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活着的風景

蘭蕙打印出《工作報告》之後，理理順齊，左手握着藏在背後，就進了代總辦公室，站在代總辦公桌一側，笑問：“代總哥，你猜，我手裏拿着什麼呀？”

代總亦笑道：“哦，小蘭（藍）頭盛陽光，有新鮮的魚？拿來我看看。”

“是啊，看你廋了，蕙兒心疼你，有四尾活魚，給你補補身子，填填闕子，探探路子，開開心子…”

“哦，深山幽蘭，芳意何為？”

代總接過車間那條河裏捕捉來的“鮮魚”：一尾是車間工件運行的利弊；一尾機床佈局與工件周轉的協同與耗散；一尾是網絡分析技術運用的初步設想；工件平行周轉和順序周轉的探討。

“哇，你以協同論、耗散結構論探討實際工作，是個創新，就我所知，還沒人那樣做過。蕙兒前途無量。”

“強將手下無弱兵，在你麾下，不行也得要行啊。”

昨天，顧新民也送來一份《工作報告》，他也是助理，主外：處理外事與外跑，負責外協外購事宜，代替蘭蕙前段工作的外事部分。

生產計劃的編製，目前還是蘭蕙，有年計劃、月計劃、周計劃、日進度計劃。

蘭蕙實習龍門刨，暫時也就看看師傅磨刀、搞清幾排紅綠燈作用、打掃鐵屑鐵沫、拿棉紗擦擦機床而已。

但工人們對她特別歡迎、親近、友好，有調皮搗蛋的小青工調侃蘭蕙：蘭花蘭花你真好，跳了龍門像只鳥，不給代總伺候好，卻來龍門耍花招。

她師傅火赤性子，要揍那小子，蘭蕙勸：師傅莫吵吆，蕙兒喜歡呢。

龍門刨活大，走刀之後，蘭蕙就拿筆記本寫寫劃劃。

顧工報告主要內容：一、國風產品的市場調研、追蹤、評價、分析；

二、現有投入市場產品的缺陷、不足、及改進方案；成套大型設備的研製、投放市場的構想；

三、加強售後服務，對售後服務進行監察、調整。但顧工技術上很有專長，管理方面顯然欠缺，不能用統計、概率、線性規劃來研究現實材料。

雖然他的數學很好，他的報告仍停留在定性分析水平，長篇大論，沒有上升到簡潔的定量數學分析，更不要說運用運籌學、規劃論展望未來，作出決策。

因此，代經理把編製對外計劃還是給了蘭蕙，當然，主要的數學分析、計算則自己親做一邊。

在代經理思的窗口，出現一個背負技術大囊的人，他孤行獨走，辭別大雅沙棘叢之後，來到這草坪、桃園、花圃、書院的國風。

昨天，他放下一個分量很重、凝結着他智慧、汗水的U盤，“數控角架專機技術資料”光華四射，作為國風的總經理，說什麼才好呢？

但放棄，對國風、對大雅、甚至對國家也是損失。

與龍董事長們會議討論之後，決定國風製造專機，任他為國風技術部經理，負責專機製造。

快到午餐時間了，今天廚司長火燒雲給代經理端來午餐：

一碗珍珠米飯、一盤菜。菜有三樣：鱔絲炒辣椒、蝦仁炒雞蛋、小雞燉蘑菇。

后又端來一個冬瓜骨頭湯。

食堂就在一樓，幾步遠，代經理難為情啊。

他是第一次面對這特殊的飯菜，他和老龍頭一直在食堂大廳和工人們一起用餐，他從未想過自己比工人高貴，分工不同而已。

他是為工人、為這企業、為這國家服務的，面對這個，代經理躊躊躇再三，顏有難色，但今天他必須吃。

火燒雲因長得面紅赤耳，人稱火燒雲，他笑道：“食堂大廳邊有空房子，我有個想法：設個經理餐廳、白領餐廳，你看如何？我每頓給你們做好吃的，天上飛的、海里游的、溝里爬的。”

“謝謝師傅，”代經理笑道：“我不想與工人兄弟隔一道牆，我們是平等的，人格上平等，人權上也平等。謝謝你好意，他們吃什麼，我也吃什麼，感覺最香。

師傅，你以後再也不要給我另開小灶了，我不喜歡這樣的。”

