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隔晶簾
第二日包好了八色禮,頤清本想叫彩雲去二門上備車,誰知彩雲去了又折回來,“剛出門就看廊子下等着小廝,說是宋家派人來傳話,早就已經備了車,就停在西苑門了。”
西苑門本就離流水音不遠,走過去也不過百餘步,走到門口果然見到停着一輛半舊的黑色官家小轎車,頤清一愣,卻見那車上竟是紹文下來,對她笑道,“我來得正是時候。”頤清有些不好意思,“何必要來接,家裏也是有車的。”紹文道,“今兒左右無事,出門得早了些,倒來得正巧,若是來遲一步,你便走了,我上哪裏接人去。”說著,他已是拉開了車門,對她伸手笑道,“請。”
頤清上了車,只見紹文也未帶人,不由好奇道,“你會開車?”
“那是自然,”紹文熟練地將車駛出院子,“光緒三十一年,我考取了官費到東瀛,第一件事便是學會了駕駛車輛,後來又學駕駛機船,也就是那時候我認識了令兄。”頤清一愕,隨即瞭然,瞧他眼光便親切許多,說道,“我哥哥也曾考過官費,但只出洋了一年,便被爹爹催着回來了。”紹文與她兄長熟識,點頭道,“是的,出洋多有風險。你父親有萬貫家業需要你兄長繼承,當時不得不回。”紹文原是宋元卿長兄之子,那會兒還沒有過繼一事,他既不是相府公子,自然也無如今的風光。想來他那時立志考官費,學機船駕駛,也是自有一番志向的。頤清略一想,便也明白了他的處境,頓時有些感慨,低聲道,“也不是懼怕風險,只是我爹爹那時病重了……”
紹文怎會不知道其中根源,見她面色微黯,便岔開道,“就是在東瀛時,你兄長帶我認識了不少浙省人。”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比如那位手帕交的父親。”頤清笑道,“陳家與我家也不是很遠的親戚,原來時常走動的,他是我表舅舅。”紹文笑道,“你竟然叫他表舅舅?我與他們平輩論交,你可矮了一輩了,也不用叫大少了,喊我一聲舅舅來聽聽。”頤清臉一紅,啐道,“要是喊你舅舅,你妹子以後還怎麼過門?”紹文不以為意,“各論各的,不打緊。”頤清連連搖頭,“不行不行。”紹文有意捉弄她,“陳家小姐也當我長輩的,回頭你見了她,准見她叫我世叔。”頤清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是拿自己打趣,嗔怪道,“你誑人。”
車過了中華門,紹文又說道,“你瞧那門樓子,還有個有趣的故事呢。”頤清順着他的手望去,卻不解其意,“這能有什麼故事?”
“這門樓子上原有塊匾,叫作大清門。辛亥后,不能再叫大清門了,可工匠們瞧着這塊石料太好,捨不得棄了,便有人出了個主意,要拿下來翻一面刻了字再懸上去。”頤清思忖道,“這倒是省力,就是總覺得這裏頭寓意不太好。”紹文笑道,“誰知道那匾取下來,另一面卻是有字的,你道寫的是什麼?”頤清脫口道,“難不成還能是大明門?”
“真被你說中了,”紹文大笑起來,“你說說,為了圖省事,咱們倒和三百年前的人想到一處去了。”頤清卻問道,“那這塊石匾後來咋辦?”
“也只能扔了,另尋一塊合適的,重新刻上。”紹文不以為意,卻見頤清獃獃地瞧着窗外的中華門出神,不由問道,“怎了?”
“三百年前滿人入關,漢人總是不服氣的。”頤清脫口道,“我們老家那裏至今還有人建祠堂拜祖宗,老人家說祠堂里供着的就是一位反清復明的大英雄,叫作何求老人的。”
“何求老人,那就是呂留良了,他是極有氣節的,總號明之遺民,”紹文心念一動,又道,“你是說三百年前那些工匠並不只是愛惜石料,而是心裏存了反清復明的想法,想着有朝一日要復辟大明江山?”
