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浮雲度

第二十八回浮雲度

西山東麓有座金仙庵,掩映在連綿起伏的山林中,尋常人多不知道。庵內後院的柴房中,頤清匍匐在地,只不住哀求道,“姨太太,我不怕死,只求您饒我腹中孩兒性命。”三姨太面若冷霜,卻不肯理她,只扭頭對身後的婆子道,“按太太的吩咐,把葯灌下去。”頤清心知無幸,正絕望時,忽得聽門被推開,門口的人低聲道,“阿彌陀佛,怎可在佛門清凈之地行這等事。”頤清扭過頭去,卻見是位女尼,身量不高,年紀約莫已過甲子,她語調雖不高,聽在頤清耳中卻如金綸玉音。三姨太認識善純師太,雙手合十道,“見過師太。”

善純瞥了她一眼,冷冷道,“半年不見,為何又上山來,還要在此作惡?”三姨太滿面通紅,低聲道,“師太見諒,這是我家太太的吩咐,奴婢也是奉旨辦事,還望師太行個方便。”善純瞥了一眼婆子手裏端着的葯,皺眉道,“這女子犯了什麼錯,這是什麼葯?”三姨太雙眸一閃,還未想到如何應答,她身後的婆子不耐煩道,“這姑子太不曉事了些,也敢多管我家閑事。”三姨太有意任她出頭,也不吭聲。只見善純瞥了那婆子一眼,目中閃過一絲厲色,“天皇老子來了,也得按我庵中的規矩來。”

頤清見有一線生機,忙膝行數步,抱住了女尼的雙腿,苦苦哀求,“師太救我,師太救我。”三姨太見狀不妙,也有些想換個地方行事,便道,“都是家務事,敢驚擾師太。”

善純低頭瞧見頤清雙目含淚,只是不肯撒手,到底動了慈悲之心,嘆了口氣道,“這妮子瞧着年紀不大,不論她犯了什麼錯處,總要有一次自新的機會,何必逼她。菩薩說,眾生舉止動念都是業。更何況我與你家太太有數十年的交情,也不忍她造業,罷了,我去向她求個情,想必看在我這張老臉上,她還不至於不賣這個面子。”三姨太心知不妙,忙道,“這等小事何必叨擾師太清凈,我們這就走。”

她身後的婆子姓藺,是大奶奶的陪嫁,平日仗勢欺人慣了,哪知金仙庵的深淺,“你這姑子好大的口氣,我們家太太是何等身份,憑你也配和我們太太論交情?”善純卻是個遇強則強的性子,冷聲道,“菩薩面前,眾生皆平等。你家太太生來再高貴,老身卻見過她二十年前跪在人階下的時候!”一句話說得眾人都沒了聲音,藺婆子雖不知底細,但三姨太卻是知道善純的來歷的,心知拗不過她,只得道,“師太既這樣說,奴婢也不敢擅作主張,這就回去回稟太太。”善純生硬地點點頭,“你只管去,讓她來同我說。”三姨太見狀無奈,只得領着藺婆子去了。

頤清瞧見她們走遠,這才驚魂微定,她癱坐在地上,哪還有半點力氣。善純瞧她如此,倒是不好板起臉來,便問道,“你且先說說,你年紀輕輕的,到底犯了什麼錯處。你家太太雖然糊塗,但也不是個不明是非的人。我瞧着那碗葯,只怕是要命的。”頤清哪裏說得出口,雙頰飛紅,面露愧色,低下了頭。善純雖是出家人,到底也明世事,見頤清神情扭捏,心中已有了三分猜測,便拉起了她一隻胳膊,指如按弦,下指如六菽重,唯一思忖便鬆開了手,“原來你有身孕了。”頤清慚愧至極,低頭道,“不敢欺瞞師太,正是因為這個孩子的緣故,太太才不能容我。”說著,便低聲說了自己的身份來歷。

當善純聽到她入門即守寡時,便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聲,說道,“年輕的時候瞧她是個老實的,想不到她做了婆婆,竟苛刻起來。”她頓了頓,又道,“你不要怕她,有什麼事,你一五一十地說出來。這天下豈有不能講理的道理?”頤清鼻頭髮酸,忍不住嗚咽着撲在師太懷裏,放聲痛哭起來,善純輕輕攬住她的頭,慢慢撫着她的秀髮,嘆了口氣。

