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點紗緯

第二十二章點紗緯

今天是正月初一,路上哪還有人。許是防着有人鬧事,新華宮外的幾條路上都有值守的衛兵,徵端沿着南河沿往北走,不多時又到了上次來過的沙灘一帶。立在沙灘邊瞧了瞧,如今放着冬假,連學生們也都少見,又聽到東邊人聲喧嘩,倒是熱鬧非凡,他索性折轉了方向,徑直往東去了。

一路溜達着過了齊化門,眼見東四牌樓邊上,縮進一個偌大的山門,原來是隆福寺到了。這一片街上的人也多了起來,許多人家偕老及幼的出門來街上轉悠,賣東西的鋪子都開了張,足有一里地的熱鬧。徵端忽然想起了,今兒該是開廟的日子。京里兩大廟會,西邊護國寺,東邊就是隆福寺了。這裏原是前朝的喇嘛廟,如今喇嘛都聚到北邊的喇嘛廟去了,這裏倒日漸熱鬧起來,所謂的“七八兒護國寺”、“九十兒隆福寺”,說的都是京里的廟會。

今兒雖然是初六,但依舊開了廟,一盞盞“氣死風”綿延出半里地,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從東到西擺滿了攤鋪,小到賣個針頭線腦的,大到古玩玉器,乃至綢緞布匹、洋廣雜貨,真是應有盡有。徵端跟在人群中擠了會兒,瞧着攤上有對葫蘆盒不錯,難得一般大小,雕着藤蔓匏實,邊款上刻着“濮澄”一印。徵端問了價,說要三個大洋,徵端記得方慰亭的書房裏也似有這麼個款的文姬歸漢的筆筒,便覺得也不算貴,就出錢買下了。

這麼走走看看,不知不覺過了晌午,徵端這才覺得有些肚餓,這會兒小吃攤位也張羅起來,餛飩、抻面、豆汁、二葷鋪子,家家攤子上都是白氣繚繞,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小販們扯着嗓子張羅,“炒肚塊兒,高湯甩果,爛肉面誒……”

徵端瞧着旁邊支着個爆肚攤,剛過去看了看,那掌柜格外殷勤,“你來嘞,裏頭請,來碗熘肝尖,再配個木須湯,給您來點兒豌豆苗,吃個鮮勁。”徵端點點頭,“就依你,快點兒。”那掌柜爽利一笑,“東西都是現成的,快着呢,吃完您就走,誤不了您的事兒。”徵端剛坐了下來,不留神被人拍了拍肩,他一回頭,卻是五少笑眯眯地站在身後,“六弟,今兒得閑,竟在這裏被我逮住了。”徵端頗是驚詫,“五哥,你怎麼會在這兒,我早上還瞧見五嫂帶着孩子到家裏去了。”

五少不以為意,指了指街邊一間書店,又拍了拍手裏的錦布包裹,得意道,“三槐堂尋到了一套宋版的魚集,我讓掌柜替我留着,今兒個一到便來看看。”徵端雖然不知魚集是何物,但也素聞宋版十分昂貴,不由問道,“這個宋本的魚集要價多少?”五少笑道,“不貴。”說著伸出一隻手比了個八。徵端暗暗搖頭,心知絕不是八十大洋能買到的,必是八百、甚至八千之巨,便勸道,“五哥,你手頭也不寬的,不可太奢廢。”

“朱大淳以美婢換宋刻,王世貞以一庄換漢書,”五少卻不樂意了,“宋版的魚集,只要八百個大洋,何貴之有?這還是掌柜與我相熟,送了個大便宜給我。”他說著十分珍重的拿出一冊,遞給徵端,一邊說道,“瞧這白口黑魚尾,左右雙邊,多麼漂亮,一看就是南宋的浙刻。”徵端隨手翻了翻,只見尋常一冊書,黃棉紙,掀開是密密麻麻的歐體小字,也不知他說的值錢在何處,便遞還給了他,“你要是使銀子,還是支家裏的就是了,只是萬萬不可再動五嫂的嫁妝了。”五少不耐煩的應付道,“那是自然。”

