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王熙鳳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楚地認識到,原來做人媳婦,是那麼艱難的一件事。以前每天管着榮國府內院的事忙得腳不沾地還要去給賈母逗樂,吃飯時還要站着伺候她們,王熙鳳當時就覺得已經是苦楚非常,如今卻發現,那竟是一件多麼輕鬆的事。起碼,她在賈母面前的時候只需要動動嘴皮子,不需要端茶遞水幫忙喂葯,稍有點錯處來,邢夫人不說,可兩個丫頭並王善保家的卻明裡暗裏的說請她小心,邢夫人現在是要精心伺候着的,可受不得慢待;起碼,當初她管着家務的時候,那些下人在她面前可是畢恭畢敬唯唯諾諾聽差的,哪像邢夫人院子裏的,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拿着邢夫人一句半句的話,雞毛當令箭的在小事上上給她下絆子,讓她恨得咬牙切齒卻發作不得;起碼,當初她每天只需要去賈母跟前站規矩,賈母身體不好,不需多久,她就可以回自己院子想幹什麼幹什麼,想躺就躺想吃什麼吃什麼,哪像如今,每天大清早就要去給邢夫人侍疾,這一侍疾往往還就是一天,她還要一直小心翼翼,不能讓邢夫人抓了錯處去……
這叫過的什麼日子啊!
短短十來天,王熙鳳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脾氣也上來了。
“這個女人,她到底想幹什麼?就這麼日日的揉搓我不成?”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回來,王熙鳳坐在自己屋裏的榻上,想到自己一天受的最,捂着胸口直抽氣,恨得是咬牙切齒,“我到底是哪裏得罪了她,都病的這麼要死不活的了,還這麼折磨我。”
平兒看王熙鳳被氣得臉色鐵青,也是心疼不已,忙端了早早備下的參茶端了過去:“奶奶快消消火,氣大傷身,你也不看看最近都瘦成什麼樣了?再這麼下去,大姐兒都要認不出你了。”又叫人趕緊擺飯,先前王熙鳳在邢夫人那院子裏,氣得根本沒吃多少,勉強動了幾口就放下筷子了,回來了自然要再準備些吃食的。
可王熙鳳這會兒哪吃得下?先前邢夫人病怏怏的半靠在床上要她端茶遞水伺候吃飯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她氣都氣飽了,哪咽得下那些飯菜?“我現在哪有心思吃飯,叫她們都別忙了,這麼走來走去的,看得我心煩!”說著猛灌了口參茶,可心口的那股子氣,卻怎麼也消不掉。王熙鳳乾脆就扔了那茶盞,翻個身就要躺會兒,眼角卻瞥見眼銅鏡里的自己,細一看,兩頰消瘦,眼眶泛青,哪還有以往的精神俏麗?更覺得一股氣往頭頂上沖,只恨不能把邢夫人如那些下人婆子抓過來好生痛打一頓才好。她王熙鳳自出生到現在,何曾受過這般的苦?委曲求全不說,還得這麼低聲下氣,就是她父母,也沒讓她這麼伺候過,邢夫人她算哪根蔥?!
平兒怕她氣壞身子,只好撿着好的安慰她:“太太這不是病了嗎?等過了這段時間,奶奶就不用這麼辛苦了。至少,奶奶這般用心侍疾,傳揚出去,可都是奶奶的好名聲呢。”
王熙鳳冷笑一聲:“我要那名聲做什麼?是能吃還是能喝?那個,”手一指邢夫人院子方向,“她算是哪門子的太太,又不是二爺的生母,不過是個落魄人家出來的填房,以往沒孩子,還不是忍氣吞聲小心做人,這會兒不過就是生了個兒子,養不養得活還是兩說呢,竟就敢這麼折辱我?哼,她怎麼就不幹脆病死了,也乾淨痛快。”
平兒被她這話嚇得臉色刷白,忙看了左右,見沒什麼人,才算是呼了口氣,又出去叫了幾個在外面伺候的都走開,這才折回來急道:“奶奶你也小心些,這些話也是能胡說的,要是有心人聽見,你可怎麼辦?”