也不知為何,頤清瞧見了這位年長的師太,便如同瞧見了至親一般,打心裏便覺得親近。她忍不住將自己身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都說了一通,連平日裏不敢跟奶娘說的話,卻也全都告訴了這位老師太。善純聽她講完經過,沉思片刻,問道,“你如今打算怎麼辦?這個孩子,你可還要留下?”頤清抬頭道,“我起初也害怕,奶娘說要找碗葯墮下這個孩子。可如今我想明白了,我雖犯了大錯,但孩子是無辜的。我想他既然有緣分投胎到世上,我斷不能去害他性命。我的罪過,我一己償還。但這孩子我定要生下來,將他養大成人。”

善純點點頭,“你能這麼想,說明你還有一顆向善之心。墮胎便是造殺業,做意積集罪,日後必有果報。你如今能醒悟過來,還未晚矣。”頤清聽善純這樣說,頓時有了希望,“師太肯收留我?信女願意出家,從此青燈古佛相伴,在這庵中吃齋修行。”善純搖了搖頭,卻道,“佛門清凈,也不能任你在這裏私養孩子。再說你家太太也不是好相與的,三十年前她雖有求與我,可今非昔比,今日雖然嚇住了她們,等回去了只怕你太太也不會罷休的。她這人從前便執拗,到時候真找上門來,我也難保全你。”

頤清想想也是實情,一時間不由萬念俱灰,掩面道,“也罷,三少是太太的親生骨肉,是我使三少蒙羞的,太太不會饒我的。”善純倒也同情她,搖頭道,“枉她吃齋念佛這麼多年,卻連死生都看不透,倒和我那老姐姐一個脾氣。”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言辭中對大太太頗有微詞,她見頤清哭泣不止,到底心軟了些,“你的事我都有數了,當務之急是要替你尋一條生路。”她上下打量着頤清,又想了想,說道,“我思來想去,還有一個人可以替你籌謀。我娘家有個侄女兒芳子,性格自小剛硬,和她丈夫過不到一塊,自個兒獨自在北邊的昌平縣的莊子上住着。你上她那兒去,既清凈,也沒人尋得着你。”頤清嫁入方家雖只有六年,卻也耳濡目染知道些京中貴胄之事,不免有些猶疑,“您說的這位太太,是什麼人?我怕給她帶來麻煩。”

“誰敢去找她的麻煩?”善純冷哼道,“她好歹也是前朝孝定景皇后的妹子,順承郡王的福晉。芳子是個體面人,你上她那兒去,准錯不了。”善純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說辦就辦,現尋了紙墨,匆匆寫了一封信札。頤清從旁瞧着,只見這位老師太寫得一筆好字,銀鉤鐵划,筆筆蒼勁,不由心底暗暗叫了聲好,更起了幾分敬服之心。

不過片刻,善純便寫好了書信,將信箋折成了個方勝,又道,“芳子人體面,打小就聽我的話,你拿着我的信去,她沒有說二話的。”說罷,便命庵中的掌事去前面北安河鎮上套了車馬來,將頤清送往了昌平縣去了。

花開兩朵,再說德雅和徐遠生急急地趕到西山去救人,可諾大一個西山,上哪兒去找個尼姑庵去。還是德雅想起太太在西山的住處,一拍腦袋說道,“太太原來住的就離這兒不遠,咱們上那附近去找。”徐遠生自無他話,兩人從山上又下到半山,隱隱見到前頭有一座別業隱藏在山巒群樹間,瞧着綠色的琉璃頂煞是醒目,德雅喜道,“那隻怕就是了。”兩人趕過去也過了大半日,可到了門口卻吃了個閉門羹,看門的人十分不耐煩,“這裏哪有什麼姑子庵,這是我們主人的私家別業。”頤清瞧着門上果然鐫着“雙清”二字,心知是找錯了地方,又懇求道,“敢問這山裡哪還有姑子庵?”門房不耐煩要關門,誰知身後忽有人道,“這附近有座金仙庵,只是還要往西北去,離此還有四十餘里。”

德雅一愣,只見門內的中年男子約莫四十餘歲,着一件黑羽紗的長衫,身量不高,卻留着寸余長的髯須,手背在身後,自有一股氣度。門房畢恭畢敬地叫了聲“主人”,那男子瞧了德雅一眼,目光一頓,又望向了徐遠生,誰知徐遠生見到他一凜,行了個禮道,“秉三先生。”這男子點點頭,又讓人給他們找了兩匹騾子。德雅還是頭一次騎騾子,覺得新奇又有趣,邊走邊笑,“這騾子有趣,可比洋車穩當多了。”她又側頭去看徐遠生,“誒,剛才那個先生是什麼人?”

