將李二送回,帶了些盤纏連夜便跑了。

潘家老爺子見着潘爺,知道是過來拿人,說他兒子前兩日便去了瀘州進貨,並不曾回來過。“嗯,他的同夥已經招了,今日見過他的人證也不只一兩個,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你這些話呈堂時跟大老爺說去。”潘爺說的平常,潘老爺子腳都抖起來了。“如此便走吧,小五、徐三兒去後院把牛牽了。”“嗯”他二人應了便去牽牛,潘家的碾房有兩頭牛,這是人家的命根兒啊!全家老小都上來攔,潘家媳婦鄭氏更抓了牛繩擋在前面,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鬧。

“放肆!”潘爺喝道“官家辦差也敢阻撓!”“這就是苦主。”他指着周道對潘家人說“你兒子燒別人家的房子,連燒了五間也沒見着你們叫喚。老梁!誰若妨礙公差辦事,你便將他索拿回衙。”說著潘爺用手指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後生,那是潘季江的兒子。“他老子跑了,有人敢鬧事就拿他兒子回衙門裏問話。”梁差役嗯了一聲,從腰間抖出鐵索鏈,面無表情地看着眾人。他這一說,潘家上下都不敢動了,潘家媳婦立時護住兒子,不敢言。

“潘爺,大家都姓潘,你老看在本家的份上”潘老爺子話沒說完,“好了,姓潘的多了,如何處置知縣大人自有分寸,我還要去拿人,若跑脫了要犯,他那份兒也算在你家頭上。走吧。”眾人牽了牛出來直奔李二家,潘家老少不敢再行阻攔,牛被牽走也只能哭哭啼啼地一路跟着。

到得李家,李二倒是在,說是病了,在裏屋躺着養病。潘爺進得裏屋,有幾個本地漢子也跟了進來,想是聽到信兒趕過來的。這李家是本鎮的大姓,本家親族不在少數,李二是那潘季江的表弟,是以怎麼回事,仼誰都能想到。“哦,病了,天熱還蓋這麼多,讓我看看。”潘爺說得和顏悅色,跟着便要去揭被子。李二的媳婦也姓李,那李氏見狀連忙阻攔,被潘爺一瞪眼,縮了回去。

潘爺不容置疑地伸手揭開了被子,只見李二頭上臉上纏了麻布,痛苦得齜牙咧嘴,看得出門牙也掉了。“這是啥病啊,怎麼得的?”“是摔着了,昨日摔的”話未說完,潘爺忽地一伸手,一把撩開李二的上衣,只見他身上紅一塊黑一塊,不少地方起着水泡,皮也掉了。這一下,痛得李二呼天搶地哭嚎起來,李氏臉色煞白給潘爺跪了下來。

“嘿嘿,摔了?摔火里去了吧。”他回頭吩咐道“下門板,抬走。”“不成呀!官爺,你看他這樣怕是不行啊!”李氏泣不成聲,抱住了潘虎的腿。“撒手!”潘爺冷眼看着她,又說了一遍“撒手。”一旁的梁差役刷地把朴刀抽出了一截。李氏被嚇住了,潘爺抬腿把她甩開。那李氏"哇"地哭出聲來,她驚恐又茫然地望着她的族人,看着這些外姓人把她丈夫抬了出去。

當潘爺走出門外,但見火把紅光一片!男女老少足有上百人堵在了門口,而且人數還在增加着。青壯們甚至一些女人手裏都拿了扁擔鋤頭,沉默着,盯着潘虎他們。

“潘爺,好大的官威啊!”說話的是族長,李太白。這族長已七十多,白髮蒼蒼素有威望,在這鎮上是說一不二的大家長。“哦,是太白叔,可是有什麼話要與我說?”潘爺拱了拱手。“不敢,就是想問問,這大半夜的,他犯了啥事,潘爺是想帶他去哪兒?”族長指着門板上的李二。“也沒啥事兒,他就是夥同他人在珠溪鎮縱火燒了五間碾房,我帶他回縣衙候審。”