頤清隨口道,“古人故矣,誰知道呢。”紹文想了想,說道,“這掌故還是我前幾日聽大總統說的,當時原當笑談的,倒沒深想。如今想想,第一個提出要在石匾背後刻字的是王世珍,他這人迂腐得緊,安知沒有存了別的心思。”頤清忙道,“王大人是從練兵時便跟着爸爸的,該沒有異心。聽家裏說,如今王大人最得寵的小妾,還是父親送的。”紹文面上笑意微斂,卻不肯再深談,打了個岔過去。頤清與他說笑得高興,也不如剛上車時那樣局促,又問道,“對了,你剛才提起月仙,她父親如今可有下落了。”
紹文含混道,“據說又去日本了,也沒人知道下落。”月仙的父親在上海本被推舉為滬軍都督,但因他與方慰亭素來不合,兩年前被解了職務,她父親竟率人去攻打江南製造局,被下令緝拿,如今下落不明。好在月仙的伯父在官場上頗能左右逢源,庇護着一大家人不受牽連。頤清嘆了口氣,望着窗外半晌不言語。
瞧她臉色不好看,知她心裏挂念,紹文道,“你家裏也好些了?若用得着我,過幾日我告個春假,再往杭州跑一趟去。”頤清忙道,“不用了,家裏現在都好着呢。”紹文笑道,“承干兄許是去年犯太歲了,今年不知道正月里有沒有多放點炮仗,把晦氣都驅走。”
不多時到了煤市街的致美樓,這是間老字號了,打從同治時京里流行江南菜,致美樓便名盛一時,酒樓就臨着街口,簇新的一溜六間門面,下頭是朱楹青階,門額上換了塊灑金新匾,見頤清抬頭去看匾,紹文解釋道,“京里有句話,叫作有匾皆書垿,無腔不學譚,京里的鋪子都是王垿的字兒。”頤清想想也覺好笑,“怪不得前幾日去瑞蚨祥,見那匾也落着這款兒。”
樓上都是紅松木雅間,用玻璃隔柵間開,最東頭是打通了的兩間,專用做包席,紹文送了頤清進去,只見桐木油地板擦的凈光,陳家女眷皆列席中,此外還有位黎家三奶奶也是浙省人,與陳家沾着親,亦在座中。
頤清先向陳老夫人問了安,又將備好的各色禮品送上。陳家二太太先開口道,“原該請你到家坐坐的,只是一時半會兒房子還沒租下來,如今住在遠方親戚處,倒不方便請你上門去。”頤清忙道,“二舅母說哪裏的話,原是我早就應該來接你們的。”陳老夫人與頤清的外祖母是親姊妹,兩家人見面分外親進。
陳老夫人攜了頤清的手不住地擦淚,“我那沒福氣的外甥女兒,要是瞧見你如今出落得這樣大了,該多高興。”頤清想起亡母,亦是傷感,忍淚道,“母親去泉下與外祖母相聚,也是歡喜的。”陳老夫人擦了淚,點頭道,“這倒是的。”她摟了頤清坐在身邊,另一旁坐着的兩位中年婦人便是陳家大太太和二太太,與她相對而坐的,便是頤清閨中的好友月仙。
此時人多,月仙隔着桌子探頭喚她,“清姊。”她母親忙道,“要叫三奶奶。”頤清笑道,“別見外啦,都是自家姐妹,便和從前一樣。”月仙比幾年前見又大了些,脫去了稚氣,顯得更俏麗了,只見她身着一件紅色洋裝,頭髮燙做了時髦的樣式,嚷着和母親換了坐,定要挨着頤清坐下。月仙母親沒法子,對頤清道,“這丫頭還是如從前一般,便愛纏着你。”頤清抿嘴笑道,“還是小時候的脾性。”