“那位是黎大人,”徐遠生卻很是緊張,緊緊地牽着她的韁繩,唯恐她有什麼閃失,一邊說道,“你沒有見過他么?湖南湘西人,從前做過財政總長的,後來又當過一任國務總理,如今退下來了,沒想到就隱居在這裏。”德雅恍然大悟,點點頭道,“我聽說過他的,我三嫂同他家三奶奶熟得很。”徐遠生點頭道,“就是他家了。”

德雅又問道,“爸爸說他是個湖南蠻子,我瞧着他年紀也不算大,為什麼這麼早便要退下來?”徐遠生臉色有點尷尬,低聲道,“前幾年出了一樁案子,說是熱河行宮裏丟了幾樣寶貝,案子牽扯到熊大人身上,再加上有個小報極力地做文章……”德雅奇道,“看不出來,他瞧着挺正人君子的,竟是個賊?”

“也不能這麼說,”徐遠生愈發覺得難堪,遮掩道,“可能也有旁的情由吧。”德雅瞧他神情古怪,哪有不好奇的,拉住韁繩不動了,“你告訴我吧,到底怎麼回事?我保證嘴巴守得牢牢的,誰都不告訴。”徐遠生哪裏扭得過她,只得把實情說了,原來前兩年黎秉三兼着熱河都督,方慰亭便命親信去行宮裏盜了寶貝出來,轉嫁在他身上,辦這樁事的,正是徐遠生他們,於是他愈發羞愧,“四小姐知道實情,定然要瞧不起我了,只是別叫大總統知曉我泄露出去。”

“你放心,我把這事說出去做什麼,我爸爸指示的,難道我面上很有光嗎?”德雅聽了這話,也很是無言,她回頭看了眼隱隱可見的那幢別院,嘆了口氣,“不過這位黎大人也當真可憐了。”

再說兩人緊趕慢趕,到了金仙庵天色已是漆黑,庵門早就閉了,德雅敲了再敲,只開了扇小門,出來個瞧着十分木訥的小尼姑,“庵門已閉,施主明日再來上香吧。”說著就要關門,德雅急忙推門,“我是來尋人的,可有位方三奶奶在庵中?”那小尼姑直搖頭,“我們庵里不收留外來的香客,沒有什麼奶奶。”說著便把庵門閉緊了,德雅急了起來,“要是三嫂不在這裏,還能在哪呢?”徐遠生見狀無奈,只得道,“許是真不在這了,我們在想別的法子吧,眼下回城也來不及了,得找個住處先落個腳。”過了片刻,那庵門倒又開了,仍是那小尼姑探出頭來,“我們師父吩咐過了,若是這位女施主要進來歇一晚倒是可以的,但這位男施主便不能入庵了。”徐遠生微一遲疑,“那四小姐就在這裏歇一夜吧,明日我再來接您,去附近再找找。”德雅心下歉疚,“這麼晚了,你上哪裏去落腳?”徐遠生確很堅決,“落腳的住處有甚麼難找的,您放心就是。”

不同於京里的熱鬧擁擠,一出京便覺天闊地廣起來,頤清坐在車裏往外瞧,只見成群的鴿子環繞着荒林飛,有些鴿子的尾巴上還綁着哨子,響聲時高時低,繞空長鳴,煞是熱鬧。善純師太說的莊子就挨在縣城東北角,頤清把信遞了進去,不多時庄門打開,迎出一位三十餘歲的婦人,容長臉,丹鳳眼,相貌雖不出眾,但頗有一番貴氣。頤清心知這便是善純師太所說的那位娘家侄女了,忙俯身拜道,“見過福晉。”那婦人爽朗一笑,攔住了她的禮,“如今是什麼時候了,還行這大禮做什麼。也別叫福晉了,我叫靜芳,比你虛長几歲,叫一聲額雲便就是了。”