“五間!”人群中低呼,有人疑惑,有人驚奇,也有人幸災樂禍。看來很多人來的怱忙,並不知道發生了啥。“冤枉啊!太叔公救我!”說話的是李二,他勉強地顫微微撐起了頭,聲音虛弱無力。

“敢做不敢認的慫貨。”一旁的梁差役慢條斯理地說。“誰說他放了火,可有人見着了?”“當然,有人證,他的同夥也被抓着了。”“哦?不知這人證可在,我到是想問問他看見了什麼,就可確定是李二?大半夜的,他就能看清這張臉?”聽了這話,潘爺盯着族長的眼睛,面色冰冷,族長亦抬頭與潘爺對視。

“這個老雜碎。看來他是了解內情的,只不知他是事後得知,還是事前就清楚?”潘爺判斷着,然後道“是不是他,帶回去知縣大人一問自會分明。”“於大人自是清明,李二有冤情,他自己鳴冤別的人也不信,屈打成招的事還聽得少了?只怕這問話還是要着落在證人身上。”“向證人問話那也是大人們的事,什麼時候着落在李家族長的身上了?我是捕頭只管辦差拿人,其它的跟各位也說不着,走吧。”說罷抬腳便走。

“且慢,老夫只說一句,大家都看着了,李二傷成這樣,若不仔細料理怕是拖不過明日。若說是他放的火,誰說的總得問問清楚,如果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把個快死的族人丟進牢裏,我這個做族長的也沒法交代,這可是人命關天!潘爺,你看可是這個理兒?”“對!”“就是這個理。”“太欺負人了,欺負到我們李家頭上了!”“太叔公說得好,別怕了那姓潘的!”人群中的漢子們舉着鋤頭棒子大聲附和,群情激憤起來。

不等潘爺說話,族長抬手停在半空,示意安靜,他目光如炬,一眼看到了站在潘虎身後眾碾工中間的老三吳災,而吳災正是這石井鎮上的人。

“吳家老三,你在那邊兒當碾工我是知道的,今日碾房起火你可在場?”吳災本來站得靠後,沒想到自己忽然成為主角,他感覺齊刷刷的目光射向他,臉上火辣辣的,他強作鎮定地答道“在場”。“你是本鎮人,可得想好了,要如實回答哦。”族長盯着他的眼睛緩緩道,說完又看了潘虎一眼,接着問“你可看見了那縱火之人就是李二,或是你看清楚了他的臉?”眾人都盯着吳災,時間停滯了,此刻他臉上的汗嘩就下來了。

“娘的,就不該來!”吳災暗自這個悔啊!躲是躲不過的,該死雞兒背朝天。“沒看到。”嗡地一聲,人群中立時議論起來。“是你沒看到,還是另有別的人看到了?”“我沒看到,我想別的人應該也沒看清他的臉。”還沒等對面的人群炸鍋,吳災的聲音再次響起,“共有三人縱火,他們都蒙了面,其中兩個,他們一人被逮,一人被扯掉蒙面露了相,但他和另一個被扯掉蒙面的一起跑了。”“被扯掉蒙面那人是不是李二?”族長搶聲道。

“不是李二,是潘季江。”人群中一陣騷動。族長舉手,場中漸靜"潘季江呢?他說的是李二?""不是,潘季江跑了。"吳災答。“那剩下的一人蒙了面,就是說並不能確定他是李二,是你們猜的,他可以是任何一個人,對吧。”族長問。

吳災沉默着,所有人都盯着他。半晌,“不對。不會是任何一個人,他雖蒙了面,但大夥看到他縱火時腰和背都被火燒傷,逃跑時他的臉也被水瓢砸中受了傷。”就這麼幾句話,可老三說完,身體也似有些虛脫,他完了,他想着“你們何必苦苦相逼。”他不知以後如何面對這些鄉鄰,若說假話他又如何面對這些工友,如何面對良心。他聽不見他們後面還說些什麼,他所知道的都已說完,剩下的已不關他的事了。吳災有些打晃,他似乎站立不穩。旁邊伸過一隻手,扶住了他的肩頭,那是周道。

