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正蕭蕭
過了片刻,忽聽外面起了鼓聲數通,徵端一怔,只聽有隱隱人聲低低淺唱,又似吟哦。理真手上不停,笑道,“六少聽出什麼門道沒有?”徵端凝神聽了一會兒,皺眉道,“只聽了幾句‘八天如指掌,六合何足了’,不知是什麼含義。”
理真大笑,“你能聽清這幾句,也算是有根緣的。這是步虛詞,傳是曹魏時陳思王曹植遊歷仙山,所遇神仙,聽到的仙人誦經之聲。不過你聽到的這幾句倒是後人所作,大約作於南朝時,因此也叫洞玄步虛吟。”徵端怔了怔神,忽然覺得在哪裏似是聽過這話,但轉瞬一想,父親也信道,大概是聽他提過的。
過了個把時辰,五少又回來了,手裏拿着一張新拓下的紙,神情十分得意。理真道人氣極,忍不住訓斥那小道童道,“怎去了這麼久。”小道童耷眉低目,“五少定要把碑上的字兒拓下來,小的勸不住……”理真氣得鬍子都吹了起來,放下手裏的東西,扭過身去不肯理人。五少自知不是,卻不肯認錯,“你這牛鼻子好不小氣,只是拓一張罷了,又不損你石碑,何必這樣較真。”
“那碑本是元朝古物,上面許多字都殘了。今日你拓一張,明日我拓一張,哪有不損壞的道理。”理真大是憤懣,徵端覺得不好意思,忙道,“道長休要煩惱,原是我兄弟二人給您老添了許多麻煩。明日我就讓人送銀元來,定要把呂祖殿重修好才是。”誰想理真道人雙目一亮,轉過身來握住了他的手,“六少所言當真?”不容他說話,他迅速地拿了紙筆寫了張紙條,送到徵端面前,“還請六少立下字據,在呂祖殿前,可不能說誑語,小心折了功德。”徵端又好氣又好笑,也無可奈何,提筆便在紙上寫了字畫了押。
理真鄭重其事地把那紙疊好收入懷中,又眉開眼笑道,“明日老道就派人去府上取銀子去。”五少連連搖頭,“你可是上了這老道的當了,哪次來他都把人往呂祖殿引,就盼着有人能出銀子。”理真啐他,“五少既不肯出銀子,就站到殿外去,休要壞了呂祖仙長的好事。”徵端笑道,“道長莫和我五哥置氣,既說了出錢,定是要出的。家父也奉信道祖,這也是積善行德的好事。”理真從櫃中摸出一張黃紙來,又問了徵端八字,便鄭重的用硃砂在黃綾紙上塗畫起來,五少且看且笑,“你這老道,幾時學了正一道的本事,竟也會畫符了?”
“誰說我全真道不畫符了?”理真道人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將畫好的符放入一函袋中遞給徵端,“老道瞧着六少印堂發暗,今年怕有茬小厄,老道贈六少一道玉皇符,可保今歲平安。”徵端如言收在懷中,又道,“這玉皇符可能轉贈他人?”理真道人說道,“那自然不可,六少如有那人的八字,也可再贈一道。”徵端有些犯難,理真道人瞧他這情態,看出他是不知八字的,他想了想,便從袖中拿出一個素緞錦囊遞給了過去,“沒八字也無妨,這是一道天師符,六少拿去便是。”徵端打開錦囊一看,只見是一塊白玉牌,刻做了陰陽兩面,一面繪了符咒,另一面卻是“太乙司命,壽保遐昌”八字。五少湊了過來,“這是什麼?仔細牛鼻子哄你。”理真沒好氣道,“又不是給五爺的。”五少還要細看,徵端卻飛快地收在懷裏,五少雖沒看清,卻不着惱,只笑道,“我瞧我這六弟印堂不算暗,倒是奸門生淚痣,只怕是今年惹了桃花債,拿了個牛血紅的破盞當官窯修,又被你這牛鼻子訛了一筆,今歲真是走倒運了。”理真又要發怒,徵端忙連聲道謝,“明日我叫人把捐繕的銀錢送來。”