頤清知道這是旗人對姊姊的稱呼,忙叫了一聲“額雲”,靜芳見她識趣,面上更和善幾分,“既是姑爸爸薦來的人,沒有不收留的理。你就在這裏住下來,只當是自家一般。”說著便將頤清帶進院子裏,卻是一座三進的宅院,靜芳將自己住的主屋讓給了頤清,“姑爸爸信上說你有身孕了,你就在我這兒住下吧,當作自己家裏一樣。”頤清本想推辭,可靜芳卻道,“別和我推來推去,我最不喜歡這套。”頤清見她為人落落大方,自也心生好感,反而不好刻意推辭,便應允住了進去。折騰了這一天一宿,她實在是倦極了,一沾炕便沉沉地睡著了。

等第二天睜眼,外面已經大亮了。頤清趕忙收拾好鋪蓋,從屋裏出來,只見靜芳正站在靠牆的一面木頭架子下,擺弄着葦子竿兒。頤清有些不好意思,“額雲早。”

靜芳點了點頭,卻不接話,只專心地往架子裏放水盆。只見那木頭架子約有半房大,四面都用木頭箱子一個一個的疊起來,每個木頭箱子裏還隔着一扇薄木板,頂上搭着油布氈子。湊近了看,只見裏面每一閣里,都有一隻鴿子,足有四五十隻。

“這是什麼?”頤清好奇道。靜芳擦了擦手,說道,“這是鴿籠子,我閑着沒事,就愛養這個。”頤清走到跟前,只見那鴿子籠里鋪着稻草,裏面放着水盆,鴿子嘰嘰咕咕地叫着,十分有趣。她不由好奇道,“鴿食盆怎麼不放在裏面。”靜芳笑了起來,“喂鴿子不同別的,不能把食兒灑在籠子裏,那它就吃懶飛了,都蹲膘。得先放鴿子,再餵食。”頤清奇道,“把鴿子都放出去,不怕它們跑了嗎?”靜芳從旁邊的柴堆上拿起一根綁了布條的竹竿,用手一搖,籠舍里的鴿子忽得都飛了出去,她努了努嘴,“瞧見沒,這些鴿子都是認識家的,甭管它們飛多遠,等翎子乏了,自然就飛回來了。”

那些鴿子也不飛遠,繞着莊子一圈一圈的打轉,叫聲豁亮,如同悅耳的短歌。頤清獃獃地看了一會兒,忽然由衷地說道,“額雲,你這兒真好。”靜芳爽朗笑道,“這兒比城裏開闊,也比城裏清凈,當然好。”頤清羨慕地說道,“到了您這兒,我才算睡了一夜的踏實覺,一睜眼天都透亮了。”靜芳同情得看了她一眼,在大家庭做媳婦的苦楚,誰能不知道呢。宅門裏起床三件事,先問安,再端蓋碗茶,然後侍候水煙袋,這是誰家媳婦都必備的功課,自打出了嫁,沒有一天不是雞叫就起的。

正說著話,忽然一隻鴿子飛了進來,落在了靜芳肩上。靜芳微微稱奇,從那鴿子的腳上卸下一個紙卷,只看了一眼,不由奇道,“咦,這是有人找你的。”

頤清一怔,“是誰要找我?”靜芳把紙卷遞給她,“金仙庵送過來的,你自己瞧吧。”頤清展開讀了,輕嘆道,“是我家四妹妹,難為她還在想法子救我,昨兒竟找到金仙庵去了。”說著她眼眶微紅,顯然有些激動,靜芳瞧了她一眼,說道,“那你可要跟她回去,都由你。”頤清搖搖頭,“我這樣子,回不去了。請您替我回過話,就說我一切都好,叫她別找我了。”靜芳心知她的難處,便替她回了信,綁在那鴿子腿上,打了個呼哨,鴿子就振翅飛走了。靜芳攜着她往前廈走,“走,今兒盧嫂烙了玉米餅,你聞着沒有,忒香。”

在莊子上住久了,頤清會漸漸忘記從前的生活,宅門裏的規矩全都沒有,只有家常的生活。兩人相處得久了,頤清漸漸明白善純師太說的“體面”是什麼意思。靜芳是個極有分寸的人,她從不問頤清過去的事,也不會打聽那些家長里短,就這一點,倒勝過從前相處的那些宅院裏的婦人百倍。