潘爺命後面的人將李二抬到門口開闊處放在地上。火把下,掀起李二的被子和衣襟,他的燒傷觸目驚心,眾人看着李二腰部和面部的傷沉默無言,無話可說。“抬走”潘爺沉聲道。“慢着”族長的聲音再次響起,潘虎擰眉轉過身來,看向族長,隱忍着似要發作。

“潘爺,我向你討個情,你看他這樣子怕是經不起折騰了。他做了糊塗事,待他稍好些我定押了他去縣衙投案,你看我這把年紀了,看在他死去的爹的份兒上,你就賣我個面子吧。”說著拱手給潘爺作揖。潘爺聽了這個,也顯出些為難,他是混這片兒地頭的,見對方服軟也不想搞得太僵,便道“周公子在這兒,他是苦主,你們得問問他。”眾人目光又看向了周道,周道來時把他們恨得牙癢,但後來見他們一個比一個慘,心軟的毛病又犯了,哎,心裏存了善念便難免有時會心軟。

正猶豫間,便聽得人群中有一中年男子的聲音道“還有甚好問的,李太公都發話了,還沒個痛快話,是不是給臉不要臉了?”“就是,少廢話,人是別想帶走,看他能怎地。”族長沉默地聽着卻並不喝止他的晚輩族人。

遠處天邊發白,人已是越聚越多,越聚越多的眾人手拿着棍棒,陸續七嘴八舌的地附和着。周道看着潘虎,默默地搖了搖頭,也不知他是說不行還是說不能衝動。潘爺並不衝動,他只會行動“要這麼說,今日還是得帶着這李二走了。”“你!潘虎你不要欺人太甚!”族長指着潘爺。“我帶案犯回衙,怎地欺人太甚了?周公子我們走,抬人。"

周道抬腳就走,他是一刻也不想呆在這兒了。“呸”,一口口水吐在他臉上,是個婦人,周道一愣抬袖去擦,臉色時紅時青。這婦人認識,便是那逃走的潘季江的婆娘鄭氏,三十來歲,人長得小小巧巧,眉目也還清秀,有幾分姿色。她家被牽走兩頭鍵牛,心中惱恨,巴不得將事情鬧大,好趕走差人搶回牛,此時看到周道更是怒火中燒。

“周道!你這賊人野種!"鄭氏尖厲之聲響起"都是你這賤子搞出來的禍事!明明各家的碾房開得好好的,你這賊子卻將那碾米的價格降了一半,你讓我們這些碾房如何得活?你滿肚子的壞水壞點子,你個黑心爛肺的東西!”那婦人手指着周道大罵,不解氣又欺身上前撕周道的臉。周道何曾經歷過這個?與她抓扯在一起,忙亂間抓住她的衣襟,把她往一邊扯,"哧"地一聲,肩膀的衣衫被撕開了口子!

那婦人不是吃素的,她突然放了手猛地一手護住自己的胸口,另一隻手死抓住周道的手,嘶吼道“好你個淫賊!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做出如此齷齪事來,當眾羞辱於我!今日眾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看見了,我也不想活了,跟你拼了!”周道一邊使勁想把她甩開,一邊汗毛倒豎“最毒婦人心啊!”人群中已騷動起來,有漢子提了鋤頭擠將過來,“姓周的那廝太壞了!”“打!打死他!”"這個敗類!"離得遠的男女老少更是一陣鼓噪,紅了眼。

“咣!”地一腳,那婦人便如一隻破口袋般地飛到了一邊,摔在地上倒着氣。

這一腳來自潘爺。嘈雜聲一滯,場面立時靜了。“好你個毒婦。眾目睽睽之下都能誣人清白,你當老子瞎了!”眾人為潘爺的威勢所震。潘家人扶起正嚎啕大哭的媳婦,對潘虎一眾怒目而視!