兄弟兩說了會兒話,五少聞着香味,勾起了肚裏的饞蟲,便道,“我一早就出來了,連早飯都沒吃。”徵端道,“叫掌柜的別做了,咱們換個館子去吃幾口。”五少按住了他,“不用這樣費事,這攤上的爆肚做的就好。”說著他朗聲叫道,“掌柜的,再來四兩百葉,一壺熱酒,不要燙得太爛。”掌柜是識得他的,殷勤笑道,“得嘞,五爺,保准您滿意。”五少點點頭,“給爺把酒燙的熱些,賞錢少不了你的。”掌柜眼睛都笑眯了一條縫,“您請好吧。”

等酒溫了上來,五少親手給徵端倒了杯酒,便瞧見徵端右手腕上有個牙印子,不由一怔,“好傢夥,這是怎麼弄的,誰敢咬了咱們六少?”徵端忙把袖子放了下了,遮掩道,“沒有的事。”

越是如此,五少越是起了頑心,不由分說拽過他的胳膊,一把擼起他的衣袖,細細查看起來,口中嘖嘖道,“瞧這牙口,這是糯米細牙咬的呀,看樣子是個女人。嘖嘖,這是誰的檀口?別是那宋二姑娘吧,沒瞧出來她還真是個潑辣貨。”

“別胡扯了,”徵端忙道,“與她沒有關係。”五少留了意,覷着徵端道,“難道不是宋二姑娘?好兄弟,瞧不出來啊,你竟是個深藏不露的,倒叫作哥哥的小瞧了。”徵端縮了手,哪會讓他細看,“五哥花了眼了。”五少不以為意地一哂,“這樣小氣做什麼,千萬莫學了咱們大哥那道學迂腐的假樣子。”

許久沒人提起大少了,徵端一怔,問道,“大哥最近可有信來?”五少搖了搖頭,“就算往家裏頭寄信,也不會寄給我呀。”說著他注視着徵端,“倒是你,在德國時只怕要常見大哥的?他如今怎麼樣了,可能站起來了么?”

“我在德國時,隔月便去看看大哥,他氣色不錯,大嫂服侍的也妥帖,已經能拄着拐杖站起來,雖然走不了多遠,但也比當時好得多了。”徵端與大少夫婦交好,又格外的稱讚了幾句大奶奶,“說起來大哥大嫂真是伉儷情深,大哥受了這樣重的傷,若無大嫂陪同照料,也不能恢復的這樣快。”

“大哥這個人,就是面上文章做得光,”五少譏諷的撇嘴道,“明明就是個斷袖,偏他還能裝出這幅樣子。”徵端絕不肯信,連連搖頭,“這怎麼會。”五少瞥了她一眼,“十幾年前,他在天仙院裏同李蓮英的侄兒大城李爭一個孌童打了起來,氣的爸爸拿鞭子抽了他一頓,逼着他給大城李磕了頭。那會兒你還沒到京里來,我那時也八九歲,還是我在旁邊遞的鞭子。”

這事還是頭一次聽說,徵端微微一怔,“興許那時候還小不懂事,這會兒早改了。”

“呸,”五少啐了一口,“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他能改了玩兔子的秉性,爺把這個方字倒着寫。”五少是個直率的人,話匣子打開便摟不住,“我沒在家都知道,這陣子二媽是不是又殷勤起來了?又是要做衣裳,又是要攛掇着去祭天,那準是為了大哥鋪路呢。”想不到五少諸事不管,其實內心倒跟明鏡似的,徵端不由失笑,“好你個五哥,要是叫爸爸聽到你一肚子腹誹,這會兒就該抽你鞭子了。”

“妓愛俏,鴇愛鈔,二媽的性子,這麼些年了你還瞧不明白?”五少夾了筷子肚仁,在麻醬里滾了一圈,夾起來卻不放到嘴裏,反而譏諷地笑道,“便連咱們這位大爺,也同他娘似的,最會做表面文章,肚子裏卻不知打着什麼思量,我從前還沒瞧明白,吃過幾次虧才知道厲害。”這還是五少頭一次同他提起從前的事,徵端心念一動,他離家幾年,回來卻見家裏格局已變如此,情知必是出過幾場大變故的,只是暗流涌動不在面上罷了,他眸光一閃,不由凝神問道,“五哥吃了什麼虧?也說給兄弟聽聽,大哥受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大哥從馬上摔下來,確實是他倒霉,但摔下來后卻是三姨太多嘴,說了個土方子,說大哥是痰迷了心,先得用針灸,痰出來了再治,這就耽誤了。等後來請了德國大夫來看,這才救了下來,但這條腿便沒有保住。這賬就算到三姨太頭上了,要不是太太回來了,還不知道要關到什麼時候呢。”五少一哂,“今兒難得有興緻,咱們兄弟把話說開了也快意。大哥落馬這事是出在去年年初,但早些他給我吃暗虧,卻是你離家后不久的事。那會兒咱們家還住在石大人衚衕的。”