過了五月,天氣漸漸熱了起來,京里的人家開始搭天棚消夏了。這是入夏必備的功課,靜芳也早早叫了棚匠來家裏搭天棚。頤清雖在京里住了幾年,但總統府里規矩大,搭棚子都是避開了女眷在的時候,這次倒是第一次見棚匠搭棚,只見那棚匠真有幾分本事,也不用刀斧工具,只用繩索捆綁,縫接蘆席,再用竹竿搭起。再看他上房搭棚,更是身輕如燕,矯健似猿,頤清瞧得嘖嘖稱奇,靜芳笑她,“瞧你跟看西洋鏡似的,難道原來沒見過?”頤清有些不好意思,“我小時候家裏也搭這個,南方叫作涼棚,建房子的時候便要在院子裏埋留石柱,哪有京里這樣講究些,竟是平地起棚的。”

“京里都是大宅院,一平似鏡的,只能從平地起,”靜芳不由笑道,“我小時候,二姐就愛拉着我在院子裏看棚匠搭天棚,老太太摟着我們姐兒倆,一邊扇扇子一邊瞧,等棚搭起來了,還要在中間留個天井,既透光又涼爽,這就是京里獨一份的講究。”頤清忽然好奇了起來,“您這位二姐,便是聖景皇后吧。”靜芳的目光黯了黯,輕嘆道,“什麼皇后不皇后的話,聽着榮耀極了,就是孤兒寡母兩個,可憐得緊。”頤清緊閉了口,心知正是方慰亭親自去求着聖景太后在退位詔書上用了璽的,眼下退位沒幾年,從前答應給帝室的優待都打了折扣,氣得太后早早歸西了。

頤清的肚子也漸漸顯了懷,一日大過一日,人便也犯了懶,不愛動彈。等棚搭好了,靜芳尋了兩把躺椅,兩人躺在遮檐下,涼風習習,果然舒暢極了。盧嫂送了茶來,靜芳愜意的飲了一口,眯着眼對頤清笑,“老話兒說,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頤清眨巴着眼,“前一句意思都懂,後面一句怎麼說?”靜芳笑道,“先生便是教書先生,肥狗你定然見過,就是看門犬,再加上胖丫頭,這就是大宅院裏老爺們兒的派頭了。”頤清想想也是應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縣城裏多有走街串巷的小販,也沒有京里那樣講究肅靜,高聲地吆喝着“烤白薯嘞,正熱乎着。”也有在叫,“小棗兒,粽子。”一聲連着一聲,此起彼伏。頤清懷了身孕,難免嘴饞,靜芳瞧她神情,便讓盧嫂買了幾個粽子回來。頤清一連吃了三四個,靜芳樂得合不攏嘴,“人家說酸兒辣女,你這愛吃粽子,可要生個什麼?”盧嫂是生養過的,忙勸道,“小心積了食,有喜可不能含糊。”靜芳拍手道,“這話可提醒了我,這邊不比城裏,得提前去請收生的姥姥來認認門,不然到了日子可不好請。”

三人正說著話,忽聽有人敲門,靜芳一愣,“這會兒誰會上門。”

卻見盧嫂開了門,進來了一個頭戴瓜皮帽,身着長袍馬褂的男子來。那男子見了靜芳便脫帽行了個禮,靜芳見了他冷着臉不理,頤清正詫異,只聽盧嫂在旁埋怨道,“五貝勒,您真不講究,哪有門還沒開,您自個兒溜進來的道理。”

頤清聽到五貝勒三字,驚得面無血色,倒退了幾步,卻見五貝勒兀自笑着對盧嫂調侃道,“是您不講究。我替侄兒來瞧瞧福晉,長輩見晚輩,算什麼溜進來。”他轉過頭來,一眼瞧見了頤清,奇道,“這位是誰?”靜芳見頤清臉色發白,雖不知緣由,卻幫她遮掩道,“這是我娘家的小妹妹,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五貝勒也是個粗疏人,便不細究,笑道,“我大侄兒訥勒赫托我帶句話來,他要替老郡王修正寶頂,順便把自個兒的陵寢也給修了,福晉將來要是願意和他同陵而眠,便請您也去瞧瞧去。”

話還沒說完,他先退開了三丈遠,只見靜芳啐道,“呸,虧他好意思,還和他同陵而眠。讓他領着那些兔兒爺陪他去墳里睡大覺去。”她一邊說,一邊那笤帚便往五貝勒身上招呼,幸好五貝勒早有準備,趕忙奪門而逃,兀自喊着,“噯噯,別動手啊,我就帶個話的。”靜芳怒極,對盧嫂道,“以後瞧見這缺德嘎喯兒的來,也不必開門了,拿笤帚打出去就成。”盧嫂應了聲事,趕忙去關好院門。靜芳又瞧頤清,問道,“你從前認識他?”頤清搖了搖頭,小聲道,“只見過他家福晉。”