兩人出了白雲觀,五少仍是連連搖頭,“你這次可是被坑了,真當這觀里沒錢?你道這牛鼻子的師父是誰?”徵端隨口道,“是什麼人?”五少想想都肉疼,齜牙道,“他師父是原來老太後身邊的二總管,後來離宮做了這觀里的第二十代觀主,廣收內官為徒,有誰能闊過他們去,你真做了回冤大頭。”徵端不以為意,“心誠則靈,我捐個功德罷了。”
宋元卿近來頗為籌建參政院犯愁,按照南北共議的臨時約法,新政府是要建法院的,誰知方慰亭百般阻撓,才生出了參政院這樣不倫不類的產物,自然反對的人聲浪日高,連帶他這個參政院長也飽受非議。這日宋元卿在參政院裏生了一肚子氣,回家又瞧見紹芳剛從方家回來,便氣不打一處來,斥責宋太太道,“好好一個姑娘家,常往外頭跑做什麼,傳出去是好聽的?”宋太太袒護女兒,說道,“紹芳說與方家四小姐說得來,小女兒家在一起玩耍,又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宋元卿滿心不痛快,直搖頭道,“婦人懂些什麼,真是誤事。”
可今日紹芳從方家回來,臉色便不好看。宋太太一邊應付着宋元卿,一邊留神女兒的舉止。到了用飯的時候,派人去叫了幾次也不出來,宋太太不免有些心急起來,她只生了這兩個女兒,自長女出閣后,家裏便只有這個小女兒常伴身邊,哪有不愛如珍寶的道理。
於是宋太太親自下廚,做了小女兒最喜歡的幾道菜,去房中勸慰道,“你爸爸說過幾次了,叫你不要往方家去,偏你要去。那頭現在是大總統府,規矩不比宮裏小,你去了這幾次可受氣了?”紹芳臉上掛不住,也不肯吃東西,只撲在床褥里悶聲哭道,“倒不是長輩們欺侮我,只是那幾房姨太太和少奶奶們實在可惡。”
宋太太看了看女兒房中陳設,無一不是精心佈置,只因女兒喜歡西式陳設,更命人從法蘭西置辦了全套的傢具過來,這麼千金嬌養的女兒,卻受了人家家裏什麼姨太太的氣,怎不讓她暗自生惱。她輕輕撫着紹芳的秀髮,勸道,“我的兒,家裏人口簡單,你父親持身也正,並不曾納妾,你自小也沒見過這些。大家庭里勾心鬥角,出人命都是常有的事。你想想,方家那麼多少爺小姐,都不是從一個娘肚子裏爬出來的,只怕各自都有自己的心思。便是六少,也只是養在大太太跟前罷了,你日後要真嫁進去,哪逃得了這些烏七八糟的事。”
紹芳心知母親說得有理,可又想到徵端英俊瀟洒的樣貌,忍不住為他辯駁,“六少是留過洋的,該不是那樣的人。”宋太太連連搖頭,“我看未必,你啊,莫聽你大姐話,她是糊塗油蒙了心,只想着什麼富貴險中求,如今咱們家裏什麼沒有,圖那乾子虛名富貴做什麼,,面上好看不中用,還是要裡子裏實惠才是真的。”話雖是這麼說,可瞧着女兒的臉半紅半白,獃獃的不知瞧什麼發愣,心知她從小就有主意,估計是聽不進去的,宋太太便在心裏嘆了口氣。
晚上紹文下值回來,聽說紹芳一日沒吃飯了,便去房裏看她,“是誰給你氣受啦,怎麼哭成了這樣。”紹芳哭着不肯理她,紹文得了宋太太的叮囑,便藉機勸說道,“人家是總統府,豈能容你使小性子。不如聽太太的話,反正兩家也無婚聘,就此退避三舍,與他家斷了干係。”紹芳如何肯依,一雙鳳眼哭的紅腫如桃,“這不是正趁了那幾個的心意,她們就樂得見不到我。”
紹文為人仔細,便問道,“究竟是得罪了哪幾個?你才去幾日怎就搞成了這樣?”