徵端點點頭,他正是辛亥年秋天離家,就是從石大人衚衕走的。五少續道,“那年過了冬至,爸爸剛接了大總統,要找地兒新修一座總統府,便叫我帶着人去看地。我和王大人滿九城裏都看了一遍,小皇帝是不能挪的,那就只有這中海能用了。選定了地方,又修了三個多月就修得七七八八了,爸爸把這工程看得極重,便要去新宮裏看看,讓我陪着一同去,因為馬車不夠,我就在後面等了等,讓金標先送他過去。”

“我記得清楚,那天正好是臘月二十八,還有兩天就要過年了,我們從衚衕里出來,馬車走到東安門外,路南邊的東興樓上忽然騷動起來,接着就聽到兩聲巨響,前面都叫了起來,說‘完了,完了,大總統被炸死了。’我慌得不行,以為爸爸真出事了,忙趕過去,走到跟前一看,爸爸的馬車已經被掀翻了,兩匹大馬都被炸彈投中,肚破腸流,旁邊的金標也倒在地上,他受了重傷,看我來了就往馬車下頭指,說‘大總統還在下面呢’。我趕忙鑽下去把爸爸拽了出來,那會兒爸爸也暈過去了,幸好身邊的幾個親兵趕過來了,我讓他們把爸爸先抬回去,我留下來看着金標。後來我把金標送到醫院裏,他是在醫院才斷氣的。”徵端點了點頭,目光微黯,袁金標雖是袁家僕役,但與兄弟幾個感情極好,一起長大,便是在那次的事件中受傷而亡,“為了這件事,爸爸後來就不願出門,但這事是個意外,怎麼會怪到你頭上?”

五少拍了拍錦綢袍子,嘆了口氣,“回去以後就有了傳言,說爸爸時常出門,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事,偏偏和我一路就出事了,話里話外都有點影射的意思。我當時也沒放在心上,心想爸爸還能懷疑自己兒子不成。後來又出了一檔子事,巡警在東華門抓到了三個人,都是同盟會的,他們身上都帶了武器的,也抵賴不掉。但抓緊去不經審,胡亂扯出七八個人,卻都不是在現場抓住了,只說是同盟會的人都要抓起來,這裏面就有我認識的兩個人。有個朋友來找我,我一聽也覺得冤枉,便應承了下來,就把那幾個人保釋出來,從這件事後爸爸便對我冷淡許多。我後來才聽我姨娘講,原來大哥是帶了警察廳的人去爸爸面前狠狠地告了我一狀的。”

徵端一驚,“難道是大哥安排的不成?”五少無所謂的一攤手,“是不是也沒從查證了,這也不怪人家心機深,只怪我做事欠周全。爸爸這個人,疑心病也重,打這以後便不叫我辦差事了,我也懶得找他解釋。”他說著仰脖喝了一杯酒,“你說咱們方家也是造化弄人,老二跑了,老三死了,你又不在家裏,大哥便盯着我和老四下功夫,老四油滑,有時候還知道逢迎他兩句,就我最混不吝,當年遞鞭子抽他的也是我,他能不記恨我到心裏去?”徵端想想,也覺心寒,嘆氣道,“骨肉兄弟一場,何至於此。”

只聽五少續道,“如今說這些卻也沒什麼意思了。我早想明白了,都是骨肉一場,不管誰勝了,少不了分我萬貫家產,讓我做個陶朱公的。既如此我費那力氣做什麼,日日擔著掉腦袋的心,何苦來哉。”徵端不由失笑,“五哥倒是想的透徹。”五少舉着土陶酒杯洋洋自得,“那是自然,你五爺豈能是個憨大?”徵端笑道,“五哥浮白載筆,倒是比旁人都痛快。”

“六弟是個敞亮人,做哥哥的不能不叮囑你幾句,”五少多喝了幾杯,愈發酒入舌出,“我眼瞧着,起初老大在的時候,老四還收斂些,現在老大走了,他倒是來勁了。這傢伙當初就是做慣了老大的走狗,活生生跟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都是內里陰毒的貨色,你萬事都要小心些,不要着了他的道。”