目睹這個年僅三十一二、劍眉星目、直鼻方腮、儀錶堂堂的帥經理，火燒雲疑惑不解，他應聘過五六家公司，那個經理、老闆都饞他小灶，唯獨這個經理出語不凡拒絕。

他第一次聽到，以前只在報紙或雜誌上看到的詞兒。

午餐完了，代經理有時和回來休息的蘭蕙下跳棋、或國際象棋、或上網聊天、看新聞、查資料，但有時也打盹迷糊一陣。

中午有一個小時休息，夏天更長些。

今天他關了手機，也關了電腦上“盈虧平衡分析示意圖”，站到辦公室中間踢踢腿、彎彎腰、做做深呼吸、揉指操，感覺舒服了，就去仰卧在門邊長沙發里。

一邊還思索剛才大雅書記的電話：“代經理呀，不好意思吆，低頭不見抬頭見，大雅以前對貴公司失禮之處，抱歉了。

現在，對貴公司讓與的110噸轉爐的檢修、‘國風32’四大件的加工表示感謝。”

這四大件外委是在國風生產會議上討論的，大雅主要鑄造毛坯，但聽現在書記的意思，大雅要全部攬下刨銑鏜的加工。

國風活充裕，已經接下龍首、二礦、二冶鍊、甚至三冶鍊的檢修和新建的備品備件的加工，再加上P25A1中芬合作的壓濾機、“國風32”的加工，今年的任務已經排滿。

但“國風32”是新研製的品牌，要推向國際市場，現在大雅的技術力量很弱，書記要接下這個，質量、工期能否保證？

書記這個電話，是委婉地懇求，以前哪有這景？

國企（尤其大型集團公司）和私企，一個是牛，一個是鼠，簡直不能相提並論。不給，有礙於書記面子、威信；給，海上雲霧中的浮標，在虛無飄渺間。

代經理就這樣想着入了混沌之鄉，但門外有動靜，彷彿有人敲門，再次攪動了他迷茫的思緒。

這聲音不停地持續下去，最後把他的睡意趕跑了，他騰地坐起，站起傾耳細聽，明白是他朋友梅里美來了。

他點着腳尖悄悄過去，想逗樂它一下，或嚇唬它一下。

他從門上部玻璃朝下望去，他的梅里美溜黑溜黑的眼睛，開叉的犄角，都在問好。

它好奇、友善地望着他，彷彿在問：

你為何不開門呀？

梅里美是他從祁連山深處親購的一隻漂亮的梅花鹿、一隻小野鹿經祁連山民馴養以後，成了一個聰明乖巧的精靈。

進入國風以來，它無憂無慮，從這個車間門口跑到那個車間門口，國風的工人差不多都認識它，但別想抓住它，毛都碰不到它，它跑得飛快。

唯獨代經理有時呼喚它，它思考似的徒地站住，側着臉低下頭，等待代經理來撫摸它。

代總很親切，就像對待一個人、笑微微走近它，代總問：梅里美，到國風來，習慣嗎？

梅里美過來聞聞代總的導彈頭皮鞋，好像回答：好啊，習慣呢。

今天它跑上樓來，代總一陣驚喜，要不是它重了點，代總真想抱它進辦公室，但梅里美不願進辦公室，卻回頭扯住他的褲腳管，只管往回拉，代總想這廘似乎有什麼事，於是帶上辦公室門跟它走。

梅里美帶着代經理下樓梯，到一樓，經廚房前空檔，出鋼化玻璃雙扇門，下樓洞的台階，過樓前的籃球場地，此時場上有生龍活虎打籃球的小伙。

走上東西橫貫的廠區主道。在這主道上，午間，他有時偕同妻子或蘭蕙散步，去草坪、花圃、桃園、亭子、水池、假山那裏，觀花賞魚，沐風浴陽，開闊視野，調理身心。

連霞在加工車間，她原是大雅金工車間的人事員兼銷售組長，他過來不久，她也來了，他不同意她來，她找老龍頭。

主道水泥大路，可通兩輛卡車。

北邊一處是水蜜桃林，西有國風花園陪着，東有國風書院捧着。

嶄新的廠房都在路南，南北橫卧，坐西朝東，依次分佈，七個車間，玻璃窗熠熠生輝。

車間與車間之間，也有草坪、花圃、假山的，依個人嗜好而設。

水蜜桃林，四月開花，五月結果，七月成熟。

現在七月天氣，飽滿紅潤的水蜜桃散發出陣陣甜蜜的芳香，使人垂涎欲滴，五內沸然，但不見國風的工人們有誰去偷摘。

這裏是西北荒漠天氣，春來比江南晚，秋去也比江南早，因此桃花開的晚，但水蜜桃肯定比江南的甜。

無人偷摘，你知道為什麼嗎？

國風佔地200畝，四面圍牆把住，差不多是正方形。正門朝東開，臨富海路。

門柱樑上正中鑲着一顆銀光閃閃的水晶球，兩邊是兩條巨龍帶角的張嘴吐舌的龍頭。

當時圍牆設計者為了投合董事長老龍頭的心思故此設想，誰知中外客，見此興趣大增，稱國風的產品為“龍的產品”，國風32數控機床為“龍的品牌”。

圍牆起伏飛騰，青瓦脊背，遠望如扭動的青龍。

更有奇佳處，是位於東北角的國風書院。青瓦白牆的古式平房，四合小院。庭有奇樹：一棵從杭州翁家山遷居來的的桂花樹和一棵從上海遷居來的白玉蘭樹，據說運來一卡車當地土填在樹根周圍。