“好你個潘虎!你欺男霸女仗勢欺人!分明就有冤情,你卻偏要做成鐵案!那周道小人,不學無術只知鑽營,自古商人無義,不知坑害了多少百姓!今日又當眾淫*亂,猥褻這良家女子,大伙兒是有目共睹!道德如此敗壞的無恥之徒,虧得姓名中還有個道字。自古邪不能勝正!做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來,是欺我本鎮無人還是怎的?湯某不才,第一個不與那賊子善罷甘休!而潘虎你卻處處相護於他,我倒是想問問,你收了這個為富不義的禽獸多少黑錢!”此番話說得是滔滔不絕一氣呵成,大義凜然!

說話的是湯志,他站了出來,站在了眾人前面,與潘虎怒目而視毫不妥協!他是這石井鎮上數得上號的人物,地位僅次於李太白。此人早年作過私塾先生,相貌端正白須冉冉,已年近六十,頗有些名望。他冷眼旁觀多時,見那潘虎毆打婦孺,群情激憤下便凜然出手,條條樁樁說得堂堂正正,頂頂大帽扣得嚴嚴實實。“好!”“罵得好!”“打死他!”"奸商!"“抓住他,別讓那姓周的淫賊跑了!”"對!不能讓他們跑了!"人群中高聲呼應,中氣十足,氣勢越發熱烈。有人用力地揮動手中的棍棒,有人以棍頓地,發出有節奏的咣咣聲!

周道面色鐵青,昏暗中他看不真切“你個死王八!我是殺了你老母啊?你狗日的這麼害人!”他已經忍無可忍!眾人雖是聽不太懂,但知道他在罵人“放肆!你這孽障!我看你是惱羞成怒,也敢在此地狂吠。來人,把這畜生拿下!”湯志直指着周道。“好!”“是!”眾人應喝。“敢!”一聲巨吼,“老子在這兒站着,我他娘的看誰敢動!”潘虎瞪圓了眼,橫掃眾人!

人群向前波動了一下便頓住了。“一派胡言!血口噴人!”周道紅眼了,他哪兒見過這種陣勢?從來也沒有被人如此的罵過,這是句句誅心把人朝死里整啊!他拳頭緊攥牙關緊咬,低吼了一聲。

潘虎在他前面,聞聲轉頭,舉手示意他冷靜,然後迴轉身笑了笑點頭道“嗯,好!是湯爺啊。我就在想”說著,在眾人毫無反應之下,抬手一把揪住湯爺的胸口“啪,啪,啪啪!”四個脆響的大耳刮子就下去了!“啊!啊!”那湯爺的臉立時便留下通紅的指印,連嘴角都浸出血來。這幾下着實有些重,湯爺被打蒙了,他一手捂着臉,一手顫抖地指着潘爺,滿腔的憤怨“你,你你好!”他已經語無倫次,不再是伶牙俐齒了。任誰也想不到潘虎會突然暴起,對着個精瘦老頭如此地粗野兇悍!

所有人都震驚了!潘虎放了手冷笑着看他,接着問道“我就想問問,你是哪個眼珠子看到我收了他的黑錢?”剛才的騷動再次平復了些“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有哪些人見着,收了多少錢?樁樁件件你不當著大夥說個清楚,這當眾誣陷官差該治何罪?等索拿了你回衙,你就知道了。”湯志等眾人一聽此話有些傻了,這咋說得清楚?一時杵着也不敢說硬話。潘爺見狀道“老梁,把他鎖了帶走。”他指了指湯志,“抬上李二,我們走。”梁差役“嗯”了一聲就上前拿人,其餘眾人抬起李二要走,"不能讓他們走了!打他娘的!"有人在喊,人群再次騷動,同潘爺周道等人推搡起來。