“打我一去,四房五房便沒少挑唆,”紹芳瓮聲瓮氣道,“連同那幾個姨太太,話里話外都故意讓我難堪。”
“那一大家子人口多,老爺子娶了幾房姨太太,難免要爭風,你是晚輩,總不能和她們置氣,”紹文嘆氣,“既然和她們處不來,就和平輩一塊玩。我見過他家三少奶奶,是名門大家出身,為人也是和氣的。”
“有些人是蔫壞,她雖然不說話,難保不是跟那幾房心思一樣,存心要看我笑話。”紹芳又遷怒到頤清身上。聽她的意思,顯然是連頤清都恨上了,紹文知道她心高氣傲,又不是親生的兄妹,說話難免要隔一層。他一抬頭,正好見到五福晉進來,忙道,“大姊,還是你來勸勸小妹吧。”
紹芳見姊姊一身便裝,產後身材還未出月子,頗有些富態,也未如平時一般滿頭珠翠,心知這位姊姊擺慣了福晉的譜,哪次出門不要排場臉面?這必是被母親倉促叫回來的,紹芳心裏羞愧,又怵這位大姊,便收了哭聲,只是悄悄地抹淚。
瞧她這幅可憐樣,五福晉倒也捨不得罵她,便問道,“那方老六怎麼說,他要是護着你,日後你們分出來單過便罷了,也不必和那大家子攪和一起。”紹芳怔了怔神,想起分別時徵端說的那番話,又忍不住失聲痛哭。五福晉勸了半晌,總算將那番話問了出來,不由嘆了口氣,“我聽佩雲說,六少是個冷清冷性的人,只怕說話也不知體貼,這門親事不結也罷。”紹芳瞧過沈佩雲在方家的做派,總不免有點疑心,冷哼道,“我瞧那位沈小姐,只怕自己也打着算盤,倒不一定是和咱們一條心。”
聽她話裏有話,五福晉一怔,“你可是瞧到了什麼?”紹芳吞吞吐吐將事情說了,五福晉氣得半死,“我託了她帶你去方家走動,她倒好,竟打着這樣的主意?真是瞧錯了她。”
紹文從旁聽着,忍不住發笑,“這位沈小姐向來就是個是非堆里的禍首,脂粉酒肉里滾出的英雄。大姊可不是與虎謀皮?”紹芳捂着臉又哭了起來。五福晉恨得咬牙,冷了臉對紹文道,“你懂什麼,摻和這些婦人之間的事,好生出息了。”
要說五福晉也不知是什麼緣故,素來有些瞧不上紹文,言辭間也不客氣。紹文心中極是傲氣的,豈願仰她鼻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便出去了。紹芳忙拉着五福晉的衣袖道,“大姊,你何必說的這樣難聽。爸爸說了,以後叫咱們像親生的兄弟一樣待他。”
“爸爸是老糊塗了,”五福晉沒好氣道,“他是伯父家的兄弟,何必過繼到咱們家來?母親竟還答應這樣的事,可見也是糊塗透了。”
紹芳慌道,“這話可說不得,仔細爸爸要罵你。”
“當著二老的面,我也是敢說的。好端端的女兒女婿難道指望不上嗎?巴巴的去過繼別人的兒子做什麼。”五福晉沒好氣地頓了頓,又回頭對身邊的丫鬟說,“日後沈佩雲再來,不必給她好臉色看,只管趕出去就是了。”
紹芳想想有些心虛,又說道,“大姊,事情也不必做的這樣絕。”五福晉嘆了口氣,“你這傻孩子,什麼事都瞻前顧後的。這樣的人,若不把事情做絕了,日後還要牽三絆四,沒準還要拿着我們家做幌子。”紹芳似懂非懂,五福晉只得嘆氣解釋,“是她給你出的主意?叫你去給人家家裏佈置點心?”紹芳怔怔地點點頭,又不服氣道,“不過二夫人還誇我能幹來着,就是那幾房姨太太可惡。”
“能幹是什麼好話?你就是腸子太直,”五福晉瞧她不開竅,也只能一樣一樣細解釋給她聽,“他們這樣的人家,又有許多女眷,一句話七八個彎繞,聽着是好話,被人罵了都不知是怎麼回事。”紹芳愣愣地瞧着姐姐,素知這個大姐自小就聰明,只怕她分析的倒是實情,自己也不敢任性,老實道,“二夫人瞧着甚是慈愛,對我也多客氣……”