月仙母親嘆氣道,“這次北上前,還見了你家裏人。你哥哥嫂子正收拾東西,要從杭州你嫂子家搬回南潯祖宅去。”頤清聽到這個消息,心裏頓時安定下來,心知必是那五十萬銀票起了作用,想來家裏的田地也該贖回來了,不由臉上也露出了笑意。月仙卻說道,“南潯有什麼好的,哪有在杭州住着舒服。”
月仙母親責怪道,“你懂什麼,那是自己家裏,住着也自在些。”頤清笑道,“月仙還小,無憂無慮的。”月仙母親只搖頭道,“也不小了,過了年就十八了,要是論過去早該說婆家了。”一說這個話題月仙便撅起嘴,顯然是極不樂意的。
頤清忙道,“十八也還是孩子,和我家裏的小姑一般大。”月仙母親忙道,“方家的小姐也屬猴?”頤清點點頭,“正是。”月仙母親又問道,“那她可說了人家?”頤清一怔,“好像還沒有。”
月仙母親感嘆道,“如今真是不如過去了,拖到十七八還不定親,以後可怎麼得了。”月仙卻惱了,“娘,你又說這個。”頤清忙解釋道,“現在京里的女孩兒都上女學堂,不像原來那樣着急。”月仙母親直搖頭,“那怎麼行,女孩上什麼學堂去,生生都耽誤了大事。還是你爹娘好籌謀,早早給你定了親事,不然哪有這樣的好姻緣。”頤清面色微有些尷尬,可月仙母親卻未察覺,只拉着她又問道,“方家可還有未婚配的少爺么?”頤清老實道,“今年家裏的六少和宋二小姐剛訂了親,再後面就是七少和八少了,可他們都還小,一個十歲,一個才八歲。”月仙母親唏噓道,“那也太小了些。”
瞧着她說的不成話,陳老夫人也皺眉,“老大家的,今兒是家宴,不說這個。”月仙覺得沒臉,扭過頭去不肯瞧她母親。陳家二太太也笑着圓場,“不急不急,她淑英妹妹也還沒定人家呢。”月仙母親急道,“那怎麼能一樣,淑英才十六,咱們月仙可都已經十七了。”月仙漲紅了臉,便要哭出來,頤清趕忙拉了她站起來,“外頭的表兄弟們都還沒見,快帶我去見見吧。”
兩人出了屋子,月仙再也忍不住了,淚水簌簌直落,“我娘就是這樣,天天念着我的婚事,真跟失心瘋了一樣,家裏誰不笑話她。”頤清瞧她哭得可憐,便拿帕子替她擦淚,“你娘也是為了你好。”
“自從爹出了事,她就這樣,”月仙垂頭飲泣道,“她巴不得我早點嫁出去才好,她總說怕叔叔嬸嬸將來容不得我們娘倆,會趕我們走。”頤清一怔,“二舅舅不是這樣的人。”月仙越說越是心酸,“叔叔的官越做越大,嬸嬸也不如從前那樣好親近了。”月仙的父親到底是犯了事的,叔父又要做官,如何能不避諱,容她們母女住下已是不容易了,頤清也知人情冷暖,不由嘆了口氣,“你如今有什麼打算?”
“我想進學堂去讀書,聽說貝滿女中也要設女大,我也想去考考。”頤清有些猶豫,“你母親肯么?”月仙很堅決,“她要是不肯,我就離家。”
她話音剛落,卻聽身後有人叫了聲好。兩人轉過頭去,只見一個青年男子站在身後,目中都是讚許之意。月仙不客氣道,“你這人怎在這裏偷聽人說話?”那男子道,“我光明正大站在這裏,怎麼算是偷聽。”頤清卻瞧着他有些面熟,遲疑道,“先生是?”那男子拱手道,“在下陳景篔,年前六少訂婚時去過府上,三奶奶可還記得。”頤清點點頭,隱約記得是見過的,“陳先生好。”
陳景篔望着月仙道,“我聽到姑娘有這樣大的志氣,十分欽佩。只是貝滿女大還在籌備之中,一時半會也不能開課,姑娘要是有意,我薦你去金陵女大如何?”
