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第2節

周一粲並沒跟齊默然講實話,當著周鐵山的面,她跟齊默然撒了謊。當然,這謊撒得很圓,齊默然跟周鐵山兩個都沒聽出破綻。她將強偉的做法大肆渲染了一番,向齊默然透露出一個意思,瑞特跟河化的合作,已是無法阻攔的事,憑她的力量,根本奈何不了強偉。

出乎意料的是,齊默然聽了,並沒責怪她,也沒向她做什麼指示,他將目光轉向周鐵山:“你電話里說有人在查河化,這又是怎麼回事?”

周鐵山接話道:“強偉派了一支工作組,在翻騰河化的賬,說是要對河化來一次全面審計,我怕……”

“怕什麼?”齊默然這天的表情很怪,似乎聽了什麼都不發急,一副穩坐釣魚台的架勢。他的鎮定反倒讓周鐵山多出幾分不安,本來這消息就是拾來的,強偉派出的審計組到底在搞什麼,周鐵山也說不清,他急着見齊默然,就是害怕強偉把事情談成,那樣,河化這塊肥肉,就永遠也吃不到嘴了。

周鐵山一支吾,齊默然便明白,周鐵山並不清楚強偉在做什麼,他的臉上浮出一層失望。這些日子他很忙,主要忙在跟高層的聯絡上,這事挺費心力啊,據可靠消息說,中央並沒打算讓他立即接班,省委書記的人選,至今還是一個謎。下面的消息,他最近聽到得少。原本指望着,能從他們嘴裏多問出些什麼,可問來問去,一切都還是原樣。他無不失望地嘆口氣:“吃飯吧。”

吃飯中間,齊默然忽然又記起一件事,抬頭盯着周鐵山:“聽說你買了強偉的車?”

“買了,花了八十萬,把他的車給買來了。”周鐵山說得很自豪,好像幹了一件偉大的事。

齊默然凝視着周鐵山的臉,仔細瞅了一會兒,他忽然發現,這張臉很可惡,簡直就是恬不知恥。他真是懷疑自己的智商,當初怎麼就能跟這樣一個人扯上關係呢,怎麼就能冒着風險在他身上下賭呢?這是一張除了貪婪什麼也看不到的臉,更是一張輕狂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臉。

那車也是你敢買的,你這是拿八十萬給自己買殺身之禍啊,你以為強偉簡單,他不簡單!

他啪地扔了筷子,再也吃不下一口了。

周鐵山還沉醉在買車的興奮中,他今天來,坐的就是強偉那輛車,坐在那車上,感覺就是不一樣。一看齊默然扔了筷子,不解地問:“怎麼了?”

“牙痛!”

余書紅最終還是沒能說服強偉,強偉主意已決,任憑余書紅怎麼說,他就是不肯動搖。

“你讓我怎麼罷手?這是七千多萬,不是七萬,也不是七十萬。他們如此囂張,如此置黨紀國法於不顧,河化集團幾萬號工人開不出工資,他們呢,借企業改制,瘋狂掠奪,大肆侵吞,這樣的省委領導,你讓我怎麼尊重?我強偉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查他個底朝天。我就不信,他齊默然能遮得了天!”

余書紅不語了,強偉的性格他了解,他執意要做的事,誰也甭想阻攔。當初發現周鐵山兼并河化的不良動機,他同樣是頂着重重壓力,不顧多人的反對,硬是將這起吸引了全省目光的兼并事件給攪黃了。這一次,他怕是會冒更大的險。

“那……你打算怎麼查?”過了好長一會兒,余書紅問。

“目前還沒什麼計劃,這事要想深查,是很棘手的,我發愁的是力量。不瞞你說,我現在手裏面,沒幾個可用的人。”強偉道。

余書紅想了想,道:“力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你得做好應對準備。開弓沒有回頭箭,這事一旦查起來,你就沒回頭路可走了。”

“我明白,其實從派審計人員進廠那天,我就做好了一切準備。”強偉的聲音很低沉,聽得出,對下一步工作,他壓力還是很大的。

兩個人又談了一陣,余書紅忽然說:“你怎麼不讓徐守仁參與進來呢?這事要往深查,少不了公安。”

“他?”強偉有點意外,眼睛怔怔地盯着余書紅。

“怎麼,你對他不放心是不?”