“你也長這般大了,怎還跟小孩一樣。內宅里的女人哪個不是口是心非的?須知看人要從微處看,”五福晉道,“譬如今日你負氣回來了,他們家裏可派人來看過你?”紹芳呆了呆,忽然回過神來,咬着嘴唇發怔。
“不過面甜心苦罷了,”五福晉又道,“六少將這層點破了,話雖難聽,倒沒有惡意。”紹芳想到這些時日恐常被人恥笑,更是羞憤,但她是極剛強的性子,此時反而止了淚,雙手卻擰着帕子只是出神。
五福晉瞧她的樣子,心知她轉過彎來了,便道,“罷了,你要是真想出這個口氣,也不是沒有辦法。”紹芳聞言果然振作起來,擦了眼淚,雙目倒有了神采,“大姐快教我。”五福晉瞧出她對六少仍不死心,便給她指點了一條蹊徑。
紹芳左思右想,如今只有走四小姐德雅這一通門路了。又過了七八日,她便叫人下了帖子,請德雅去六國飯店吃大菜。德雅何等通透的人,眼見紹芳這一頓大菜吃的食不甘味,便知事情有蹊蹺,問道,“紹芳姊姊,這幾日怎麼不到我們家裏去了。”紹芳面浮兩朵紅雲,半晌方道,“如今和原來不同了。”
“有何不同?”德雅奇道。
紹芳想了想,伸出兩個手指虛比了比,很快又縮了回去。德雅微訝異,“是二媽說了什麼?”紹芳連連搖頭,“哪裏會。”德雅細凝神想了想,忽然明白過來,“紹芳姊姊,你別往心裏去,那位范家的淑慎小姐只是來暫住幾日,不會久待的。”紹芳掩面道,“我何嘗會同她一般見識,只是送了幾次禮品給二夫人過去,都叫退了回來,家姊尋人一打聽才知道,如今二夫人身邊的事,都是這位范二小姐回的。”德雅有些不敢相信,“竟有這樣的事?”紹芳嘆氣道,“這事說起來也是極沒臉的,妹妹別說是我提起的,回去一問便知。”
等吃了這頓飯回去,自鳴鐘卻也不過敲了八下。德雅送走了紹芳,又從六國飯店裏叫了幾匣點心一併帶了回去,等回到家裏,她先讓人往二夫人住的小洋樓送了過去,卻囑咐人道,“別說是我送的,就說是宋二小姐遣人送來的。”
隔了不到半個時辰,果然那匣子果然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下人回話道,“淑慎小姐說了,夫人這幾日胃口不適,點心果子不好克化,又不經放的,還是拿回去好。”德雅心中有了數,卻按下怒氣暫不發作。
又過了一日,德雅親自拎了那匣子點心去看二夫人,進門便瞧見二夫人果然氣色不大好,頭上圍着勒子,斜倚在炕上,淑慎着一身桃紅色的撒花襖裙,侍奉在側,倒不見平日裏侍奉的僕婦了。瞧見德雅進來,二夫人喜中帶了三分擔憂,“這孩子,還來看我做什麼,仔細過了病氣。”德雅輕施一禮,撿了張八仙椅坐下,“淑慎妹妹都能伺候您,我更不該躲懶。”淑慎面上一紅,瞥了一眼她手裏的點心匣子,有些心虛地笑道,“表姐說笑了,伺候姨母,原是我該做的。”
德雅似笑非笑地把那匣子點心打開了,“這是昨兒宋二小姐送來的點心,給我也送了一匣子,聽說二媽胃口不大好,興許點心還好克化些,帶來給您嘗嘗。”二夫人還不覺得什麼,可淑慎的臉卻瞬時紅透了,德雅哪裏肯饒她,故意喚她道,“表妹,還不給二媽嘗嘗?”許是察覺淑慎神情有異,二夫人何等精明的人,忙道,“快拿過來吧,這雞舌餅瞧着便怪香的。”又道,“宋二小姐可好?我這幾日身上乏得很,慎兒說了幾次,要叫二小姐到家裏來,都怨我身子不好,等好些了便叫她到家裏來說話。”
二夫人極力遮掩,德雅面上神情方緩和了些,坐下吃了幾塊點心,這才去了。等德雅出了門,二夫人便沉下面孔,望着淑慎道,“這是怎麼回事?”淑慎眼眶一紅,便要哭了出來,“姨母,我……我只是怕家裏人雜,吵着您歇息養病……”
