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野人廬

第四章野人廬

徵端一覺睡到了快中午才起身,正好到了要用午飯的時候。想到今日要陪陳景篔去平政院,一骨碌爬了起來,便聽傭人來傳話,“六少爺,小洋樓來客人了,二夫人請您過去。”徵端道,“我今日有事要出去,替我向二夫人告個假。”那傭人應聲去了,誰知不到半刻鐘,堪堪他穿戴妥當正要出門,德雅卻進門來了,她瞧見方徵端便皺眉,“六哥,你好生不曉事。天大的事能比爸爸說的事還重要嗎?”

“爸爸說的事?”徵端愣了愣神,一時不明所以。

“就是昨日說的那位宋二小姐來了,就在二媽的小洋樓呢,”德雅瞧他臉色,知他沒傷心,忙挽住了他手臂,“六哥去見見吧,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的。成與不成總要相見一次再說。”

徵端想起昨日見過的五貝勒,神色便有些不愉。德雅瞧在眼裏,嘆氣道,“旁人操碎了心,你倒是半點不上心。你見過吳小姐了吧,給父親做機要秘書的那位。”徵端點點頭,“昨日剛打過照面。”德雅道,“這位吳小姐年紀輕輕,卻十分了得,從前還做過《大公報》記者的,筆頭又好,一口洋文也是極流利的。四哥前陣子也不知怎麼回事,三天兩頭就往父親那兒跑。”她說的隱晦,徵端如何聽不出來,皺眉道,“四嫂可知道這事?這成什麼話。”

德雅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道四哥怎麼打起了吳小姐的主意,還不是因為四嫂娘家不得力,便在爸爸身邊動心思。”四奶奶出身商賈人家,家裏沒有做過官的人。徵端不以為意,“四嫂的哥哥不是和閻百川有八拜之交嗎?”

德雅一哂,“那抵什麼用,畢竟不是自個兒家裏的人掌握實職啊。”四奶奶家其實是極殷實的,她父親頗會經營理財,在大同置辦了大片的田莊土地,開起了錢莊,再加上平素最喜行善好施,人稱齊大善人。四奶奶的哥哥齊夢彪與山西都督閻百川是八拜之交,外面傳說閻百川年紀輕輕,不到二十八歲就坐上了一省都督,便是齊家花錢替他買的。

閻百川的都督是不是買來的說不清,但第二年齊大小姐就嫁入了方家,成了方四奶奶。也因為這個緣故,四奶奶總覺得低人一籌,不免常有和妯娌們攀比的心思,這也難怪德雅瞧不起她。

“想想四哥,再看看宋家,”德雅連推帶拉地扯着方徵端,“好六哥,這可是多好的一門姻緣,人家皇親國戚都上趕着跟他家結姻親,你還挑揀個什麼。”

徵端想起五貝勒,便抿了抿唇,含了一絲譏諷道,“就是跟慶王家成連襟,我才瞧不上。”

“慶王是慶王,宋家是宋家,”德雅見他略鬆動些,忙拉了他的手,又補道,“就算要挑剔人家,也得見過了真人。興許這宋小姐一臉麻子,又醜陋又土氣,你瞧過了便有一籮筐理由去回絕父親,豈不更好說嘴。”

德雅連拉帶拽地把徵端推到了居仁堂東側的小洋樓,不同於居仁堂的富麗堂皇,這座兩進的西式洋樓卻顯得小巧又別緻,樓體均用紅磚砌成,便連左右迴廊也一應是紅磚鋪就。這是去年新落成的,又比居仁堂更新式了些,連門樓一概都用是羅馬式的,卷柱配合著鐵花欄杆,方柱頭上裝飾着垂幔紋,瞧起來精緻極了。二夫人隨着方慰亭在天津的租界住過幾年,用慣了這樣西式的設施,便選了這裏作為住所,又怕別人說她奢侈,便叫孀居的三奶奶頤清同住在裏面。家裏人為了區別大圓鏡中,把這裏叫作“小洋樓”。

