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亂了
天啟帝不語。
喬明淵又說:“陛下,大盛現在推行的田稅是徵收四成,臣鄉下泥腿子出身,最明白四成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忙碌大半年,最後只能拿一些勉強餬口的糧食罷了。農人們之所以願意冒丟失田地的風險都要投佃,還是因為投佃之後只交兩成,能讓他們多個進項。可若朝廷改了賦稅制度,以後田稅只徵收兩成呢?”
“貢獻給舉人老爺是兩成,交給朝廷是兩成,貢獻給舉人還要擔心田地被無良的舉人吞了,交給朝廷田地卻是自己名下,若是能如此改革,誰願意將賴以生存的田地掛靠在旁人名下,農人迫不及待拿回自己的土地,何愁田稅徵收不了?”
“可如此一來,勢必要得罪天下讀書人。”慕青易很擔心。
喬明淵道:“舉人掛靠田地本也沒錯,有些是存了幫扶鄉里的決心,這種能凝結一起的政策也有利於鄉族管理。但一個舉人闔家上下能有多少田地?五百畝的數目太大,等於給了舉人們一個誘人的餡餅,法不責眾,這時候再說利弊沒有意義。”
“再則,讀書人的志向理應在為國盡忠上,而不是為了謀好處利益,衝著好處來的,將來未必是個好官。朝廷為了以示褒獎,可以在考上功名后提高獎勵檔次。”
“既然取消投佃會得罪天下人,那改個數目還在能接受的範圍吧?五百畝太多,二百畝還算合適,不行就一百畝,存個獎勵念想也是一種路徑,陛下覺得呢?”
天啟帝能怎麼覺得?
他自己不種地,不過聽喬明淵說起來頭頭是道,他覺得很有道理。
有了先前軍政改革的事情在前,天啟帝知道自己該緩緩圖之。
他摸着鬍子考慮,倒是可以先將舉人掛靠的事情放一放,削減數額這個事情不着急。讓百姓都拿回自己掛靠在舉人名下的田地,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推行新的田地稅法,就像喬明淵說的,都交兩成的話,百姓當然願意田地掛在自己名下。
到那時候,就算給了舉人五百畝的免稅名額,想來也用不上。
要不上再說削減,阻力會大大減少。
天啟帝覺得這計策可行。
他讓其他人回去都想想,看看怎麼個改革法,才能將國庫的賦稅收入提上來。
喬明淵離開的時候天啟帝還在琢磨,等人走了,他才抬頭跟德安感嘆:“像喬愛卿這樣敢說敢做的朝臣,咱們大盛還是太少了。”
“喬大人是真賢臣,”德安很佩服。
他知道要說出這樣一番話,多少人會權衡利弊,偏只有喬明淵無所畏懼。
天啟帝點點頭:“他得罪了那些功名在身的舉人,還有多少要考功名的人也會怨懟他,都是為了朕的江山,朕得補償。”
“喬大人新近得了一雙兒女,他家中已有兩個兒子,如今四個孩子,還住在那小院太不像話。也沒哪個二品大員像喬大人一般簡樸。”德安適時的提點了兩句。
天啟帝豁然開朗。
是,喬明淵有錢沒錢且不說,住在那小院子的確是委屈。
不過京城不像其他地方,好地段、好位置的房子是有錢都買不到的,尤其是那些官邸,離皇宮近的那些房子基本都是朝中有頭有臉的大官們住着,要不就是賞了皇室宗親,尋常人有錢都買不到。
天啟帝有心想給臣子分憂,自然做得妥帖細緻。
他讓德安拿了地圖過來,親自看了一圈臨着皇宮附近的大院子還有哪些無主,之後認真圈了幾個地方出來。
“你覺得這幾處如何?”
德安湊過去看了,笑道:“都是地段好的五進院,挺好的。”
“哪一個最好?”天啟帝又問。
德安想了想:“如今喬大人的兩個公子都要入宮伴讀,自然是臨着京都大道的最好,能讓孩子少走路,喬大人也能少擔心一點,多為陛下分憂。”
“那就這一座吧。”天啟帝金口玉言,定了賞賜。
賞賜發到喬家,喬松岳和慕綰綰都跟着傻了眼。陛下無端端的怎麼想起來給他們賞宅院,而且還是這樣一座大宅院,地段位置都極好?
喬明淵摸摸鼻子,不敢說自己又幹了大事。
慕綰綰看他神色哪有不明白的,晚些歇下問他又做了什麼,喬明淵沒瞞着都說。
慕綰綰:……
她是真無語。
不過無語也沒辦法,上了天啟帝的船,當家的還能說不走了嗎?
“你知道陛下賞的宅子是哪一座嗎?”喬明淵摟着她,忽然有點認真的問。
慕綰綰想了想,頗為吃驚:“該不是之前黎家的宅院吧?”