靜芳點了點頭,“你不必怕,以後他也不敢再上門來。”頤清感激地點點頭,遲疑了一會兒,問道,“聽剛才那話的意思,是想請您去看寶穴?那說明王爺心裏還有您,您何不給他個台階下?”靜芳怒氣未銷,“誰要去看,打出來我就說清楚了,早和他家沒有半點干係。”頤清望着她的目光中,頗有幾分擔憂,卻臉皮薄,不好意思細問。靜芳默了片刻,忽然說道,“起初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別人都好好地嫁了男人,偏我嫁了這麼個東西。吵也吵過,打也打過,後來我也想明白了,管他好哪一口,總是不會把我當回事的,我也不同他鬧了,自個兒搬出來圖個清靜。”頤清回想適才靜芳和五貝勒的對話,忽然明白過來,不由紅了臉,低聲道,“您真不容易。”

冷不防聽到有人安慰自己,靜芳倒有些不習慣,隔了半晌,拍了拍頤清的手,“咳,有什麼不容易的,自個兒過好日子罷了。”她回頭又打量着頤清,“倒是你,剛才勸我的話,怎麼不往自己身上想。你以後怎麼打算,這孩子眼見要落地了,怎不聽你提過他阿瑪。”她心裏揣測,頤清只怕是和夫家鬧了彆扭出來的,誰知道頤清瞬時變了臉色,低頭卻不說話。靜芳到底心熱,聯想到自己身上,嘆氣道,“哪有不吵嘴的夫妻呢,到底有了孩子,還有什麼過不去的。”頤清只搖頭,低聲道,“這孩子沒爹。”靜芳愣了愣神,卻不再勸了。

再說五貝勒回到家裏,一連灌了半壺涼茶,五福晉瞧了不免奇怪,“爺今兒上哪兒去了?好端端的怎麼出這麼些汗。”五貝勒直搖頭,“還不是訥勒赫那小子,托我給他媳婦帶話,他那福晉素來是個夜叉,嗨,不提也罷。”五福晉聽了不免嗤笑,“這是什麼好差事,要是什麼好話,訥勒赫豈不自己去了,只不過走個面子,免得葉赫那拉家說嘴,也就爺實誠,竟真巴巴地去了。”

五貝勒被點透了,也很懊悔,卻不肯說出來,只說道,“他上次替我尋了條幡耳的好滑條,我就替他跑一遭,還他個人情兩清了。你猜我今兒去他媳婦的莊子上,瞧見了誰?”五福晉不太留意,順口道,“您瞧着了誰?”五貝勒打了個響指,得意道,“嘿,我瞧見了個稀罕人。靜芳那妮子還想誆我,說是她娘家的妹子。她家就三個閨女,上頭的是前年去了的太後娘娘,她行三,最小的一個,下頭哪還有妹子了?不過說回來,那姑娘長得真不賴,雖然懷着身孕,但一看就腰是腰腿是腿的,我好像在哪瞧見過,就是想不起來了。”

“得了得了,”五福晉一聽就來氣,忍不住斥責他,“一個孕婦,還瞧腰看腿的,您真不躁得慌。”五貝勒道,“你還沒聽我說完呢,你猜我為啥那麼仔細瞧她,因為這人的相片我瞧見過。”五福晉一怔,“在哪瞧見過?”

“還有哪兒,你那大兄弟的錢袋子裏。”五貝勒得意道,“有一次喝酒的時候掉了出來,叫我一眼瞧着了。你瞧瞧,我這可不是立了大功了。”五福晉哪還坐得住,趕忙風風火火地往娘家跑去。

宋太太聽了五福晉的話,哪裏還坐得住,急的命人趕忙把紹文叫回家裏來。紹文一頭霧水的回到家,只見五福晉和宋太太並肩坐在沙發上,四隻眼睛盯着自己,他被她們瞧得身上發毛,忙問道,“這是怎麼了?”

“你說怎麼了?”宋太太耐不住性子,第一個發話,“上次說要你去你舅舅家看看,你預備什麼時候去?”