強偉點點頭,他對余書紅,向來不隱瞞什麼。

“老強啊,你這個毛病不好,對誰也懷疑,對誰也不放心。其實有些人,沒你想的那麼可怕。必要時,可以放手一用。單靠你自己,就算有過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把啥事都做了。”余書紅語重心長地說。

強偉似乎並不領余書紅的情,他在想,余書紅為什麼要提起徐守仁?難道對徐守仁,真不該懷疑?見他沉默,余書紅淺淺一笑,沒做過多解釋,人她已經推薦過了,用與不用,是強偉的事,她不好再干預。飯後,她從包里取出一張名片,遞給強偉:“如果有什麼事需要省廳幫忙,就去找他,他會幫你的。”

強偉看了一眼,余書紅介紹的是省公安廳經偵二處處長李源。這人強偉聽過,但從沒接觸。

回到河陽,張局長他們已等在辦公室,強偉是在路上打電話讓秘書通知的,要他們在辦公室等他。張局長說:“廣告部原部長孫宏民目前還在河化,擔任集團公司辦公室主任。設備部原部長老陳兩年前已離開河化,據我們了解,此人目前在銀州做生意,搞的還是老本行。另外兩名當事人,暫時還查不到下落。”

讓張局長查當初有關部門的當事人,也是強偉的主意,他打算從這些人身上下手,打開缺口,然後順藤摸瓜,挖出更大的魚來。

強偉將目光轉向市公安局經偵支隊支隊長何正平:“怎麼樣正平,能不能想個法子,先把孫宏民收審了,相信他嘴裏,一定還有秘密。”

何正平默了陣兒,關於河化這兩起大案,他也是昨晚才聽到。昨晚,審計局張局長到他家造訪,說是奉強書記命令,前去給他彙報案子。當時他還有點不信,強書記怎麼會想到他一個小小的支隊長呢?等聽完,他就再也不敢有疑惑了,不只如此,對發生在河化集團的這幾起國有資產侵吞案,他更是震驚得不敢相信。七千多萬,這可趕得上河陽公安局十年來辦過的經濟案總和了。這陣兒,他的心還撲撲的,一想將要投入到一場特大經濟案的偵破中,他心裏就有一股止不住的衝動。

“強書記你放心,河化集團這些年簽的廣告合同很多,我們會找一個合理的理由,對孫宏民展開調查。”

“調查一定要迅速,但同時要做到符合法律程序,絕不能在這上面出問題。”強偉要求道。見幾個人點頭,強偉進一步說:“另外,立即對原二輕系統東陽化工廠廠長展開調查,我不相信,他會一點好處也不得,只要他拿過一分錢,就是同謀。眼下我們雖不能對李敏等人採取措施,但完全可以從這些人身上查起,相信查到一定時候,李敏等人就會自己跳出來。”

張局長默默點頭,年輕的何正平早已躍躍欲試了。

佈置完河化方面的工作,強偉又急着跟許艷容聯繫。許艷容到公安局上任,強偉還沒來得及向她表示祝賀,他想,不管怎樣,祝賀的話還是要說的。再者,他也急着想知道小奎案的進展。電話打通后,許艷容說不在河陽,正在搞外調呢。強偉說,剛上任就跑外,你也心太急了吧?許艷容說,不是我心急,是案子急,小奎案如果再拖下去,怕是有人又要炸她的辦公室了。強偉說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幹嗎老往壞處想?許艷容笑了一聲,我得對得起提拔我的人啊,要不然,我這個爭來的官,幹不了三天,就得下台。