王熙鳳不以為然:“我在她那院子就受盡了氣,回到自己屋裏還不能隨便說話了?我就說了怎麼著,我看誰能把我怎麼樣?有能耐,她叫二爺休了我啊!”
平兒見王熙鳳說不聽,反而愈發來勁兒了,心中更急:“奶奶說的生母胡話,這些話也是能混說的?太太雖然出身不好,但你方才也說她如今生了兒子,跟以往不一樣了,這幾年老爺怎麼對她你也看在眼裏,要真鬧起來,這些話傳開來,不說外人怎麼看你這樣不敬長輩,單說老爺,就能饒得你?老爺又是那般為所欲為,連老太太的話都能駁的性子,真氣上來了,讓二爺休妻或許不會,可處罰你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到時候奶奶可就得在所有人面前落了面子了!”
王熙鳳方才本也是氣話,此刻聽平兒這一說,理智才算是慢慢回籠了,再細想自己方才說的話,那可是咒着邢夫人早點死了呢,要真流傳出去,榮國府就是為了面子也繞不得自己,那她以後,可真要沒臉見人了。不由得又氣又恨,捂着臉就是一陣哀聲:“我這都是受的什麼罪,吃苦受累不說,連句話都不能說了~”卻也不敢再提那些出格的話來。平兒看着,這方舒了口氣,也就由着王熙鳳哭出來,發泄出來,心裏總歸是好受些。
賈璉進屋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王熙鳳躺在榻上,哭得好不凄涼傷心,平兒站在一邊,亦是形容消瘦,滿面愁容,一副相勸卻又不知該如何下手的模樣,當即擰緊了眉頭,道:“這是怎麼了,好好地,哭什麼?”對比王熙鳳,賈璉這些日子也過得是春風得意,外面酒席不斷,接觸的又都是有能耐的,前幾天馮大公子還笑說,等着賈赦回來再運作一番,他賈璉恐怕就能得個實差了。賈璉想到就熱血沸騰,實差啊,可不是那些明面上好聽的虛銜,那可是真真正正有好處有權利的差事。雖然現在還不肯定是什麼,可他賈璉總算是看見未來光明前途的曙光了不是?沒成想,高高興興的回來,看見的卻是妻妾哭哭啼啼的模樣,賈璉就跟一盆燒得正往,卻被迎頭潑了一瓢的涼水,真真是難受透了。
王熙鳳看見他回來,本是極高興的。這些日子她受的委屈多,偏賈璉外面忙着,回來時不是太晚她睡了,就是醉醺醺的不好開口,好不容易這次清醒着沒喝醉的早回來了,王熙鳳就想和他說說話,也好訴訴苦。沒成想,還沒開口呢,他就來了這麼一句,好似她無事生非很惹人嫌一般,心裏存了氣,也沒少了好聲色道:“今兒太陽可真打西邊出來了,璉二爺竟回來的這般早。莫不是外面那些花花草草都死絕了,二爺才想到的家裏?”
這話實在不好聽,賈璉面上就有怒色,平兒怕他們再起爭執,回頭就埋怨王熙鳳:“奶奶這說的話,平日裏沒事就念叨着二爺在外應酬辛苦,只恨不得把庫房裏所有好東西拿出來給二爺補身子,怎麼今日二爺好不容易回來了,卻說這些話?”一邊又跟賈璉訴委屈,“不是奶奶不心疼二爺,實在是這兩天奶奶累着了,心裏也不好受,這才說話沖了些,二爺也體諒體諒奶奶,可千萬別生氣才好。”
平兒本就是一副好模樣,又這般聞聲軟語的,賈璉心裏自然受用,再看王熙鳳,果然是憔悴許多,倒是記起了往日的情分來,忍不住問道:“不是去給太太侍疾了嗎?怎麼弄成這樣,倒像是身子不好,平日難道都不曾照顧自己不成?”
王熙鳳滿心委屈,難得聽到他一句好話,眼眶一紅,再忍不住眼淚:“我倒是想照顧好自己,可也得有那個命啊。太太每天這般的揉搓我,我、我……”哪還有半點鳳辣子的潑辣勁兒,只化成了那江南女子,生生演了一出女子是水做的骨肉。
賈璉跟王熙鳳成親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她哭得這般凄楚,嚇了一跳,被弄得是手足無措,想安慰,又不知該從何入手,忙問平兒:“這是怎麼了?你奶奶是受什麼委屈了?”