兄弟倆吃了會兒酒,喝得臉紅胸熱才回家去,方慰亭倒沒說什麼,只是大太太卻傳了吩咐下去,說外頭這陣子不太平,讓家裏人少出去才是。德雅在萬善殿前遇着了徵端,便叫住他道,“大過年的,六哥不在家裏待着,跑到外面去喝酒做什麼。你和五哥今兒個不在,爸爸也不大高興。”徵端道,“我出門的早,不知道要叫去稻香塢。”德雅剮了他一眼,道,“六哥,你縱然不學着四哥那殷勤的樣兒,也萬萬不可和五哥攪在一處,他是爛泥扶不上牆的,爸爸早對他沒了指望,你何必同他混在一處。”徵端岔開了話題,“今兒在稻香塢說了什麼?”

“還不是二媽會湊趣,說稻香塢那裏荒廢了可惜,開春了要在那裏辟一塊地,叫咱們也學着種稻鋤地,爸爸很以為是。”德雅怕他聽不明白,又道,“六哥你可要早做打算,眼下一個個都鉚足了勁,都在爸爸身上下功夫呢。吃完了飯爸爸說了,叫給大哥大嫂收拾個院子,看這情形只怕是大哥也要回來了。”徵端一怔,不由想起上午五少同自己說的那番話,便對她道,“你一個小孩子家,成天都在琢磨些什麼,這些事兒少摻和,沒得把你搭進去。”德雅沒好氣道,“你別不知好歹,我就給你透個信,你還不領情。”徵端笑道,“你這樣熱心政治,別回頭給你掛個公主的銜兒,叫你去毛子國和親。”德雅嚇了一跳,旋即回過神來知道他是同自己打趣,便追着打他,“好你個六哥,竟敢拿我開取笑。”

說話間二夫人卻進了院子,笑道,“喲,四丫頭怎麼急眼了?你六哥怎麼惹着你了?”德雅趕忙收了手,訕訕叫道,“二媽,我同六哥玩笑呢。”二夫人似笑非笑地瞥了兄妹二人一眼,說道,“六少,老爺叫您跟前去說話。”徵端應了聲是,德雅也忙道,“我也去看看爸爸。”

走在路上,德雅越想越擔心,推了推徵端道,“瞧見剛才二媽的眼神沒有?她過來多久了,是不是聽着咱們說話了?”

徵端反笑道,“怎麼著,這會兒知道怕了,怕真讓你去和親啊?”

“去,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德雅沒好氣地推了他一把,“這句不怕,倒是怕她聽到咱們議論大哥就不好了。”徵端冷笑道,“你這會兒知道怕有什麼用,聽到便聽着了,還能把她耳朵眼兒堵上不成?”

等到了大圓鏡中見了方慰亭,他倒沒有多說白日的事,只吩咐道,“明天下午段芝泉要引日本公使過來,你替我去見見。”徵端垂着頭,應了聲是,又問道,“日本公使來,可是為了日德交戰的事?”方慰亭心裏也不痛快,冷聲道,“不為這個,還能為什麼?你打疊起精神,好生應對着,要是拿不準的條約,萬不可輕易應下,也不能輕易得罪了他們。。”

徵端略一躊躇,說道,“兒子有一點淺見,不知該不該說。”德雅聽着不好,拚命向他打眼色,方慰亭把他們的小動作瞧在眼裏,冷冷道,“你有什麼想頭?”

“日德去年一宣戰,我國便已宣佈中立,但日軍去年八月仍然在龍口登陸。根據國際法,交戰國雙方應尊重中國的中立,他們這是違反國際法的,我們應該抵抗。”他瞧見方慰亭臉色發青,仍然說道,“兒子以為我們所畫的中立區,其實就是掩耳盜鈴,任由日本人在我們的土地上作戰,這已是奇恥大辱。如今日本和德國交戰不利,還要來見我們做什麼?必是又要提不合理的要求,兒子認為這公使不見也罷。”

方慰亭啪的拍案站起,氣地渾身發抖,“你這無知的小兒,你懂什麼,治理國家豈是像你這樣翻幾本書,以為讀兩篇國際法就能明白的?要是人人像你這樣抱着書生意氣,空談誤國,早不知道把國家斷送了幾回。你還不滾出去問問段芝泉,明日見了日本公使要說些什麼?”徵端目中閃過一絲慍色,卻也知道不能反駁,便垂了手默默退了出去。