還未進門,徵端便聽到一陣悠揚的琴聲傳出,廳里是歐式的大舞廳,舞池中間鋪着紅色的木質地板,四角鋪着魚鱗狀的彩色花磚,白色的石膏吊了天花頂,頂棚是一層層凹凸疊成的穹頂,花格門窗上嵌着彩色玻璃,一通上電水晶燈便閃閃發亮,愈發顯得室內亮堂堂的。廳內也不設立柱,只用幾根鑄花的細鐵柱支撐,四周設置了壁爐和西式風景的油畫,若不是眾人都是黃皮膚黑眼珠的,只怕真當是在西洋了。

兄妹倆進了大廳,只見大廳里早已濟濟一堂,家中女眷盡皆在此,好不熱鬧。德雅環顧四周,叫了一聲,“呀,三嫂怎麼還沒下來。”忙把徵端推了一把,自己卻往樓上去了。

見正主進來,坐在壁爐邊沙發上的五姨太趕忙起身,一壁給他讓座,一壁笑道,“六少有耳福,二小姐是剛開始彈奏呢。”循聲望去,果然大廳東側的水晶吊燈下,擺放着一座白色的立式大鋼琴,漆面光燦如新,昨日還未見到這大家什,想必是今日專為這位宋二小姐展示才藝而用。

徵端暗暗好笑,撿了沙發中大喇喇地坐下,習慣性的翹起了二郎腿,眼光卻瞥過了廳中的眾人。宋紹芳無疑是整個舞廳中的焦點,她身着一身銀灰色灑金絲的洋裝,有一頭烏黑茂密的長發,燙了頂摩登的大卷鋪灑而下,在頸后鬆鬆用白金鑲碎鑽的發箍挽起,恰恰掩住了曲線玲瓏的背部。她足上着一雙火紅色的錦緞高跟鞋,伴隨着她手指靈巧的動作,右腳輕快地踩着鋼琴的踏板,整個人身體微微前傾,時而隨着樂曲擺動,雖只看到背影,卻一望無疑是個美人。在她左側站着的九姨太不肯喧賓奪主,穿一身黑緞面起暗花的旗袍,只是鬢角梳的一縷不亂,一對彎眉勾畫的十分精細,一說話便眉飛色舞起來,顯然是在不住口的誇讚着宋二小姐。

廳后的烏木架旁,本設置了獨立的化妝室和衣帽間,但因二夫人的要求,都改做了休息廳,裏面正中端坐着二夫人,她的左側坐着一個盛裝的婦人,瞧上去約三十齣頭,容貌俏麗,與二夫人神情最是親密,一口一個“乾娘”的叫個不住,徵端唯一沉吟便推測出了七八,這定是常來家裏走動的陳寬培的三姨太。

這位姨太太本姓戚氏,也是出身勾欄,原本陳家的太太不管事,家事都由她管着,誰知去年陳太太得了急病死了,戚氏本以為自己可以扶正的,但陳家的長子長女都要求陳寬培扶正忠厚老實的大姨太,這下可把戚氏氣得要命,索性便在京里的帽兒衚衕常住下了,再不肯回金陵去。

要說這戚氏雖然在家裏掐尖要強,可在外頭卻很會做人,又把方家二夫人巴結得緊,竟認作了乾娘。陳寬培許是瞧着她在方家得臉,如今也不提把誰扶正的事,默許是“兩頭大”了。又怕她回家吵鬧不休,乾脆就把她留在京里,也有留她常與方家走動的用意。一來二往,京里的人不明根底,都叫她一聲陳太太,她愈發心滿意足,自覺是打了一場勝仗。

徵端的目光順移過去,又瞧向了二夫人的右邊,只見那是一位打扮入時的年輕女子,約莫二十五六歲,膚色微黑,穿一身火紅的錦緞裙裝,袖子收在了臂上,露出了瘦肥勻亭的兩段臂膀,上面掛着六隻麻花金絲鐲,瞧起來也是極顯眼的。

聽旁人叫她“沈小姐”,徵端心念一動,瞬時明白過來,這大概就是那“一沈一吳”中的那位沈小姐沈佩雲了。果不其然,四奶奶搖着小摺扇,又說道,“陳太太,你是常到家裏來的,倒不知道你和宋二小姐和沈小姐這樣要好,怎麼不早些把人帶到家裏來玩?”戚氏一笑,指着沈佩雲道,“你們要是早點認識她,管教你輸得精光。”原來沈佩雲牌打得好,在京里的太太們中頗有名頭。