平兒含着淚,就把邢夫人要王熙鳳侍疾,可卻事無大小,都要王熙鳳一一經手,甚至喂葯吃飯,都得王熙鳳親自動手,閑了就讓王熙鳳說笑說故事,若有一個不周到,身邊兩個丫頭秀梅綠菊就含諷帶譏的,說的話讓人受不了這些事一五一十地全說了出來,末了,只哭道:“雖說奶奶給太太侍疾那是應該的,可這所有事都讓奶奶來操持未免也太過分了,奶奶也是主子,怎麼還要做這丫頭的事?從早到晚,奶奶身子金貴,哪受得住?”
賈璉雖然也不滿,可卻也道這些事為人媳該做了,哪怕邢夫人讓王熙鳳干那些下人該做的端茶遞水的活有些過分,可真說出去了,卻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畢竟,一個婆婆讓媳婦端幾杯水,還真不是什麼大事,想了想,也只能勸王熙鳳想開些:“太太那不是病了,所以才這麼……到底她是太太,咱是晚輩,你就再忍耐忍耐。”
王熙鳳哪裏肯依:“今天這要是你的生母,別說是讓我端茶遞水了,就是親自煎藥服侍那也是應當的,可她是嗎,是嗎?不過是填房,卻要我這麼低聲下氣,她憑的什麼?”
賈璉聽她對自己生母孝順,心裏也是舒坦,雖然覺得她對邢夫人太過了,但他本人也是對邢夫人沒多少感情的,也不以為意,只順嘴說了幾句:“這話你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算了,可別到外面說去,傳出去,咱們臉上不好看。”
王熙鳳還能不了解他,單憑這幾句就知道他沒生氣,更來了勁兒:“這道理我自然是懂得,我這不就在你面前說嘛?”看賈璉臉色越發的緩和了,才輕道,“只是這些日子,太太對我實在嚴苛,我就不明白了,往日裏,她可是連請安都免了的,怎麼今兒就想起讓我侍疾去了?”冷笑了一聲,又道,“只後來,我細細一想,這才知道,她這哪是要我去侍疾啊,這是在我年前耍威風呢。”見賈璉有些不以為意,王熙鳳氣急,“你怎麼就不明白呢,往日她沒兒子的時候,什麼時候這般硬氣了?你仔細想想她態度轉變的時候,可不是因為生了兒子?”賈璉仔細一想,還真是,以前邢夫人向來是不怎麼搭理王熙鳳的。王熙鳳接著說道,“依我看,太太這是有了兒子,自覺有了底氣,看我們不順眼呢。”
賈璉奇怪道:“怎麼是看我們不順眼?”
王熙鳳白眼他:“我跟你有什麼區別?太太她以前那麼乖覺,偏生了兒子以後就死命地折磨我,這不就是藉著我打你的臉,好告訴全府人知道,她是大房的主母,我們都得聽她的,給自己兒子造勢呢。”
賈璉雖然覺得有些不對,可一時還真找不出問題來,再被王熙鳳一激,登時也對邢夫人生了幾分怒氣出來,你兒子才生出來幾天呢,就來跟我叫板了,莫不是真打算攛掇着老爺把爵位給你兒子不成?當即冷哼一聲,叫王熙鳳放心:“明兒我就去見太太,讓太太好生休養,府里也不是沒下人了,沒得天天累着你在她屋裏當牛做馬的!”
王熙鳳心裏得意,面上卻猶豫道:“這不大好,畢竟侍疾可是媳婦本分……”
賈璉不在意的揮揮手:“那有什麼,只推說你身體也不好不就結了,太太要識趣,自然不會讓你拖着病伺候她。”要不識趣,一定堅持讓王熙鳳伺候,那就是誠心跟王熙鳳過不去,也在跟他叫板,要真這樣,哼,那他也不用客氣,回頭求了老太太,就不信邢夫人還能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