紹文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狀況,“您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又提起這一樁?”

五福晉說話又急又快,“虧得姆媽一門心思要把蘭表妹許給你。現在怎麼說?蘭表妹是娶還是不娶了?”宋太太氣的胸口痛,用手揉着心窩子,直喘氣道,“這是要氣死我才好。”

紹文本就和五福晉不大對付,此時見他們母女這樣做派,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站起身道,“大姊說什麼,我真聽不懂。但蘭表妹的事,卻不能胡亂指摘人。明明是表妹三翻四次推阻不肯來京履婚約,我想男婚女嫁也講究個你情我願,既然表妹無意,我也不勉強。”

宋太太氣道,“怎麼就成了你蘭表妹無意了?他們瞧着咱們門第高,怕你將來輕慢了,故意拿喬些也是有的。你就該聽我的安排,親自去成都迎一趟親,保准你舅舅歡歡喜喜的送你表妹來完婚。”紹文搖頭道,“太太,恕我直言。咱們沒覺得門不當戶不對,他們卻心裏有了成見,日後相處起來不免還有一樁接一樁,何時是個頭。”宋太太氣得說不出話來,五福晉對她遞了個“我就說是如此吧”的表情,又對紹文冷笑道,“真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你別蒙太太,你的事都教我知道了。”

紹文對她很不客氣,冷冷道,“我有什麼把柄教老抓到了。”

五福晉指了指他身上,“別裝賴,把你身上的錢包匣子打開,裏頭是不是有一張相片?”紹文臉色頓時色變,站起身來倒退了兩步。五福晉得意道,“真叫你姐夫說中了,那相片上的是什麼女人?現在在哪裏?”紹文反駁道,“這又關姐夫什麼事,你問這個做什麼。”

“還問我做什麼?”五福晉冷笑道,“你做出了好事,別不敢認!我問你,那女人是不是已經有孕了?你們躲藏去哪裏不好,偏偏躲到順承郡王家的莊子上去。可巧叫你姐夫撞上了。”紹文大驚失色,“你說甚麼,她懷身孕了?”五福晉刁鑽的一笑,“賴不掉了吧,你將照片拿出來,給你姊夫認一認,便知道是真是假。”紹文默然不語,可面上浮起了一層薄薄的怒意。

宋太太拊心攢眉道,“那女人究竟是怎麼回事,當真是你做的孽?唉,你們怎麼做出這樣的事來。現在可好,這怎麼跟你舅舅家交代。”紹文腦子中嗡嗡作響,哪裏顧得上理會她的話,卻聽五福晉自告奮勇道,“他不肯拿出來照片,咱們就去莊子上找人,人找到了一對質就明白了。”

她話音未落,忽見紹文轉身便往外走。宋太太紅着眼喊他,“你跑什麼,把話說明白啊。”可宋紹文哪裏聽得進去,轉瞬就跑得沒影了。宋太太這回是真氣急了,跌坐在沙發里,連聲道,“我這是造了什麼孽,造了什麼孽啊。”

“還不是爸爸老古板,要過繼什麼嗣子。這可好了,不是從您腸子裏爬出來的,跟您能是一條心嗎?”五福晉一面替母親按摩着頭部,一面吩咐下人道,“快去把二小姐找回來,大白天的,跑哪去了。”宋太太擺了擺手,“別叫她了,方家太太這陣子說是犯了痰疾,大夫說只怕就這兩天了。她是未過門的媳婦,去那邊伺候着自己的婆婆是正經事。”五福晉氣不打一處來,“方家老六還沒回來?他可好,自己做錯了事,氣病了嫡母,卻讓沒過門的媳婦兒頂罪。”

宋太太皺眉道,“說是已經得了信,就這兩日回來,也不知道能不能見上方家太太最後一面。唉,這一個一個,都是不省事的。”五福晉想想,冷笑道,“姆媽,我瞧紹文必是去接那個外頭的女人了,咱們也得快先派人去,抓住了他們人贓俱獲,別叫他們又躲到哪裏了。”宋太太道,“你省省吧,真抓住了,到底是誰更沒臉?這事傳出去了,咱們家還要不要臉面了?”

五福晉教她問得愣住了,宋太太沒好氣道,“你就別裹亂了,都做了娘了,也該改改這性子。”五福晉不服氣了,“娘這是怎麼說?這件事就這樣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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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虛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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