“潘虎,你真要把事做絕?不怕遭報應?有我在,你今日休想把人帶走!”族長也撕破臉了,攔在了前面,局面陡然緊張。

“今日休想帶走?李太白,你的意思是明日,後日便可帶走?你娘的,到時候我去找鬼啊!他犯了案我拿他回衙,這就是你說的把事做絕?他們連着放火,點了別家五座碾房不算,還要去燒雞舍,雞舍里有雞還有人在睡覺,這算不算做得絕?說到報應,老子出來混,這麼些年了,從來就不怕啥報應!吃着這碗和了血的差飯,生死早就看得淡了。"他抬手一指李太白"在道上行走老子從來都是人敬我一丈,我敬人他一尺,向來是吃軟不吃硬!多說無益,來硬的,我只認得刀。今日便把話撂這兒,牛要牽,人要抬,他就是要死,也得死在牢裏。”說罷推開族長,抬腳便往外走。

阻擋的眾人雖人人手握傢伙,但都識得潘爺,攝於他多年的積威,誰也不敢動他,就這麼擋在他的面前。但也有膽大不怕事兒的,擠出來橫在潘爺當面截住去路。

"滾!你娘的想死啰。"潘虎一肘子將這漢子撞開,拿刀尖指着他的臉。那漢子作勢欲迎上前,嘴裏罵咧咧,被旁人一拉看似極不情願地算了,其他人也紛紛閃開。但潘爺後面的人就沒這個待遇了,已開始推搡,怒罵,棍棒互捅,或是拳腳相加了。

周道擠在人群中間,他和碾工們都很緊張,他頭上挨了一拳,肩膀和背上也挨了兩下,他們得儘快通過。“啊”,一聲叫,“啊”又一聲大叫,後面這一聲叫來自老梁,梁差役。

潘虎猛地停住了腳步,不再硬闖,他回頭看過去,只見老梁用手捂住眉弓處,血已經順着指縫和臉頰流了下來。潘爺打頭,老梁斷後,這是之前就說好的。官差被打傷了,看到這一變故,人群中也不在廝打,放緩了手看這邊。

“老梁?”潘爺高聲喊道。“沒傷着眼睛,打在腦門上,是石頭。”老梁答道,然後刷地抽出刀來,喝道“日你娘的,誰打的?老子砍死他。”說著就獨自往人堆里闖,人堆霍然閃開,人們提着棍子跳開,生怕被無辜傷及。“住手!”族長也急了“潘虎,你們如此亂來只怕要血濺五步!”“嚓”潘虎抽出了朴刀,暴喝“就沖你這句話,老子今日要開殺戒!”“殺就殺,誰殺了誰還說不定!亮傢伙!”李太白也咆哮起來。眾人全都亮出了傢伙,周道的汗把後背打濕了,他感到身旁的小五雙手握着根扁擔不停地抖。老三吳災捏着扁擔木在那兒,不知該幫哪邊。周道自己也一樣,小腿不聽使喚地一直哆嗦。

一時間場面反而安靜了,雙方一觸即發。潘爺半躬着腰,右手端着刀,刀尖沖前。他在最前面,除了他的後背,三面都是對方的人,他們手裏握着扁擔,鋤頭,還有草叉圍成碩大的一圈,冷冷地對着他。在他們的眼裏有憤怒,有緊張,還有冷漠。彷彿一聲令下,就會把他砸成肉泥。"狗日的!把他們全殺了,埋了!"黑沉沉的人頭中不知誰吼了一嗓子。"狗日的!""宰了他們!"人群里開始鼓噪騷動。

潘爺眨了眨眼,點頭喝道“好!好大的膽子!聚眾襲殺官差!這個罪名算是做實了。謀反之罪!當族株!”最後一句猶如炸雷。

靜!都聽得懂。片刻間,靜得可聽見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咣當!”一把鋤頭掉落在地上,“咣!”又是一聲。“太叔公!這,這可咋辦啊!咋弄成這樣了呢?萬不可莽撞啊!”這是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喊到最後都帶了哭腔。