德雅瞧着方慰亭怒氣未消,從旁轉圜道,“六哥一直在辦軍務,沒辦過外交,他也是出於一片忠君愛國之心,一時想左了吧。”方慰亭臉色發青,“沒辦過,卻不會學?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在朝鮮平叛了,誰又教我辦過?”德雅嬉皮笑臉,仗着平日的寵愛,挽住他的胳膊道,“那還不是爸爸天縱英才,幾個哥哥拿什麼同您比。不過女兒從旁瞧着,六哥倒是最像您的。”方慰亭瞪了她一眼,口氣卻緩和許多,又道,“這鬼丫頭,心眼都耍到我這兒了。”他頓了頓,嘆了口氣道,“老六不肯去見日本人,固然是有些一腔愛國的勇氣,但成大事者怎可不知謀略?可惜他勇武有餘,智謀不足。”

“爸爸其實是一片苦心對六哥的,可惜六哥沒明白您老人家的深意。”德雅笑道,“按照女兒一點傻念頭,六哥性子耿直,必是不會退讓太多的,明日與日本人見了,若是談得不好,您老將坐鎮幕後,還有轉圜的餘地,這就叫作進退有餘。六哥回去便能想明白了您這份苦心,定會為您分憂的。”

夜裏九姨太服侍方慰亭休息,方慰亭忽道,“我們家裏還是四丫頭有個性,理智高,鬥志強,要是個男孩子就好了。”九姨太不明所以,只笑應道,“那還用說,四小姐最聰明不過的。”

初七這日,按照京師的風俗要放鞭炮趕五窮。龐媽從外面回來,不住的埋怨,“如今這些小少爺們越來越不成話了,不知從哪裏淘來許多炮仗,專往人腳下扔,差點燒了這新做的袍子。”彩雲和翠翠正在院子裏晾衣裳,忙問道“快瞧瞧,燒着了沒有。”龐媽彎下腰仔細看了看,“阿彌陀佛,倒是沒燒着。”她想了想,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遞給翠翠,“這大概是陳家小姐寄來的信,不知是誰擱在後頭政事堂了,你給奶奶送進去,我去後頭換件袍子。”翠翠迷迷瞪瞪的接了信,應了聲是。彩雲插口道,“什麼信?怎麼會留在政事堂?”龐媽素來不喜歡她,白了她一眼,催着翠翠趕緊進去。

頤清見了信果然很高興,“我給月仙寄了這麼久的信,總算有迴音了,還奇怪怎麼一直沒收着呢。”翠翠在旁道,“聽龐媽媽說,這信是擱在後頭政事堂了,想來就是這個緣故才耽擱了。”頤清拆開了信,誰知剛讀幾句,面色卻變了。

翠翠覷着她的臉色,奇道,“您怎麼了,可是信上寫了什麼不好的話?”頤清搖了搖頭,“這信是我嫂嫂寫的。”她緊鎖了眉頭,顯得心事重重,原來信上說,家裏的宅子都抵出去了,可還有一大筆虧空填不上,現在一大家子都住到杭州的嫂嫂娘家去了。

頤清心亂如麻,便叫翠翠去後頭把嫁妝單子找出來,又叮囑道,“我嫁妝里有一副畫兒,叫作《漁庄秋霽圖》,你去庫房裏悄悄地取過來,別驚動了龐媽媽。”翠翠張了張口,也沒敢多言聲,等出了屋子,彩雲叫住了她,狐疑道,“你做什麼去?”翠翠有點怵她,小聲道,“奶奶叫我去嫁妝里找一幅畫出來。”彩雲聽了有些心驚,“既要動嫁妝,也要等龐媽媽回來才是,你且等等。”翠翠直搖頭,“奶奶說了,不叫我告訴龐媽媽的,我可不敢耽擱。”說著,她自往後頭去翻檢了。

頤清取了畫,展開看了看,這幅畫是她舅舅的舊藏,拿了龐家在塘棲一處莊園並百來畝地換來的,在她出嫁時贈了她。她細細的撫看了一會,到底狠心卷了起來,拿暗黃色錦綢的袋子裝了,又問翠翠道,“京里什麼地方當鋪多?”翠翠抬頭想了想,仍舊是一幅迷糊模樣,“奴才聽人說西打磨廠那片就有大當鋪。”頤清點了點頭,便喊她出去備車。彩雲在門口聽着不妙,推了門進去道,“奶奶,您這是要往哪裏去?”