在牌桌上五奶奶貫是四奶奶的手下敗將的,哪裏肯信,“讓四嫂輸光,那可不容易呢。”六姨太一笑,又補道,“那可不是,誰讓咱們四奶奶娘家便是會聚財的呢。”要說五奶奶還是無心的一句話,可六姨太就是有意當眾揭短了,果然四奶奶臉上發燙,頗有幾分難堪。

沈佩雲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題道,“五福晉在閨中時,便與我要好。二小姐也是我自小瞧大的,只是這幾年二小姐一直陪着宋太太在武昌住,不在京中。如今知道了各位太太奶奶這樣親熱,我們以後早晚都來府上叨擾呢。”一番話說得眾人都笑了,二夫人道,“這是個爽快人,那以後更要常來了。”

四奶奶回過顏色,不肯再理五房的,只盯着宋紹芳問道,“宋二小姐這是才上京來?”紹芳聽到她們談論自己,微微側過頭,輕聲應道,“正是,我前幾日剛到京里。”她聲線細且柔,宛若鶯啼,十分動聽。戚氏笑着撫掌道,“那想必令尊和令堂大人這幾日也該到了吧。”四奶奶卻不解其意,“怎麼宋大人和太太也要到京里來?”

沈佩雲熟稔政事,侃侃而談,“上個月新籌了參政院,宋大人是頭一任的參政院長,二小姐這次是舉家都要搬到京里了。”四奶奶自覺丟面子的很,口中道,“噢?還有這樣的事,我們在內宅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倒是孤陋寡聞了。”

六姨太卻是個小心眼的,因還記恨着昨日的事,偏要上趕着打她的臉,於是故意笑望着五奶奶道,“我昨兒個剛聽咱們五奶奶說了,這不,她叔叔一家這次也上京來了,也要任參事呢。”五奶奶這次學乖覺了,不肯再摻和她們的口角官司,只抿嘴笑着不應聲,可四奶奶的臉色便愈發難看了。

瞧着四房五房明爭暗鬥,徵端心裏不屑,忽然想到這次回來同四哥、五哥還沒見過面,倒是牽挂得緊。他離家那年,四哥剛成家不久,五哥也定了親事。四奶奶出身大同齊氏,五奶奶出身廣東梅狀元家,兩位嫂嫂隔一年進門的,四奶奶向來掐尖要強,家裏人多不喜歡她,他回來沒兩天,已聽着德雅抱怨過她許多次,便知這個嫂嫂在家裏人緣不好。

五奶奶的父親梅狀元是前朝翰林,素有清貴之名,秉承着娶妻娶賢,五奶奶的母親相貌也不出色,到了五奶奶這代,更繼承了梅狀元的身量矮小、皮膚黝黑,於是愈發的不出色了。方家的五少徵釗,卻是方家幾個少爺里生的最好的,他身材高大,儀錶堂堂,再加上從小便聰敏過人,更養成了個風流才子的脾性。未成婚前,五少便是八大胡同的常客,紅顏知己數不勝數,來往的不是賽西施,就是似貂蟬。徵端還沒離家時,五哥屋裏已有兩個通房生了孩子。少爺還沒娶親,通房先生了庶子,那可是十分丟臉的事。

也許就是為了改改五少這脾氣,方慰亭親自下帖為他求了這門親事。新婚時掀了蓋頭瞧清了五奶奶的相貌,五少便唉聲嘆氣了一整夜,府里早傳成了笑話。六姨太心疼兒子,竟又縱着他再抬了幾房姨太太,好在五奶奶十分賢惠,倒也不爭鬧。

正此時,那鋼琴聲堪堪住了,九姨太常陪着方慰亭出席各類交際,第一個領頭鼓起掌來,喝彩道,“二小姐彈得真好,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好的西洋琴,真叫作三日不知肉味。”二夫人笑道,“我們家裏的三丫頭也會彈琴,卻不是這麼個大傢伙,是一把上好的蕉葉呢。可惜三丫頭出嫁了,要是今天在家裏,定和二小姐聊得投緣。”

五姨太道,“咱們家嫻姐兒習琴可不容易,我記得小時候嫻姐兒不肯練琴,常被六妹妹打手心打得哭呢。”一句話說得六姨太紅了臉,分辯道,“琴不離手,曲不離口,那是自然要吃苦頭的。”