月仙雙眼一亮,“果真?”但她隨即便垂頭道,“不成了,今年金陵女大已經招考完了,整個杭州也就只考上了三人,我錯過了考試,哪還來得及。”陳景篔點點頭,“我與德本康夫人有舊識,興許能賣我薄面,准你補考。”月仙喜得要跳了起來,一把拽住陳景篔的衣袖,“陳先生,一言為定。”頤清忙勸阻道,“陳先生,你勸勸她,這麼大的事不可任性,她家裏人都在京里,哪能獨自一人往金陵去。”
陳景篔卻道,“如今女子獨立已經不是稀罕事了,從前府里有位吳小姐也在金陵女大,三奶奶難道不認識她嗎?”月仙雙目一亮,“就是啊,清姊姊,我已經十七了,哪裏還是小孩子了。”頤清大是頭痛,這兩個人都很有些獃氣,想不到聊的倒是投機,竟然自說自話的要定下此事了。
正在發急,只聽背後有人道,“你們在這裏做什麼?”只見是紹文走了過來,他瞥了瞥一旁聊得投機的二陳,目光自然地落在了頤清身上,“可是出了什麼事。”頤清忙道,“月仙才到京里,又想去考金陵女大,這要是被陳老夫人知道了,只怕難交待。”
紹文瞥了瞥月仙,說道,“如今剛到京里,不如先安穩住下來,好好複習一年,把家裏人說通了,明年再考也不遲。”頤清忙道,“正是,宋大少這法子更妥帖呢,月仙,可別任性。”月仙跺足道,“明年誰知道是個什麼狀況,說不定我母親急着要把我嫁人了。”頤清又好氣又好笑,“那你總不能不和你母親和祖母說一句,今兒就要跑了吧。”月仙咬着唇不說話,可心裏分明就是在盤算着的。紹文看了看頤清,又道,“我聽說三奶奶府上的四小姐是在貝滿女學念書的,不如陳姑娘也去貝滿女學先讀一年,明年再考,豈不妥帖?”他這是一招緩兵之計,但陳景篔和月仙聽了這話也覺得有理,陳景篔說道,“貝滿女學也不錯,我也可以推薦你去。”也是奇了,月仙對初次相識的陳景篔極是信任,聽他也這麼說,這才點了頭,又問道,“陳先生,你同我講講,京里的女學堂要考教些什麼,我也好有個準備。”說著,她又瞪了頤清一眼,“清姊,你莫去我母親那裏告小狀,不讓你聽。”兩人走開幾步,便去樓梯的轉角處商量起來。
頤清雖然無奈,到底長舒了一口氣,低聲道,“還好你打了圓場,不然這丫頭真被攛掇去了金陵,那她家裏可要急壞了。”
“景篔也是一番好意,就是乍然出這個主意,只怕要嚇壞她家裏人,”紹文望着月仙和景篔的身影,目中透出幾分幽深,“其實如今京里也不太平了,去金陵未必是壞事。”頤清嘆氣道,“若她真去了,只怕她母親要瘋。”紹文不動聲色的挪開半步,嗤了一聲,“如今都是自顧不暇,還考慮那麼多做什麼。”他頓了頓,又打量着頤清道,“便說你自己,也比她大不了許多,怎整日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這心境倒比你的年紀老了十歲。”頤清臉微紅,“自小就要好的姊妹,怎能不為她多考慮幾分。”
“你可為自己打算過?”紹文瞧她臉色變了,便低聲說道,“要我說去讀金陵女大也沒什麼不好的,掙脫了舊籠子,許就脫出生天了。”頤清臉色由紅轉白,半晌不語,忽聽得靴聲橐橐,接着便見紹文一個站立不穩,險些從樓梯上栽了下去,頤清忙拉住他,剛喚了句,“大少。”忽得便被人一把扯住了腕子,“你在這裏做什麼?”
頤清抬頭一瞧,卻見徵端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他雙目發赤,雙頰駝紅,靠近了便有一身酒氣,顯然沒少喝酒,此時斜睨着二人,目光中卻透出幾分不肯善罷甘休的意味。紹文踉蹌幾步站定,忙道,“六少休要誤會。”徵端掏出槍來,玩似的在手指上轉了兩圈,“你算個什麼東西,與我說誤會,也配?”頤清尖叫道,“你做什麼,快放下。”紹文眸光微凝,目中火光一閃,卻沒有求饒的意思。
到底動靜太大,驚動了一旁的人,陳景篔和月仙匆匆跑了過來,陳景篔忙奪了槍,又扶起了紹文,“今兒潤田兄謀了個新差事,設宴請我們幾個,六少被灌多了幾杯,還請世兄海涵。”月仙嚇得煞白了臉,趕忙扶住頤清,“好端端的,這是怎麼回事。”頤清擦了擦汗,“我不礙事。”又望向紹文,憂心道,“大少,你沒事吧。”紹文面色由白轉青,但風度還是有的,便說道,“我先回衙門裏去了。”又轉頭對頤清道,“等會兒我讓人叫車送你回去。”頤清哪裏敢應,偷偷瞧了一眼,只見六少鐵青着臉,臉色愈發難看了。
月仙許是被這場面嚇着了,便想帶頤清開溜,忙道,“祖母還在等我們呢。”誰知徵端忽然握住了頤清的手腕,“允你走了嗎?”當著娘家人在,頤清臉上哪還掛得住,“六少這是什麼意思?”