“正是。”
黎家,大盛有名的氏族大家,在當家人黎文希落敗之後,逐漸退出了朝廷。黎家掌家這一脈的落敗意味着黎家的凋零,旁支里的人才也有不錯的,但都離權力中心還很遠,為了保存實力,同時避禍,在之後幾年,黎家退出了京城這座舞台。從前黎家住在京都大道上何等風光,黎文希死後黎家守不住家產,唯有那座宅子賣不得。
那是從前先帝賞的,黎文希死後,天啟帝收了回去。
後來天啟帝也動了想賞賜人的心思,不過這些年扶持起來的人中沒誰是缺那一棟宅子的人,才沒用上。
沒想到最後便宜了喬明淵。
慕綰綰想着這些,腦袋裏只冒出一句話,風水輪流轉,此話真不假。
當年黎家何等風光,何曾想會有這樣一日?
“陛下厚愛,你也不用有負擔,至於別的事情,你男人有自信能處理好,讓你高枕無憂的住進高門大院。”
喬明淵說。
慕綰綰笑了笑,接了地契,回頭便帶人去打掃收拾了。
天啟帝有心賞賜,自然不會給一座破敗的宅院,那院子交到喬家人手上的時候打掃得很乾凈,不過到底多年了,有些掉漆,需要重新招人來裝潢一二。等弄完已經過去了個把月,這時候天啟帝帶着他的心腹們連田稅改革的措施都商討完了。
喬家又迎來了一次搬家。
聽說喬家要搬到京都大道上去,左鄰右舍無不羨慕。
早有人說過喬家搬家是遲早的事情,倒都不意外。
等喬明淵一家搬走,那小院子冷清下來,一家人全隨着喬明淵搬到了京都大道旁,可謂風光無二。
然而風光中藏着暗流涌動。
天啟十八年中秋,天啟帝要進行田地稅收改革的消息不知道被誰泄露了出去。此事一出,舉國上下頓時一片罵聲。傳消息的人自然是撿着對他們有利的傳,只告訴天下人,喬明淵等人向天啟帝進言,陛下有意整飭賦稅,以後不再給舉人掛田免稅,農人的田稅不能再免。
為了這個,已經考上功名的舉人破口大罵,還沒考上的也覺得遭了滅頂之災。
尤其是那些家貧的人,都指望着讀書擺脫困境,想想一朝中舉就能搖身一變成為地主,從此吃穿不愁是多好的好事,斷了投佃這條路,分明是要斷人財路啊!
全國上下多少舉人?
鄉試三年一試,每年一個省出七十人左右,全國上下約莫是一千三百人。
天啟帝打登基以來,十八年間加上恩科,一共開了七場鄉試,光是天啟帝就取了近萬的舉人,還別提從前先帝在位時取的那些。
這些舉人都是讀書人,腦袋好使又精明,除了這個之外,他們還都有勢。
這麼多人集結起來,想不亂都難。
天啟十八年秋,新賦稅條令剛提出一個條框,河西率先亂了。
河西那邊良田肥沃,農戶佔了百分之八十,河西又是大省,人口在大盛排不上第一也能進前三,全省人口加起來估摸着得有了九百來萬人。河西也是讀書的大省,如今官身的人就有不少,舉人沒考上進士的更是多。這些人消息靈通,朝廷還未拿出具體章程,就有人得知了改革的內容。
新賦稅政策對誰的損害最大?
當然是那些身負功名的讀書人,河西田地多,像家裏出兩三個舉人的,哪家不是千畝良田打底的身價?朝廷對進士名下的田地更是沒要求,像一些考上了進士做了官的,隨便拎一個出來那都是當仁不讓的大地主。
這些人不鬧才怪!
不過,這些蠶食朝廷賦稅的蛀蟲們都聰明,鬧事他們也不會自己上陣鬧,農人的眼睛裏沒其他,就盯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誰動他們的土地,他們就跟誰拚命。
地主們放出風聲去,朝廷要改革土地賦稅,以後不準掛田了。
他們不告訴農人,新政之後,農人只要交兩成稅就可以了,他們選擇性忽略這個最重要的信息,只告訴那些種地的人,以後只能給朝廷交稅。
從前掛田地在地主名下,只交兩成。現在不能掛了,要交四成。過了好日子之後誰還願意過苦日子?農人們登時不幹了,追問地主家為何不給掛了,原本這是朝廷默許的啊!
地主們滿臉苦澀:“不是我不想為鄉親們謀福祉,而是朝廷有官員提出要改革土地稅,不給掛了,陛下已經答應。”
“那個混賬提出的?”
“是當今二品大員,軍機閣大臣喬明淵。”
“他自己名下沒有田嗎?為何要提這樣的提議?”
“他沒有,喬家商戶出身,家裏不缺錢。”
農人一聽都沸騰了,好啊,這是典型的自己不缺錢見不得別人好過啊,陛下為什麼要用這樣的人,這樣的改革他們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