明知她口不對心,二夫人哪還能不明白,加重了語氣告誡道,“凡事不可做得太過,被人找上門來,這就不美了。”淑慎心中又怨又氣,忍不住抱怨道,“姨母,四姐姐也欺人太甚了吧,就算我做的哪裏不妥,來同我說便是,何必這樣巴巴的上門來出我的丑,這不也是叫您沒臉么。”二夫人惱怒的搖頭道,“你就只巴望着這事到我這為止了,若是真鬧大了,只怕我也難替你說話。”淑慎這時才知道怕了,嘴唇抖了抖,半晌沒說出話來。
瞧着淑慎默默退出去的身影,二夫人又嘆了口氣,她從心底並不喜歡這個女孩子,但到底是娘家送來的女孩兒,總不能讓她受了委屈。
再說淑慎一出門就抹了把眼淚,很快有了計較。她自小就是個要強的,只可惜是妾生的,不比姐姐是太太生的,但也正因為這樣的處境,她反而愈發掐尖要強,從不肯吃虧。她站在門口想了想,便讓貼身的丫頭小喜給前頭大圓鏡中送東西過去。小喜哪裏敢,忙道,“姑娘,這可不比家裏,這是大總統府上,哪能私下傳遞的。”淑慎不耐煩道,“你怎這樣呆板,我幾時讓你私下傳遞了,聽說大總統身邊有位機要秘書叫作吳小姐的,給她送幾樣戴春林的脂粉。”小喜無奈,只得將脂粉送了去,傍晚又被吳碧城退了回來,婉言道,平日裏不用脂粉。小喜反而鬆了口氣,“姑娘,人家不收,還是罷了。”淑慎氣得直掉淚,“有什麼好神氣的,不過是個嫁不出的老姨娘,竟這樣擺架子。”小喜隨她一起長大的,知她心窄,便勸道,“瞧着吳小姐是個斯文人,未必是擺架子,許是真不用的。”淑慎哪裏會聽她的,又問道,“你不是同三奶奶房裏那個丫頭處得好嗎?她老子是不是前頭二門上的管事?你把這脂粉送過去,叫她回去打聽打聽,六少每日都什麼時候出門?走哪條路?”
小喜嚇了一跳,“姑娘,這可使不得,二夫人也不會饒了咱們的。”
“我讓你去你就去,啰嗦什麼。”淑慎收起平日裏唯唯諾諾的斯文模樣,面上竟有幾分猙獰,“若是不去,仔細你的皮。”小喜雖不肯,但想到淑慎素日裏的厲害,也只得硬着頭皮去了。再說那彩雲本就是個眼皮子淺的,見了上好的胭脂水粉哪有不動心的,滿口子的應承了下來,自是去找老子娘打聽去了,這也就按下不提了。
自紹芳不去后,方家剛剛興辦的下午茶很快便消失無影了,眾人該午歇午歇,該繡花繡花,仿若宋二小姐帶來的這些熱鬧便似肥皂泡一般,虛幻的好像從沒發生過。只有頤清到底惋惜了好幾日,龐媽拿她打趣,“只有姑娘這樣沒出息,只惦記點心餑餑。不知道是誰那幾日吃多了積食,喊我給她揉肚子來着。”
“那幾日脾胃不和,倒沒多嘗,那雞舌餅和雲片糕也只有福會樓做的味才正呢。”頤清惋惜道,“誰想宋二小姐竟不來了,早知道原該多嘗幾塊。”龐媽笑道,“真要那麼想吃,打發人上餑餑鋪子去買兩匣子就是了。”頤清笑道,“那就叫彩雲出去傳個話,她老子在二門上管着轎房,也不用驚動太大。”龐媽說著便出去叫人,誰知過了會兒又沉着臉回來了,“彩雲這蹄子愈發沒成算了,晌午連個人影也見不着,不知道鑽哪裏去了。”頤清搖頭道,“罷了,也就是一口吃的,不用這樣急,明兒去也一樣。”龐媽直嘆氣,“這一個個,沒規矩極了。”
頤清還沒說話,只聽有人接道,“是誰沒規矩了?”抬頭看去,卻是德雅來了。她今日穿了件新洋裝,帶着大檐帽,後面飄着紗帶,樣式十分新穎好看。頤清只誇讚,“瞧這打扮,還以為是宋二小姐來了。”
“我可沒有紹芳姊那樣洋派,只是東施效顰。”德雅洒脫一笑,順手把帽子摘了下來,放在了桌邊,兩人剛說了沒幾句話,忽然門又開了,卻是淑慎來了,德雅瞬時變了臉色,頤清卻還沒察覺異樣,笑道,“今兒刮的什麼風,表小姐可是稀客。”淑慎靦腆一笑,“早就該來看看三嫂。”她瞧清了德雅在,忽得又頓住了,紅了臉半天不敢落座。