戚氏是方家常客,哪會不知她們妻妾不合,便笑道,“三小姐琴奏的好,才得了佳婿,正應了琴瑟和諧的古話兒。”她既捧了三小姐,又不動聲色的誇了宋紹芳,誰也不得罪,就是沈佩雲也不得不暗自佩服。

要說今日這一趟出門,還是紹芳的姊姊五福晉親自託付的,沈佩雲也得賣力應承幾句,便說道,“二小姐是我瞧着長大的,從小便見她愛樂律,家裏還專門為她請了位鋼琴教師。”二夫人贊道,“多聰明的孩子,生得這樣好的容貌,偏還有這樣的本事。”

“夫人過獎了。”紹芳順勢站了起來,此時轉過身來,便可見她正面。果然端端是個美人,一張精緻的鵝蛋臉,眉眼都生得恰到好處,既顯得秀氣又不失端莊。尤為引人注目的是那雙丹鳳目,着實是顧盼生輝、明眸善睞,自有一番不可方物的態度。

眾人都看向紹芳,又去瞧徵端,縱然是再不樂意見他們促成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是相當般配的一對璧人。六姨太指了指九姨太,打趣道,“呀,二小姐好高的個頭,比我們家最高的九妹妹還高了半頭。”原來九姨太個子本就高挑,可紹芳站起身來,竟也不遜於她。

誰知紹芳面上浮了一層慍色,便連沈佩雲也斂了嘴角的笑容。二夫人何等人物,情知六姨太失禮,對紹芳招手道,“到我這裏來。”紹芳面上含了點委屈,小鳥依人般依在二夫人身旁。四奶奶和五姨太對看了一眼,交換了個彼此心知的眼色,從來不對付的婆媳,今日卻有了默契,四奶奶故意拍手湊趣,“夫人偏心二小姐,都不把我們放眼裏了。”

“她們都是不曉事的,”二夫人親切地拍了拍紹芳的手背,“二小姐好品貌,既讀過書又知禮,別和她們一般見識。”這話裏有話,眾人都是精明的,誰聽不出來?戚氏忙道,“府上的諸位少爺小姐和奶奶們,都是個頂個的出挑,誰不羨慕乾娘的好福氣。”沈佩雲心底好笑,面上也陪着乾笑了幾聲。

紹芳低了頭,“是我不懂規矩,還怕冒犯了府上的貴人們。”二夫人笑了起來,“瞧瞧,人家的閨女是怎麼教的,可把我們家的都比下去了。”又問道,“二小姐彈琴學了幾年?彈的這樣好,只怕下了不少功夫。”紹芳輕聲道,“從前在漢口時,家裏就請了鋼琴教師。後來家父為了辦勸業場,又帶了我去歐羅巴遊歷過兩年,我們在倫敦租住那家的房東太太是白俄人,能彈管風琴,我又跟她學了一年多。”

女眷即多,便不怕冷場,幾位姨太太並少奶奶們,圍着紹芳又是看首飾,又是誇衣飾,好不熱鬧。二夫人說笑幾句,又招手道,“老六,你也在歐洲待過幾年,過來與你二妹妹聊聊。”紹芳偷偷抬眼,只見那門邊立着一位翩翩青年,面如冠玉,顏如敷粉,一身西裝筆挺,更顯得身姿頎長,瞧他衣着便知是個十分講究之人。

沈佩雲覷見紹芳面色發紅,雙眸閃着亮光,心知她必是稱心的,便道,“我們紹芳是頂有才的,不但英文說得流利,法文和德文都能說呢。”九姨太拍手笑道,“那可不是巧了,六少也是德國回來的,正好可以嘰里咕嚕說到一起去了,旁人也聽不懂的。”紹芳面上一紅,側目望向了徵端,小聲道,“六哥是從德國回來?”