堂屋頂上石雕繪彩的一隻梅花鹿，前腿拱起足踩於東山牆上，正回望西山牆上一鉤彎月。

這書院有藏書閣，但正堂和東廂房主要用來技術文化培訓。

西廂房是報紙、雜誌閱覽室。

老龍頭喜奇門異術，書院選址請了蘇武廟的一個老道，這老道進入院來，不用轉盤起卦，一眼看中堆積着廢鋼鐵的東北角，並說“這裏是興旺發達的開門”，“三大戰役”始於“開門”。

這裏原是大雅鑄造廢棄的一個後院，國風買下這地產之後，大雅還有些廢鋼鐵賴在那裏：有文革的“尾巴鋼鐵”、七九年的廢機床等，甚至還有五八年的“爛鍋鐵”等着回爐。

這老道還選了一處“蘇武牧羊”的草坪。

原來大概在加工車間與鍛鉚車間之間，就有個蘇武亭，是與老城外的蘇武廟相呼應的，亭里泥塑的蘇武像，曾一度被砸爛、廢棄。

代總進園之後，修繕了那亭子，又到石材公司鐫刻了一尊蘇武石像，安在亭子裏。老道選了亭作為草坪，代總又鐫刻了幾隻石羊放在草地上，但遠看那亭，好像蘇武戴了亭帽，不那麼生動，於是有人建議蘇武石像移到草地上，代總採納了，那個亭乃叫蘇武亭。

這裏附近鄉村老漢大娘世代相信，“蘇武牧羊”就在這地方，而不像學者們所考證的，在俄羅斯的貝加爾湖。

草坪上的芳草，是從德國引進的“牛毛草”。

草坪南邊，散落守持着一些常青樹，現正澆着水：雲杉、刺柏、油松；雜些灌木：冬青、連翹、碧桃、榆葉梅、紫葉桃、丁香，一團團、一叢叢被噴洒之後，清新、可愛。

臨近一個荷花形水池，一些現在繽紛的花：白牽牛、紅花草、一串紅、五色草、霍鄉魚郎、萬壽菊、異果菊、貴賓菊、雞冠花，如五彩祥雲。

荷花池邊長着楊樹、柳樹、國槐、紅花槐等。濃蔭風起，青翠欲滴，涼爽宜人。

一對情侶坐在柳樹下水泥板凳上，依偎着觀魚，見代經理來，微笑着站起要讓座。代經理說“謝謝，梅里美等我呢。”

他繼續跟那美廘走，兩隻黑翼上散着小紅點的的蝴蝶繞着他飛舞。

是那對青工一個友好的表示吧。一隻百靈鳥在池中假山亭子上鳴個不停，又撲去茂密的雜樹間。

池水是活的，流動着，有四個噴水器文雅地噴吐着喇叭形的水簾，到處有紅白鯉魚唼喋，游來翔去，有的在啄飄落的樹葉、花瓣、毛蟲。

倘若在晚上，池水下七彩燈亮，池底噴水器開始此起彼伏噴水線，形成諸如“孔雀開屏”“大雁展翅”“錦繡花籃”“搖擺綵球”等圖像。

這是給勞累的夜班工人飯後短暫休息時間欣賞的。這梅花鹿邊走邊望着假山那邊，繞着荷花池走。

假山上荒草離離，雜樹叢生，藤蔓遍佈，山腳跟上長着些冰草、芨芨草、扁扁草、苦苦菜、扎鹼、駱駝刺蓬等。

其間有個水簾洞，洞口，石雕孫悟空一手遮陽，作金雞獨立式，一手持着如意金箍棒，瞅着這。

梅里美停步了，代經理感覺怪兮兮的，曾經有一次，這廘帶他到國風書院，盯着房頂上石雕彩繪的梅花鹿，當時代經理吃了一驚，以為這廘與石廘冥冥之中有什麼關係，再仔細一看，發現石廘腳邊房脊上棲落着一隻俘獲的鴿子。

這裏也再仔細一看，看見孫悟空腳邊伏着一隻黑貓，“喵嗚喵嗚”叫着，對着洞裏一條昂首吐舌的青蛇。

“代總”，有人在一棵刺柏那裏喊他，指着蘇武亭那邊：“有人打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