徵端額角上青筋不易覺察地抽搐了一下,“沒得在外丟人現眼,還不快回去。”說罷不由分說地拽住了頤清,拉着她便往樓下走,頤清踉踉蹌蹌被拽了下去。月仙還想去拉,陳景篔直搖頭,“六少的脾氣你還沒領教過,誰也攔不住的。”月仙眼珠骨碌碌一轉,張口結舌道,“這怎麼說的,總統府的規矩也太大了,還不許少奶奶出來吃頓飯了?”陳景篔搖搖頭,心知這裏面只怕有內情,也不好與她細說,只道,“罷了,休管他家的事,你快回去吧,先替她向你祖母告個假吧。”
頤清被連拖再拽的拉到了車上,早在車內等候的徐遠生吃了一驚,忙道,“六少,這是怎麼回事。”
“別廢話。”徵端沒好氣道。頤清氣得臉色通紅,拚命掙脫開他的手,就要拉門下車。偏偏徵端不肯鬆手,頤清氣極道,“你做什麼,快鬆手。”“我偏不松。”徵端湊到她頸邊,一股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頤清趕忙轉過頭去,徵端卻把她緊緊攬住,哪裏掙脫得開。頤清想到前面開車的徐遠生,更覺如坐針氈,忙推着他低聲道,“你鬆開,有話好說。”
“我鬆手,你便要跑了。”徵端將她箍住了,微閉着眼心滿意足道,“現在這樣就很好。”頤清又羞又氣,哪裏推得開他,又聽到微微的鼾聲輕響,她一怔,轉頭卻見他雙眼都閉上了,竟是倚着自己沉沉地睡著了。
“三奶奶擔待些,”徐遠生苦笑道,“今兒六少實在是被灌得多了。三奶奶莫惱,前面六國飯店有間六少的屋子,把他送過去醒醒酒便是了。”
頤清無可奈何,只得道,“有勞徐副官了。”一路無話,好不容易到了六國飯店,徐遠生開了車門,去扶着徵端下車,誰知徵端雖睡著了,卻拽着頤清不肯鬆手,徐遠生無奈道,“要不還請三奶奶一起扶六少上去?”頤清還有什麼辦法,兩人一起架着徵端從飯店后的小樓梯上了四樓,徐遠生熟門熟路推開了房間,一進門頤清便愣住了,這正是自己六年前初次到京時住過的那間。
徐遠生見她神情,還以為她不習慣,忙道,“這屋子是六少常年包下的,沒人過來,十分清凈。”頤清點點頭,與他一起扶了六少到床上歇下,自始至終,徵端雖不睜眼,可一隻手牢牢地鉗住頤清的手腕,卻始終不肯鬆開。頤清只得將就坐在一旁,臉早就通紅的如熟蝦一般,徐遠生極妥帖的一個人,將徵端服侍得井井有條,也不抬頭看頤清半眼,只說道,“六少喝醉了酒力氣最大,若他不撒手,誰也掰不動,三奶奶多擔待些。”頤清心中大急,忙問道,“他什麼時候能醒來?”徐遠生道,“也就多半個時辰吧,三奶奶多擔待些。屬下就在門外等候,有什麼事三奶奶一摁牆上的電鈴便是了。”
頤清無可奈何,心道這是什麼怪毛病,若他不撒手,難道真陪着等到酒醒?那要等到什麼光景。如今大太太持家極嚴,每日酉時要三姨太下鑰,若過了時辰不回去,更不免要生風波。
可偏生再多的道理也難與一個喝醉的人理,木質的雕花門上包了銅邊,門闔上的一瞬發出沉重的聲響,頤清只覺自己的心也隨着被撞了一下。既然無法可施,也只能等着醒來,無事的時候,頤清不由去瞧他,卻見他睡得極香沉,一雙眼閉着,反將硬朗的輪廓顯出幾分柔和來。瞧着眼前的人,她一時也不知自己心裏是什麼滋味,勾勾絆絆,牽牽連連,兜了一個大圈,卻又扯到了一起。
為了她家裏的事,宋紹文也沒少出力幫忙,她固然是感激不盡的,心裏也是坦坦蕩蕩,見面總離不了一個謝字,再多的恩還有兄長可以去償還。可面前的這個人,她受過他的大恩,但還有她承受不住的情誼,又有什麼可以報答呢?她抬起沒有被箍住的那隻手,虛虛的伸指去描摹他的眉眼輪廓。卻覺得他的眉毛好像皺了一下,她慌得忙縮手,又看了一會兒,才覺得是自己多心。