“啊!”李族長張着嘴,陡然失了魂魄。“潘虎你,萬不可胡亂說!你這是要將我李氏滿門往死路上逼啊!”說得凄然急迫。“不是我逼你。是你自己糊塗,要帶着全族走絕路!"又道"就憑你?幾個族人,幾把鋤頭,也想殺官造反?難不成你還想着把我等十幾條性命都留在這兒!然後呢?透不出風,也沒人知道?做你娘的夢!諒你沒這個本事,也沒這個膽子!謀反之罪,大過謀逆,可是天大的罪過,就為了給你那張老臉掙面子,你要賭上全族的性命!"

"看看你身後的婆娘娃子,看看他們的臉,族株!依律都得死!這就是你他娘想乾的事兒!”聽到此話,老族長有些崩潰“我萬無此意啊!我昏聵,得罪了潘爺,此事就此打住,就此打住!切不可再鬧下去了!我給潘爺賠禮,這不關他們的事!還求潘爺開恩啊!”說著便長揖到地,老眼中竟流下淚來。

“民便是民,官就是官啊!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觸怒官威犯了天條,可怎麼活?”李老爺子說著用衣袖一抹老臉,攥緊拳頭,身體微微打着顫看向潘虎,潘爺寒着臉扭頭朝天,看也不看他。

族長額頭上青筋暴綻,隨着他粗重的呼吸一跳一跳的波動,他轉頭盯着仍惶恐站立的族人,吼道"剛才哪個狗日的孽障在亂喊?給老子爬出來磕頭!"沒有孽障,沒人吭聲。

“全瞎了,還不快給差官磕頭賠罪!”眾人沒料到事情轉化如此之快,剛才還恨不得打死對方,這轉眼間就要給他叩頭賠罪?這也太!想想族長和潘爺的對話此事果真如他們說的那麼嚴重?可打傷了差官,要治你個聚眾鬧事還是可以的,太可以了!

“太叔公!不可啊!他一張嘴憑几句話便想把我等唬住?辦不到!”湯志一手握住掛在脖子上的鎖鏈,另一隻手顫抖的指着潘虎吼道。“啪。”又是一個耳刮子,這次是老族長打的,“日你娘的!又是你狗日的在挑?反正出了事,要死也是死我李家的人,是吧!”他惱羞成怒,環視着四周吼道“誰還站着,你娘的要造反是不是?都給潘爺賠禮!”眾人紛紛跪了,包括不是李家的。有些個很不情願的,此時立在中間就顯得突兀,被潘爺拿眼一掃,也猶豫着矮了下去,就是外姓人也不願如此打眼地站着,以免秋後算帳時被記着參於過此事。

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總有幾個不怕的在那兒倔強地杵着,彷彿以身體在吶喊"老子就是不服!"

潘爺盯着那幾個人,那幾個也回看着他。潘爺捏了捏刀柄,也罷!他不打算再得寸近尺,那可能導致失控,魚死網破。作為老江湖,留有餘地三分,日後才好相見,他知道什麼時候該收手。

潘爺上前扶住正要矮身的族長,“哎!李族長你這又是何必呢?簡簡單單一件事,該怎樣便怎樣。算了,不說了,都是鄉里鄉親的,看在你老的面上,就此揭過,我是過後就忘的。"

“哎,哎,還是潘爺你爽快,老朽定會記着你的情。”“唉,不要記,不要記,你李老族長如此說,我還以為你是記恨上我了。”“潘爺說笑了,說笑了。”“你看我雖是忘了,老梁那裏可還記着呢。”只見老梁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滿臉是血,甚為猙獰。