徵端偏過頭去,卻似未聽見一般,望着九姨太問道,“父親在樓上?”九姨太點點頭,“珏生先生在裏頭,大人與他談論書畫,正在興頭上。”徵端道,“那我上去向先生請個安。”沈佩雲心裏有數了,便不再插口。偏偏戚氏不知好歹,還笑着攔他道,“請安什麼時候請不得,不忙在一時。”又偏頭對紹芳招呼道,“六少在德國待了這些年,難得回來一趟,正好你們說說話呢。”徵端哪裏會把她放在眼裏,只對紹芳一拱手,說道,“妹妹少陪了。”徑直便往一旁的大圓鏡中去了。

紹芳到底有些失望,抬起手臂去籠了籠頭髮。戚氏心中愈發不悅,她在京里的達官貴人府上都是常客,別人都叫她一聲陳太太,誰敢小覷了她,就連方家人也是對他客客氣氣的。倒沒想到第一次見面的六少這樣不留情面,臉上就有點掛不住了,但這時候屋裏熱鬧,誰也沒留意她的神色,都把目光看着紹芳。

二夫人面上帶了點惋惜的神色,握着紹芳的手道,“六少是最得老爺疼愛的,這幾天回來見客,都要叫他陪着。”紹芳緩過了點顏色,強笑道,“那是自然。”四奶奶又偷偷去看五奶奶,卻見五奶奶愣得跟個木樁子似的,她心下鄙夷,便露出了個不以為然的臉色。

眾人正熱鬧着,忽然目光都聚集到了樓梯處,紹芳順着望去,只見德雅挽着一位麗人從上面下來,一時竟把眾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姿容美麗的女人間容易生出攀比之意,紹芳細瞧那麗人,只見她穿一身銀白色的蟬紗翼旗袍,腦後挽了髻,簪着一朵白玉蘭,瑩白的耳上綴着拇指大的南珠。她只側了半邊臉,可還是叫人望得移不開目,倒把這滿堂盛裝的女眷都比了下去。紹芳暗暗好奇,猜測這女子是誰。

德雅撒嬌似的滾到二夫人懷裏,笑道,“怎麼紹芳姊姊第一次上我們家來,進門便彈琴,連口水都沒顧上喝,要是傳出去豈不是說我們方家小氣。”眾人都笑了起來,二夫人尤是笑得厲害,摟着德雅道,“這是個促狹的妮子。”又對紹芳解釋道,“二小姐別笑話,我們家女孩兒稀罕,她和她三姐兩個,在家裏最受寵了,幾個兄弟都是比不過的。”紹芳莞爾一笑,“我們在女中時就認識,四小姐最伶俐可愛不過。”沈佩雲很會說話,“府上兩位大小姐的才情,京里都是有名的。”

“二小姐頭一次到家裏來,只怕人還沒認全,”二夫人說笑了一會兒,又指了指頤清道,“這是你三嫂子。”紹芳站起身來,向頤清屈膝行禮,落落大方道,“三奶奶好。”頤清忙去扶她,“二小姐莫要多禮。”

不會說話的人,總是容易在不該開口的場合插話,只聽五姨娘嘆氣道,“唉,還有三少那樣好的一個人,老爺最愛重他,卻這樣無福,年紀輕輕便走了,可憐了我們三奶奶。”這句話說得廳中眾人都肅穆下來,便是四奶奶也恨不得去捂住她的嘴。頤清雙目便泛了紅,德雅面色更是不愉,“好端端的,又提這個做什麼。”

“餘下的人也不急,嫻姐兒也嫁得不遠,以後回來也會見到的,”二夫人卻想起了遠在異國的大兒子,紅了眼眶,哽咽道,“還有你大哥和大嫂沒有見過,去年開春,你大哥摔斷了腿,你大嫂子陪着他去國外治傷去了。”紹芳握住了二夫人的手,柔聲道,“大奶奶這樣賢惠,等她回來,定要好生向她請教。夫人莫要難過,說不定他們在國外又添了幾個小孫子,要帶回來陪您呢。”

二夫人破涕為笑,拭了淚道,“這個二小姐,真真一張巧嘴,在家定是最得人疼的。”

等從方家出來,沈佩雲和戚氏親自把紹芳送回了五福晉家中,五福晉問見面的經過,紹芳臉嫩,忙紅着臉逃回房裏去了。沈佩雲一五一十地向五福晉說了,五福晉聽了不由皺眉,“方老六竟這樣拿大。”沈佩雲心想,又想着這樣的人家,又嫌棄人家脾氣大,哪有樣樣俱全的好事?口中卻道,“年輕少爺,又是在正經太太跟前養大的,如今風頭正盛,也是難免。”