強偉理解她的心情,也很想說句寬慰的話,可話出了嘴,卻又成了命令:“外調回來馬上來見我,你那邊急,我這邊也不輕鬆。”許艷容嗯了一聲,掛了電話。聽聲音她好像在車上。

擱下電話還沒三分鐘,門被敲響了,強偉說了聲進來,抬頭一看,進來的竟是市公安局局長徐守仁。徐守仁後面,跟着兩個強偉不認識的警察。

強偉請他們坐下,心裏想,莫非余書紅跟徐守仁說了什麼,要不然他咋來得這麼快?正亂猜着,就聽徐守仁說:“強書記,有重要情況向你彙報。”

強偉哦了一聲,他見徐守仁的臉色不大好,人也表現得很急,心想,八成是喬國棟這邊有了啥事。他一直想抽個空,跟喬國棟談談,他知道老喬心裏有疙瘩,說不定還在恨他呢,但總也擠不出時間。“說吧。”他沖徐守仁說了一聲。

“老奎這案子疑點很多,調查中我們發現,他的死亡跟人大喬主任關係不是太大,喬主任很可能是被冤枉的。”

“冤枉?”強偉刷地抬起目光,徐守仁用的這個詞,很顯然刺痛了他。“說下去。”他點了支煙,冒起來。

徐守仁接著說:“老奎的死很可能是一場陰謀,有人想借這件事,嫁禍給喬主任。”

“你別用這種模糊語言好不好,既然查出疑點,就說出來。”強偉不滿道:

徐守仁略一猶豫,道:“那好吧,我就把查到的情況先作個彙報。老奎的案子我做了兩手準備,一是派人配合人大陳副主任,由他按照省市的統一部署去查,但到現在,那邊也沒查出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另外,我讓刑偵二隊的同志們去查,事先給了他們幾個疑點,要他們務必從這幾個疑點入手,尋找突破口。就在昨天,刑偵二隊的同志終於從一個叫馬三的男人口中獲得重要線索,目前初步斷定,老奎是被宋銅幾個害死的,其目的,一是想徹底平息掉小奎死亡案,讓這件案子成為死案。二,就是嫁禍喬主任,報私仇。”

強偉對徐守仁的彙報略有不滿,嫌他啰唆,這種事兒,挑重點說,別婆婆媽媽的,先講上一大堆,讓人搞不清他到底想說啥。但案子有重大突破,他還是很興奮。他本來就不相信是老喬害死了老奎,這很荒唐,這段日子他所以不過問此案,就是想看看陳木船等人到底想把案子引向哪裏。既然徐守仁提前一步,將他的計劃付諸實施了,也省了他再做安排。

“這個馬三是什麼人?”他問。

“馬三是一個賭徒,老跟老虎幾個一起打牌。”一同來的刑偵二隊的同志補充道。

“能肯定是宋銅做的?”

“目前還不能,但馬三說,宋銅跟老虎幾個交代過,要他們把事情做細點兒,別毛毛躁躁,留下啥腳印。”

“腳印?”

“是他們的行話,意思就是事情做乾淨點兒,別讓人抓到把柄。”

“僅憑馬三幾句話,你們就敢下此推論?”強偉的目光越過刑偵二隊兩位同志的臉,又回到徐守仁身上。

徐守仁說:“馬三的話只是個旁證,目前已查明,老奎自殺用的杯子是老虎從接待室拿進去的,憑這點,就可以排除掉喬主任涉案的可能。還有,在對燕子樓包房客人的調查中,有人指證,老虎幾個對老奎有虐待行為,好幾個晚上,老奎房裏都傳出可怕的叫聲。老奎自殺那天,老闆娘燕子刻意將二樓一位長住客人換到了三樓。這些事件聯繫起來,基本可以斷定,老奎不是自殺,而是被老虎幾個害死的。”

“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強偉越發不滿了,徐守仁一會兒說是自殺,一會兒又說老奎是被害死的,到底讓他聽哪個?