只見外面日頭漸漸偏西,她心裏愈發焦急了起來,正在沒做什麼指望的時候,堪堪覺得手腕上一松,她轉過頭去,卻是徵端醒了,一雙劍目直直的望着自己,神色卻看不清虛實。不知為何,頤清反倒有些慌了,站起身來,微有些局促道,“你醒了?”徵端不置可否的唔了一聲,探手打開了小方几上的茄里克,取出一支細長的煙點了,吸上一口,吐出細密的煙。
頤清實在忍不住了,“這時候回去,許是還來的及……”一句話還沒說完,徵端將一口煙徐徐吐了出來,“急什麼,我有話問你。”頤清局促的將手交握在一處,這情形瞧在徵端眼裏,倒讓他覺得好笑,“我說的話你都做耳旁風了?”頤清臉一紅,剛想為自己分辨,只聽他忽然道,“那日我一直想問你,你心裏到底有我沒有。”頤清忙垂下頭去,“如今還說這些做什麼。”
徵端坐直了身子,雙眸也睜大了,一時間好像是換了個人,“那就是有了?”頤清哪裏肯應,慌忙搖頭。
“難道一點也沒有?”徵端面上帶了點怒容。頤清嚇了一跳,趕忙又輕輕搖頭,想想覺得不妥,就定住了不敢再搖。她心裏總有些發慌的,心知自己沒有沖他發脾氣的本錢,怯怯地叫了聲“六少”,想到欠他讓朝奉送來的巨額銀票,心裏更是又羞又愧,也尋不出什麼說辭,她偏過頭去不作聲,可慢慢地,兩行清淚卻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見她這般模樣,徵端到底心軟了,放緩了聲氣,“罷了罷了,別哭了,我又沒說什麼,你哭哭啼啼做什麼。”瞧她哭得更厲害了,他只得放緩了聲氣哄她,“你肚子餓不餓?”頤清只搖頭。徵端摁了鈴,讓徐遠生進來,“送兩碗雞絲麵來。”頤清不知何時偷偷擦去了眼淚,站起身來徐遠生道,“徐副官,六少既然醒了,還煩請您叫輛車子送我回去。”
徵端道,“先吃了面再說。”頤清不敢違逆,怕他又要動氣,只得坐了下來。不多時徐遠生親自端了兩碗雞絲銀面上來,面煮的火候正好,根根細軟分明,捲曲盤在一起好似銀絲一般,盛在碗中煞是愛人。徵端也不與她推讓,取了一碗埋頭便吃了起來,頤清也只好拿了雙筷子,慢慢卷了麵條放進口中。一碗面吃的食不甘味,好不容易瞧見徵端吃完了,頤清忙推碗,“我也飽了。”
徐遠生瞄了瞄徵端的臉色,剛想說什麼,卻見頤清站起了身,“那我自己回去。”許是看到徵端點了頭,徐遠生忙不迭地接過頤清的手包,陪笑道,“天色不早了,還是卑職送您回去。”
頤清急匆匆回了家,進門還不到五點鐘,她心裏鬆了口氣,這會兒還沒到去大圓鏡中問安的鐘點,她先回了屋裏準備換身衣服,誰知找來找去,卻發現丟了簪發的珠花,龐媽從旁問道,“今兒您上哪兒去吃席了?可是掉在席上了?”頤清想想也是,便讓人回去致美樓找找。
等了約一個鐘頭,去的人還不回來,不想大奶奶和四奶奶倒一起來了,四奶奶進門便說道,“聽說三嫂今兒出門訪親去了,還怕沒回來,大嫂嫂說您一早就出門去了,這會兒准回了,過來一瞧可不是正巧。”頤清招呼道,“原是剛進門,正準備去太太那兒呢。”
四奶奶道,“太太今兒剛上香回來,晚飯用素齋。”正說話間,派去致美齋的人卻回來了,回話道,“小的樓上樓下都找過了,都沒見到奶奶丟的珠花。”四奶奶笑了起來道,“好你個三嫂,竟是個夯雀兒,怎的次次出門都落東西,丟的是哪支珠花?”頤清勉強笑笑,一抬頭,瞧見大奶奶和四奶奶頭上都戴着太太賞的珠花,便住了口,含糊道,“不值什麼的,戴舊了的一支。”