德雅也不說話,只冷了眉眼上下打量她,只見淑慎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紅襖裙,外面罩了件織錦繡百蝶的披風,雙手各帶了一隻綠油油的翠鐲。淑慎被她瞧得不好意思,忙摸自己的臉,問道,“這是怎麼了?四姐姐在瞧什麼。”德雅似笑非笑,“瞧你穿的好看。看你這身打扮,還以為是九姨娘來了。”
淑慎頓時躁了,頤清解圍道,“這衣裳摸着料子真好,看起來是瑞蚨祥做的。”淑慎強笑着坐下了,頤清暗自猜測她來只怕是有事的,便問道,“二媽這陣子可好些了?”“姨母的身子好多了,”淑慎細聲細氣道,“我今兒來,原是有個不情之請。”德雅卻道,“既是不情之請,不提豈不更好。”淑慎騰地紅了臉,也只得裝作沒聽見一般,續道,“三奶奶身邊可是有個叫彩雲的丫頭?”頤清點點頭,“有這麼個人。”淑慎輕聲道,“我這次來京里,原是帶了個丫頭來的,不巧這幾日出了痘,挪出去養病了。我想着和彩雲比較投緣,還想找三奶奶借這麼個人……”她話沒說完,頤清已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含笑道,“自家人客套什麼,你既和彩雲投緣,就叫她挪去伺候你。我這裏原也不用這麼多人伺候。”淑慎臉又紅了,“那怎麼好,我想着和姨母說一聲,再撥個丫頭個三奶奶換的……”頤清連連搖頭,“不必這麼麻煩,就按我說的好了。”說著,她便讓人叫了彩雲進來,問道,“你可願去伺候表小姐?”彩雲沒想到德雅也在場,不免有些瑟縮,又抬頭看了看淑慎,低頭道,“奴婢都聽奶奶做主。”頤清點點頭,讓龐媽去了一套金銀頭面來,又道,“你跟我雖沒幾日,但畢竟也有情誼在,這是我一點心意。”彩雲受寵若驚,想接又不敢接,淑慎在旁瞧着,也十分的不好意思,反倒是德雅一笑道,“既是三奶奶賞的,你就收了便是,還客氣什麼。”彩雲如蒙大赦,細若蚊吶的道了謝,雙手捧過頭面,淑慎見來意達到,也不肯多留,自是帶着彩雲便走了。
等她們出了門去,龐媽再也忍不住,氣惱道,“哪有這樣的怪事,表小姐竟往少奶奶身邊借丫頭的?家裏多少丫頭沒有,還要來這裏借?”德雅輕笑一聲,“媽媽莫惱,我瞧這丫頭借走了,倒比留在三嫂身邊好得多。”龐媽還不明所以,頤清瞧了瞧德雅,“你這鬼機靈的,什麼時候看出來的?”德雅嘆了口氣,“三嫂別怪我多事,那日在你這裏,聽到這丫頭哭,我就知道她是個不安分的,找她去敲打了幾句。本想叫她收收心,誰知她倒另尋了高枝。不過這也蹊蹺,她巴結着淑慎做什麼?”龐媽插口道,“別是表小姐年輕,叫她禍害了也不好說。”
德雅擰住了眉頭,“她們蛇蛇蠍蠍的湊到一塊,誰禍害誰還不知道呢。”
聽她話裏有話,頤清奇道,“淑慎是怎麼惹你了?你今兒這樣挑她的眼。”
“你沒瞧着她今兒穿的衣裳么?就是九媽她們弄得新樣式,說是做禮服的,”德雅冷哼道,“三嫂瞧瞧那裙子,前短後長,像什麼樣子,還有那袖子,袖子做的這樣的寬,土也土死了,偏還弄得花哨。這也就罷了,可那個淑慎也太會來事了,我還沒穿,她倒穿上了。”
原來她氣惱在這裏,頤清笑了起來,“這麼大人了,還吃起醋來,淑慎小姐是外人嗎?”一句話說地德雅上了心,她一字一句道,“外人?她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呢。”見她面色凝重,頤清奇道,“這又是怎麼了?她哪裏得罪你了。”
德雅道,“起初瞧着她不聲不響,是個老實的,現在看起來倒是個深藏不露的。”頤清愈發摸不着頭腦,“這是從何說起?”