“他殺!”徐守仁重重地說。

“證據呢,我要證據!”強偉加重了語氣。

“想要證據,就得依法收審宋銅。”徐守仁好像又跟強偉較上勁了。他本來是想把案子彙報得細點兒,讓強偉能聽得更明白,誰知越彙報越亂,他自己都覺得彆扭。

“那還磨蹭什麼,依法辦事,這是原則。”強偉說。

徐守仁猶豫了,其實他今天來的目的,就是想請示強偉,能不能對宋銅採取措施,畢竟,宋銅是前任市委書記市人大主任宋老爺子的兒子啊。

“怎麼,一遇到有背景的人,你們就怕了,縮手縮腳了?”強偉故意拿話刺激徐守仁,徐守仁想讓他表態,他偏是不表這個態。他倒要看看,徐守仁敢不敢越這個雷區?

徐守仁又猶豫了一陣,起身道:“強書記,我彙報完了,下一步,我會依法辦案的。”說完,帶上兩位警察,走了。

望着徐守仁離去的身影,強偉忽然想,自己今天是不是有點過分?都說徐守仁對喬國棟有意見,對他強偉也有意見,怎麼今兒個,他沒感覺出這意見來?

強偉所說的意見,就是提拔徐守仁當局長時市裏面曾經有過的爭論,當時一派意見認為,徐守仁踏實能幹,忠於職守,能勝任公安工作。另一派意見卻認為,徐守仁保守,思想老化,無法帶領廣大警員為改革開放保駕護航。兩派意見爭論得很熱鬧,徐守仁的任職一拖再拖,後來市委常委會是通過了,可到了人大,喬國棟那邊又不上會,遲遲不做任命。強偉又不好干預人大的工作,畢竟各部門一把手最終能否任命,還要看人大的表決結果。半個月後,他聽到傳聞,說是喬國棟拿徐守仁跟他較勁兒,意思是喬國棟想提的人沒提起來。就在他打算找喬國棟談話的當天,徐守仁突然找到他辦公室,要求離開公安系統,到別的部門工作去。那次他狠批了一頓徐守仁,徐守仁起先一句話不吭,等強偉批完了,才氣沖沖說:“我不想成為你們鬥爭的工具,既然你們覺得我不合適,就不應該跟我談話,更不應該將我提到常委會上。”

強偉怒了:“誰拿你當鬥爭工具了,你自己不過硬,還要怪別人,就你說的這幾句話,就證明你思想認識有問題!”

“不是工具是什麼?強書記,你去下面聽聽,我徐守仁現在成什麼了?有說我是你的人的,有說我是喬主任的人的,我徐守仁雖不才,但也絕不會因了一個局長就把自己賣給誰!”

“老徐,你太過分了!”

“我是過分,更過分的是你們。你們啥時候真心為下面的同志着想過?啥時候又切切實實從工作角度出發過?幹部提拔,對下而言是民主考評,是競爭上崗。對上呢,最終還不都成了任人唯親!”徐守仁那天是豁出去了,他後來說話的口氣真是有點瘋。

徐守仁最終是通過了人大的表決,但這件事,卻給強偉和喬國棟心裏,都留下了陰影。到現在,強偉對他那番話,還是心有餘悸。

但他承認,徐守仁那番話,還是道出了幹部提拔與任命中的痛。

就連強偉自己也不敢保證,他在河陽的這六年,沒提拔過不該提拔的人,沒犯過任人唯親的錯誤。包括宋銅,包括左旂威,都是他礙於宋老爺子的面子,默許下面提拔重用的。

傷疤捂在心裏,他還愣是不讓人揭。這一天的強偉,算是自己對自己開展了一場批評。後來他拿起電話,打到喬國棟家裏,沒想接電話的是喬小川。一聽是他,喬小川惡恨恨說了聲:“我爸不在!”就將電話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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