頤清打定了主意,起身便換衣裳,又道,“你們倆別聲張,我去去就回,要是驚動了旁人反倒不好。”彩雲急道,“您不用府里的車嗎?奴才的爹就管着車馬,叫他派兩個信得過的人陪着您去。”頤清微有些遲疑,誰知翠翠卻仰着臉道,“三奶奶既要去當鋪子,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是被外頭的知道了,又不知要傳出什麼話來。”這正說到頤清的心坎她,她點點頭,又給了翠翠一個大洋,讓她去外頭叫個車來,自是帶着畫兒急匆匆地去了。

彩雲見勸也勸不住,心裏哪有不急的,便對翠翠發火道,“你給奶奶出的什麼主意,回頭別出了事,仔細你的皮。”翠翠素是個老實的,誰想今兒反倒厲害起來,頭也不抬道,“姐姐有空想着我,還不如好好想想您自個兒的去處呢。”說著一扭頭,竟姍姍地去了。彩雲被她頂撞的生氣,本想叫她問個究竟,誰知這丫頭倒賭起氣來,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好在那封信還留在桌上,彩雲是略識幾個字的,讀了信頓時大驚失色,忙拿了那封信,往大圓鏡中去了。

到了門口看到站了一班侍衛,心知必是大總統在見客了,也不敢亂闖。等了約摸半柱香的功夫,見一身簇黑衫的六少正從大圓鏡中出來,她咬了咬牙,趕忙迎了過去,“六少爺,請借一步說話。”徵端是認得她的,不由一怔,“你找我做什麼。”彩雲覺得事情緊急,便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又將頤清將畫取了的事也一併講了出來。徵端聽了分明,心裏早起了波瀾,只是面上不露半點端倪,說道,“不妨事,我叫人出去看看。”

彩雲自是千恩萬謝,又道,“三奶奶不讓用府里的車,叫翠翠那丫頭上外頭車行里叫的車。翠翠這丫頭給她出主意,說是西打磨廠的當鋪子多,奴才聽着心裏跟打鼓一樣,總覺得不踏實,您要是能去看看,那是最好了。我爹爹就在二門上當值,若是要尋那車行的人,您也可以找他。”

等打發走了彩雲,徵端便要往外走,跟在身後的徐遠生忙道,“客人就要到了,您出來迎客可不能走啊,再說大總統還在樓上等着聽回話呢。”徵端站定了略想了想,說道,“這事着急,我去去就回,段大人面前先替我告個假,叫他應付着。”徐遠生大急,苦苦勸他,卻哪裏阻攔得住?

徵端先去了前院,先不提頤清的事,只說讓外院轎夫班頭來回話。那馮班頭正是彩雲的爹,見了徵端哪有不巴結的道理,徵端便道,“咱們這附近哪家車行離得近?”馮班頭一怔,回話道,“老合興車行就在跟前。”徵端點點頭,“你去瞧瞧,有沒有人拉着三奶奶出去了,要是尋到了那個車夫,就拉我也出去跑一趟。”

過了片刻馮班頭果然帶了個車夫過來,一看倒是熟人,正是得了他五個大洋的陸貴,馮班頭連連賠罪,“奴才去晚了一步,車行的人已拉着三奶奶出去了,您看這輛成不,要不成奴才再備一輛來。”

“不必了,就用他的車,”徵端笑呵地對陸貴道,“這猢猻,又見着你了,不是專給尤家跑車嗎?”陸貴抬頭見他,喜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回六爺的話,那日得了六爺的賞銀,小的自己置辦了一輛洋車,如今也掛老合興的名頭,這一帶的貴人府里要用車,常叫我的。”馮班頭湊趣道,“他家的車乾淨,府里的人要用車,這一向都用他的。”徵端也不多言,點點頭上了他的車。馮班頭慌了神,“六少這是上哪裏去,段大人剛進了門,您可不能出去啊。”徵端冷聲道,“閉緊了你的嘴,任你什麼事都沒有。”

等上了車,徵端問道,“剛才誰拉着三奶奶出去的?你聽着他們說什麼沒有?”