“說起來光鮮,蘇州范統制家的二小姐,真當人不知道她底細嗎?二媽有個妹子,嫁到了范家,可她也不是范家太太生的,那日我聽四嫂說起才知道,這位范二小姐,親娘只是個丫頭罷了。”頤清不認同道,“就算是庶出的,也不算什麼錯處,何必這樣說她。”
“三嫂就是沒有防人之心,像她這樣的出身,足拐了七八道彎了,還把二媽巴結的這樣緊,又在你這兒要丫頭,沒有她不鑽營的門路。”德雅面色極難看,“瞧她裝的老實,總有一日教我戳破了她的假面孔。”
“你便是古靈精怪的,也把人想得忒複雜了。我瞧着淑慎妹妹是個老實的,”頤清哪裏肯信,瞧着德雅十分生氣的模樣,便勸慰道,“你別多想了,疑心生暗鬼,本來就沒有的事。”
德雅很快神色如常,與頤清說笑了幾句,等出了屋子,便立在流水音的院子裏怔了怔,這兒恰好可以遠眺瀛台景色,德雅站着瞧了會兒,還是往大圓鏡中去了。大圓鏡中一樓東首是大總統的辦公室,此時正是方慰亭閱書看報的時候,德雅就住在樓里,過去常和三姐一起陪父親看報,自從三姐出嫁后,倒有許久不曾去了。
臨到了門口,卻見果然換了新的面生武官,她不認識人家,人家卻都認識她,對她行禮道,“四小姐好,大總統這會兒正在辦公,還請您稍待一會兒。”德雅凝視了那武官一眼,“你叫什麼名字?”
那武官不明所以,“屬下盧毅。”
“盧副官,”德雅輕輕皺眉,伸出一根纖指虛點着他的胸口道,“你許是不知規矩,徐遠生看來也沒教過你。你記好了,但凡我來找爸爸,從來是不需通報的。”
盧毅是個極靦腆的年輕人,做大總統的侍衛武官時日不久,漲紅了臉道,“四小姐,這是大總統的規矩,屬下也是奉命行事。”
德雅氣極,轉身便走,一氣之下又回了流水音。頤清甚是訝異,“四妹怎麼剛出去,又回來了?”德雅面色通紅,喘了口氣卻說道,“好久沒去瞧太太了,今日倒是還早,三嫂陪我一同去吧。”頤清一怔,遲疑道,“我……”
“我什麼我……”德雅憋了一肚子的氣,哪有不發泄一通的道理,她語速極快道,“咱去向太太問安,爸爸也會高興的。”她吩咐丫鬟道,“去把淑慎今兒穿的那身衣裳,再找一身拿來,我要穿着去見太太呢。”
西山離總統府路途頗遙,若是按照前朝太后的走法,要從宮裏出發,先乘宮轎到萬壽寺,再換畫舫沿水道方至西山的靜宜園。這一條水道兩岸垂柳依依、白鳥雙飛,從來便有小江南之稱,今日德雅也不肯乘車,約了頤清一同坐船過去。
等到了山下,兩人下了船,又換肩轎,沿着山道崎嶇上山,如此經了半日方進了園子。西山一帶,因為地勢殊異,便與城裏辨若兩個世界,自成了一個冬暖夏涼的小氣候。靜宜園本是前朝皇帝太后避暑的住所,周邊星羅棋佈着許多王公貴胄的小園子,大太太如今的居所正是其中的一處,就在半山腰處,二人沿着石子鋪成的福壽圖案的小道蜿蜒前行,不多久便到了一個大花園,裏面遍植花木,不少都是奇珍。也無暇看景,從中廊穿過天井,進了大廳,只見這廳堂高敞寬廣,面寬三間,堂上正中有一塊灑金大匾,上書“懿德堂”,蓋着朱印,乃是前朝皇帝的御筆。兩旁柱上掛着一副對聯,上面寫着“傳家有道惟存厚,處事無奇但率真”,正是方慰亭的手書。庭前暢軒、檐下斗拱乃至門窗裙板上都雕刻着松鶴延年的圖案。轉過廳堂,後面廂房便是大太太的起居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