三人走到廊子底下,便聽到裏面傳出笑聲,隱約是大太太的聲氣道,“點了《獨佔花魁》沒有,如今有個冒尖的坤伶,叫作小喜奎的,今兒也叫了來吧。”六姨太頭一個便不樂意了,“黃毛沒長齊的一個丫頭,也能與譚叫天楊小樓同台?叫她作甚。”九姨太插話道,“六姐姐這就不知道了,如今這小喜奎在三慶園裏拔着尖呢,可不比其他人風頭差了。”這喜奎是最近五少十分迷戀的一個坤旦,六姨太也隱約聽到點風聲,聽說今兒人也來了,哪有不着急的。
許是見着三位少奶奶進來了,廳里的幾個人都住了口,大奶奶領頭進去,便笑道,“在外面就聽着熱鬧,在說什麼高興事呢?”五姨太側頭笑道,“還是大姑奶奶有心了,今兒個要請班子來純一齋唱堂會,有譚叫天唱《空城計》,楊小樓演《鐵籠山》。”大奶奶一怔,回頭一瞧德蘅倒不在這兒,九姨太見狀笑了起來,悄聲道,“大姑奶奶有了好消息,但這是頭一胎,不好出來走動,不滿三個月,還在家裏養胎呢,先叫班子回娘家喜慶喜慶。”眾人都歡喜起來,德蘅出嫁了這麼些年,這還是頭一胎。
“大伙兒都沾沾大丫頭的喜氣,”大太太半眯着眼,“四丫頭正寫單子呢,她們都點了,你們也來點幾齣。”
大奶奶湊過去看,只見已寫了《洪陽洞》、《水簾洞》,便笑道,“我點一出《花田錯》。”又讓四奶奶和頤清點,四奶奶擺手道,“我不會點,三嫂替我點了吧。”頤清便點了一折《醉酒》和《探親》。
六姨太一瞥眼,看到德雅還是寫了那折《獨佔花魁》,便有些發急,剛想張口,九姨太瞥了眼大太太,低聲道,“人都叫了,如今也都是京里有頭有臉的名角,不好說不叫來了的話。”
吃過了晚飯,眼見着眾人都往純一齋去了,頤清心裏存了事,找了個借口要回去換身衣裳,剛走了一半,迎頭撞上了德雅,只見她奇道,“這是怎麼說的,您怎麼往這條道上走?”頤清道,“我覺得有些冷,想着看戲那邊挨着海子,只怕更冷,想回去取件夾襖。”德雅嘆了口氣,“這種事吩咐下人去做就是,何必您巴巴的跑一趟?”頤清道,“也沒有幾步路,全當是走動走動,也好消食。”
“您便是性子太好了,”德雅瞥了她一眼,目中有些憂色,“怎麼剛在裏頭聽四嫂說,您今兒出門把太太賞的珠花丟了?”頤清腳一崴,險些跌倒,倒是德雅扶住了她,“唬我一跳,您慢些。”
頤清有些心急,“她說這個做什麼?”德雅撇了撇嘴,“誰知道呢,還不是裹亂嗎。大嫂本想攔着不讓她說,她倒跟放炮仗似的,這事是真的?太太知道了定然是不高興的,您得早跟太太解釋一聲。”頤清也沒法為自己辯解,搖頭道,“我今兒去致美齋見娘家的親戚了,確實丟了太太賞的那支珠花。”
瞧着她神情凄惶可憐,德雅握着她的手道,“好三嫂,你就是性子太好了。既是真的,這事倒也不急了。您再叫人找找去,要是真找不着了,等會兒悄悄在太太身邊告個罪就是了。太太是個明事理的人,想來也不會責怪的。”頤清默了默,半晌方道,“我頭痛得緊,今晚不過去了,你替我告個假吧。”瞧她面色確實不好,德雅握了握她的手,溫言道,“那好的,你早些回去歇着,可別再着了涼。”
頤清心裏存了事,這珠花不找到,始終是一塊心病。要知道這支珠花是前幾日太太剛賞的,幾個少奶奶每人都賞了一支,這東西若是落在什麼人手裏,便更說不清了。她心裏有七八分的盤算,心知這珠花十之八九是落在六國飯店了,便想偷偷去尋回了就是了。
還是循着老路,六國飯店後頭有一扇雕花木門,推開進去是一個盤旋的樓梯,這是她走過一遭的,倒也記得清楚。她循着原路到了樓上,徐遠生卻沒等在門口了,頤清一怔,本想托徐遠生進去取的,這下倒是有些不好辦了。房門沒有關嚴,裏面卻瞧不見光,不知道是個什麼情形。頤清站在門口想了一瞬,咬咬牙還是推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