“梁爺,梁爺你大人有大量。”族長一時也不知該對老梁說些啥,他指了面前一個族人“你,快去將王郎中請來,帶上金創葯,要快,要上好的。”說罷又同身旁另一個中年男子耳語了幾句,那人應了便離開。“他娘的,老子就是想找出是誰砸的石頭,砍他兩刀就各不相欠。”老梁在那兒自言自語。

“潘爺,潘爺,你消消氣,你看我這兒是不是?”一個含混不清的聲音,是湯爺。此刻已沒了剛才的風彩,他的兩邊面頰和一隻眼睛都已腫了起來,痿在那裏給潘爺作着揖。潘爺聞聲側頭瞟了他一眼,摸了摸下巴不在看他“我這個人嘛,最是厭惡那些人模狗樣的,時常愛鼓噪些道德大義,來壓人整人的假正經,這種人很壞。”“潘爺,潘爺,你看我也這麼大年紀了,若進了牢裏,到時候能不能出得來就真不一定啰,今日您老便高抬貴手吧!”“這麼大把年紀?哦?你是想訛上我?又把你潘爺看走了眼。有的人,年輕的時候是小王八蛋,年紀大了是老王八蛋,依我看是不是惡種跟年紀沒關係。”又道“你的事還沒完,得跟我們走一趟,長長記性,至於你想死在哪兒,是你自己的事。”說罷便不再看他。

未幾那郎中跟人跑着來了,給梁爺敷藥包紮起來。老梁平日不是被叫梁差役,就是被老梁老梁的喊着,今日雖是受了點兒傷,但都“梁爺,梁爺”地叫着,這氣也平順了不少。這時,一人在族長側后耳語了一句,族長已經恢復了些氣色,拱手道“潘爺,梁爺今日一點兒小誤會,還望二位差官,大人有大量不要往心裏去。你看從大半夜的到現在天也亮了,二位着實辛苦,這是一點茶水錢聊表心意,還請二位不要推辭。來啊”說著一揮手,下面便有兩人各捧着一個包袱,包袱里各包有四貫錢,送到了潘爺和梁爺面前。不用打開,潘爺只眇了一眼,便能估個大數。

老梁沒動,看着潘爺。“呵呵,李老你還是太見外了,我若不收倒顯得小家子氣了,如此心意我領了。”潘虎示意跟來的碾工把錢接了背着。轉身對族長一抱拳“今日便如此罷,告辭。”說罷帶了眾人抬着李二便往外走。

“潘爺,你把奴家也帶去吧。”就見李二的媳婦李氏帶着女兒跪在一旁,“他這傷勢若沒個照應,在牢裏只怕撐不下去”“哎!”一旁的族長李太白也是嘆了口氣。潘爺皺了皺眉“這樣吧,讓他兄弟李大跟了去,你一個婦道人家也進不了男犯的號子。”那李氏忙連連磕頭謝過。正要走,不知誰又喊了句“我有話說。”聲音不大,但聽得真切,只見人堆中舉着一隻手,那是周道。

沒有人說話,大家都盯着周道。眾人認得他,剛才潘家婆娘與他撕扯的那一幕大家都還記得,他周道是苦主,就是那個會算計的黑心爛肺的奸商。還有話要說?人帶走,牛牽了,跪也跪了,錢也給了,還有話要說?還有完沒完!看向他的目光帶着惱怒和緊張,不僅是對方,包括從碾房跟來的自己人。“你是苦主,有話就說。”潘爺面色不善,冷冷地盯着周道。