“是張二麻子拉着出去的,說是府上的車不夠用了,叫先把奶奶送過去,四點鐘再接回來。”

徵端點點頭道,“你把我送到西打磨廠去,我若是尋到了人,就坐你的車回來,不叫你空跑一趟。”

陸貴知道徵端出手闊綽,喜不自禁道,“得嘞,六少就擎好吧。”這一路出了府前街,飛奔往東過了柳林巷,不多時便到了西打磨廠。徵端下車站了站,只見天光稍斜了些,這個鐘點常有拖煤的板車在街上過,揚的到處都是黑土。陸貴怕他嫌埋汰,說道,“您上車坐坐。”徵端看了看懷錶,剛剛三點過半,他也不急,便下車活動活動手腳。

這時候剛剛入冬,天還不算冷,街巷店舍前已有一籮筐一籮筐的白菜堆的小山似的,徵端瞧得有趣,隨口道,“怎堆的這樣多?”陸貴瞧了瞧,笑了起來,“白菜價賤,又能久囤。冬天在菜窖里存上個千把斤,能吃到明年開春呢。老百姓就指着這賤玩意兒過冬了。”徵端笑道,“誰說它賤了,從前宮裏老佛爺就愛吃一道蝦米皮熬白菜,日日都斷不了。”陸貴笑道,“您說的是,怪不得老百姓老說乾隆白菜,不金貴萬歲爺能看上嗎。”

兩人說笑一會,不知不覺日頭偏西,路上偏又有小孩到處亂跑,胡亂扔着二踢腳,噼里啪啦好不熱鬧。徵端又看懷錶,正好四點了,他微有些焦慮,“說好了是四點接?”

“小的聽得清清楚楚,叫張二麻子先送過去,四點鐘再接回來,”陸貴奇道,“論理張二麻子也該在這兒候着呀,怎麼人都沒瞧見?”

徵端心裏有些不安,環顧四周,卻見到處空蕩蕩的,也沒什麼特別的。他回想起彩雲的話,脫口道,“這附近可有什麼當鋪?”陸貴想了想,“當鋪錢莊多在東交民巷那片,這一片倒也有一家,就在西打磨廠過去的路口上。”徵端又等了一會兒,始終不見頤清回來,他有些發急,掏出一張名刺遞給陸貴道,“你悄悄地拿了這個去警察署尋唐穆崧,讓他過來一趟,別驚動旁人。”陸貴知道厲害,忙應聲去了。徵端沿着西打磨廠往南走,一路眼見得許多鋪子都沒開門,拐到街角,忽見一個間鋪子佇在三岔路門,一排兒四間門面,出檐木挨着硬山頂子,掛着兩盞西瓜燈,每個燈上用黑墨寫着碩大的當字。

走進門去,只見那當鋪里櫃枱倒有半人高,後面坐了個朝奉正在算賬,徵端問道,“晌午過後,可見過一個年輕的女子來過,穿着白寧稠袍子,個子甚高。”那朝奉頭也不抬,只說,“沒見過。”外面鞭炮聲劈啪作響,徵端本就被吵得不耐煩,正要出去,一瞥眼,卻見那掌柜手邊放着一幅畫,半展開着,旁邊散着裹畫軸的黃絨布,正是彩雲描繪那幅畫的樣子。徵端心頭火氣,拍案喝道,“好大的膽子,這又是什麼?”

朝奉被唬得一愣,抬頭卻見是個年輕後生,約莫二十齣頭,穿一身文明褂,瞧着不過齊整罷了,哪裏會把他放在眼裏,那朝奉冷笑道,“您也不打聽這是誰的產業,就到太歲頭上動土?”徵端本就心裏不踏實,咬牙道,“任你閻羅地府,爺今日也要闖一闖。”聽他口氣大了,那朝奉倒遲疑了些,這公子哥口氣不小,只怕有點來頭,一時倒也琢磨不透身份,便使了個眼色讓人去後面叫掌柜來,一壁緩和了口氣斡旋,“我們這鋪子說出去名頭響亮,掌柜的是潘老爺四夫人娘家侄女婿,莫要大水沖了龍王廟。”徵端也不多說,一把將他推開,便往後頭闖,那朝奉急了,趕忙攔他,“後面不許去。”說著伸手一指,只見櫃枱後面立了個木牌,上面有八個墨字“櫃房重地,閑人免進”。

忽聽得後面隱隱有女子的哭聲,徵端大急,再顧不得許多,一把將他推倒在地,便闖到後院去了。朝奉大急,忙喊道,“不好了,家裏進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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