五福晉憂心忡忡,“我這妹子從來沒吃過虧,脾氣也不是好相與的,兩個人若都是這樣的脾性,日後只怕有苦頭要吃。”沈佩雲道,“話又說回來,畢竟是大總統府上,這樣的排場誰家能有?何況嫁給平頭百姓家就不吃苦頭了?貧賤夫妻百事哀,那苦處更多。”五福晉笑罵她道,“你這人,慣是要同我犟嘴的。我幾時說要把妹子嫁到貧賤人家了?”沈佩雲不滿意了,“好好,是我多事了,領了你妹子去相人家,倒是我的不是了,你以後只管去托陳家做媒好了,這樁事我是不敢管了。”

“她怎麼能和你比?”五福晉畢竟還有要用她的時候,忙挽了她的手笑道,“你這又想岔了,我幾時怪你了,不過是自己妹子,難免着急了些。我還在月子裏頭,出不得門,你這份情誼我是忘不了的,帶她去相看是好事,也好過日後盲婚啞嫁。”又送了不少金銀首飾籠絡沈佩雲,自也不一一言明。

在九姨太房裏歇過午覺,方慰亭聽到了上午的事,不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於是問道,“就彈了支曲子,別的什麼都沒談?”

“老爺這是把相看當處理公事了,”九姨太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在旁邊熟練地為他捻了煙捲,一邊侍候用煙,一邊說道,“相看也就看看相貌,看看品行,還能看什麼。人走了之後,二夫人直誇二小姐孝順,是個善性的姑娘。”

方慰亭不予置評,只問道,“老六怎麼說,可看得上?”九姨太何等圓滑:“老爺選得人家,還能看不上嗎?”

“我是問你人,沒問人家。”方慰亭一眼就看穿了姨太太的小心思。

九姨太眨了眨眼,斟酌着道,“這是陳大人和江大人保得媒,想來是不會差的。”方慰亭尋思片刻,說道,“他們二人辦事固然妥當,不過老六是個犟性子的,媳婦要拴得住他,還是得脾性好些。宋元卿這人面慈心軟,貫是溺愛子女的,不知道養出來的姑娘是什麼脾性。”九姨太沒口子的誇讚,“宋家這位二姑娘,人固然貴氣的,難得對人也是一等一的親切。老爺要是不信我說的,您去問問其他幾位姐姐們,定沒有不誇讚她的。”

內宅的事方慰亭貫不上心,但這件事他倒真上了心,方家幾房姨太太是輪值侍寢的,今天晚上正輪到了六姨太伺候。方慰亭提了句白日的事,六姨太便收不住口,“宋家門第沒得挑,就是養的姑娘氣性大了些,日後只怕妯娌間不好相與。”方慰亭發了脾氣,斥道,“無知的婦人,你懂什麼。”六姨太嚇得不知所措,方慰亭也不留宿了,十分不悅的揚長而去。

第二日九姨太陪着方慰亭用早膳,二夫人領着一臉驚惶的六姨太過來賠罪,六姨太跪在地上直道自己該死,方慰亭卻沉着臉不肯說話。二夫人輕輕咳嗽了一聲,緩聲道,“孩子倒是個好孩子,想來是她家裏人口少,沒見過這麼多人,以後多來走動走動便熟悉了。”五姨太也忙幫着解圍,“聽說宋老爺是不納姨太太的,一時見了我們有些不知進退,接進來調教幾日便好了。”眾人七嘴八舌,都是明褒暗貶,九姨太雖不作聲,心中卻冷笑不已。

六姨太哭哭啼啼地從大圓鏡中出來,愁得不知所措,卻又找不到人商量,便讓人去叫五奶奶過來。這會兒五奶奶正在頤清屋裏說話,聽了這話不由犯了踟躕,“我們屋裏那位姨太太必然是犯了糊塗,觸了爸爸的霉頭。這可怎麼是好?”