周道沖潘爺拱了拱手道“潘爺,我想替李二求個情,看能不能讓他先在家裏養傷,待傷勢好些后,再到你那裏,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你老看看行不行?”“哄!”眾人嘩然,誰也沒想到被連燒了五座碾房,家財被燒了個精光的苦主會替放火的求情。要放了他,搏人情也不是這麼個弄法吧?那李氏母女聽了立時給周道跪下連聲痛哭。周道後退一步,指着爬在門板上呻吟的李二,對眾人道“我對李二他們縱火毀我碾房是痛恨之極。我碾房碾米便宜,惠及了鄉鄰,你情我願,是觸犯了大宋律法還是怎的?你碾米貴,無人來碾,這是你自己的事,憑啥遷怒於他人?你既縱火犯案,敢做不敢當,你以為大宋刑律是個擺設?我今日替你講情,只不過是看在她們母女,和眾多替你求情的族人份上才這麼做的,你好自為之吧。”周道一番話說完便不再作聲,只是看向潘虎。

潘爺略一沉吟便道“也罷,民不告官不究,只是此乃刑案,縱火毀人財物的罪名是跑不了的,看李二目下的情形,若由李氏族人作保,便暫且由他在家中養傷,到時我再向大人稟明詳情。李族長你看如何?”族長拱手一揖“如此甚好,但憑潘爺安排。潘爺和周公子的情我是真的記下了。”他接着又對周道一揖“周公子是重情意之人,我知你橫遭此事遇上了難處,你既對我族人如此摯誠,我李太白在此當著大家說一句話,你若有難我必相幫,改日定當拜訪。”“如此謝過族長了。”對方說的是場面話,當不得真,周道告誡自己,不過還是深深一揖。眾碾工放下李二,牽了牛隨潘爺往外走。

周道正待要走,便見那潘家人領着鄭氏和她兒子在一旁賠罪,那鄭氏只不停地抹淚,周道看了她兩眼不吭聲,走了。那潘家人張了嘴,眼見周道他們走遠,也不敢攔着,便又來求李家族長。

“太叔公,您老可得主持公道啊!李二不用跟着去了,您看我這牛可咋辦啊?”族長抬手阻他再說下去“我就說李二他家裏也沒磨房,咋會跟了你家小子去放火?哼,孽障!”他彷彿又想起了什麼“還有,不要叫我太叔公。你不姓李。”說罷抬腳便走了。李二家門外的壩子轉眼空了,只留下潘家老少落寞地站在那兒。

天邊已是大亮,霞光在山野間罩上了層紅。“真是漫長的一夜啊!太難了。”周道默默地隨眾人走着,心情沉重。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扭頭,是潘爺。“你還挺能說的嘛。”潘爺笑道。“今日真是多虧了潘爺,想起來都后怕,多懸啊!”"一群羊,你怕個卵。摁住領頭的不就行了?"潘爺說著話臉上是滿意的笑。"對潘爺我是真的佩服。”“你也不錯。不說那些了,說個事兒。”說著,他把周道拍到了路邊。

“你是外來戶,可能不知道我們這兒的規矩,行規。抓到賊臟,或是從賊人那兒收繳的財物,是和苦主對半兒分。也有四六的,我們六成,這要看財物有多少,一般五五開。”“標的。”“嗯?”“我們那兒叫標的。指子涉及財物的總金額大小。一般和錢有關。”周道看着他說道“也就是說這兩頭牛,我可以分一頭。”

潘爺有點尷尬,周道說的前半部分他不太聽得懂,不過後邊主要的部分,關於牛的部分他相信周道是懂了。“不止一頭。何濟家的碾房還有一頭牛,一條驢,一會兒回去順道牽了。”他停了一下,接著說“你不要以為這是欺生,我說了是行規,上下都有份,日後你打聽打聽就知道了。”“我懂,沒事。我知道你不用騙我,根本犯不着。”周道已然麻木,也不在乎了,他隨口說了句“見面分一半,到底誰是賊?”潘爺聽着皺了皺眉,並沒有發作。“不過今日要不是有你在,我連一半也不會有。”周道補充了一句。“哼,你小子。”潘爺笑了,搖搖頭“還挺上道的。"

他們走了一會兒,潘爺忽然說“你應該去找一下徐先生。"至於為什麼,他沒有說。此時,天際大亮,一輪紅日已然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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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末將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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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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