五奶奶年紀輕,性子也溫和,素與頤清說得來,於是頤清替她出主意,“你陪着姨太太說說話,讓她排遣排遣就是了。”五奶奶卻不敢去,只是犯怵,望着頤清哀求道,“好三嫂,你陪我一同去吧。”頤清啼笑皆非,“我去算怎麼回事。”五奶奶積糊起來,頤清拗不過她,只得陪着她一同去了。

六姨太見到她倆同來,果然有苦難言,勉強笑道,“三奶奶怎麼也來了,真是稀客。”五奶奶規規矩矩說道,“我在三嫂屋裏吃茶瞧古玩,聽到六媽有吩咐,便請三嫂一同陪我過來。”頤清心裏暗嘆,五弟妹真是個老實頭子,連個謊也不會撒,忙笑道,“六媽這裏若有好茶,也分我一杯吃。”六姨太笑得牙酸,只得吩咐丫鬟道,“去沏一壺今年的雨花茶來,三奶奶是吃茶的行家,可別嫌棄我們屋裏的茶。”

六姨太礙着有外人在,一肚子抱怨的話,卻不敢當著頤清發作,好不容易吃了三杯茶,她還是忍不住嘆起氣來,“老爺如今脾氣越來越大了,唉,我也算是府里的老人了,卻不懂得怎麼伺候了。”五奶奶秀秀氣氣地坐在炕邊,雙手擱在膝上,輕聲細語道,“聽說爹自幼飽讀詩書,滿腹才學,想必最重禮教二字。依媳婦看,只要在德言容功上多下功夫,爹必是會看重的……”眼見着六姨太臉色越來越難看,頤清暗自搖頭,心想這位五弟妹實在呆板了些,這位六姨太是戲子出身,與她講什麼德言容功,豈不是牛頭不對馬嘴。

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偏偏五奶奶句句在理,六姨太也駁不出半個不字。六姨太忍了又忍,好不容易等到五奶奶一篇婦德婦言的文章做完,耐不住發作道,“我是老了,沒什麼本事,也伺候不好老爺了。可你剛過門才幾年,怎麼也不見你留住你男人的心?五哥兒這陣子跑到哪裏去了,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幾句話問得五奶奶面紅耳赤,險些要哭出來,頤清忙打圓場道,“聽二夫人提過幾句,五弟是往金陵公幹去了,想必去去就回的。”六姨太拿眼瞥着五奶奶,越瞧越覺她相貌醜陋,實在配不上自己那風流倜儻的兒子,不由滿眼都是嫌棄,冷哼道,“我們五奶奶讀書多,可也要把心思放幾分在爺們身上。聖人書里也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五奶奶幾時給我們五房添個孫子,才是要緊的事。”她邊說邊搖頭,又使性子喚起頭痛來,要命下人送信往天津去,請三小姐回來瞧她。

等從六姨太屋裏出來,五奶奶羞憤難當,忍不住輕聲哭了起來。頤清輕撫着她的背,寬慰道,“六媽就是這個性子,都是一家人,別往心裏去。”五奶奶抽泣道,“相公不喜歡我,姨娘又這樣對我,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頤清嚇了一跳,忙勸道,“你可別往窄處想,等三妹妹回來,定會好生勸她的。”五奶奶悲從心起,“原來三姐在家時,還有人能勸幾句,如今她嫁到天津去了,我的日子愈發難過了。”

“先別想這些有的沒得了,”頤清知道五奶奶愛吃零嘴,趕忙拿吃食誘她,“我那裏蒸了一碟粉蒸排骨,比大廚房做的還好,還有澄粉皮兒裹得包子,一早出來就讓人熱在屜上的,喝了這麼多茶,不墊墊也難受,你去我那裏用一口吧。”五奶奶果然止住了淚,她倒真是個孩子性子,眨巴眨巴眼道,“那我就去三嫂那兒再叨擾一會兒。”

五奶奶剛在頤清屋裏用了晌飯,便聽二門上有人傳報,“天津孫姑爺家派人來了。”五奶奶奇道,“上午我們姨太太才吩咐人送信,這麼快便派人來了?”頤清直覺不對,忙站起身問道,“來人說什麼了?可是三小姐回來了?”

傳話的人一問三不知,只說道,“老爺夫人請二位奶奶快到前廳去。”

頤清忙攜了五奶奶到了大圓鏡中,只見方慰亭面色鐵青坐在太師椅上,二夫人滿面愁容,德雅雙目含淚,五姨太和四少奶奶竊竊私語,可六姨太卻不在廳上。頤清心中微覺不妙,只見九姨太過來扶住五奶奶,拭淚道,“天可憐見,咱們家三小姐,沒啦。”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步虛記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步虛記
上一章下一章

第四章野人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