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藍思追道:“流言真不真,暫且不提,這上面省略了中間,一直到第十三年……是不是說,第十三年後,或許就不是風平浪靜了?”
金凌道:“有道理,但十三年後——豈不就是現在?!魏嬰要回來了?!還是已經回來了?!”
話音未落,他已經忍不住“噌”地站了起來,臉色難看至極。
魏無羨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中忽而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
金凌幾乎可以確定了是金子軒與江厭離的兒子,現在看起來卻對自己毫無好感可言,加上先前街邊人說的“害得江家幾乎滿門慘死”……難道!
一念及此,他卻是不敢深想了,只有強作淡然道:“好吧,那好像也沒什麼可討論的了——我聽那邊的小朋友們也差不多了,諸位要是沒有意見,咱們繼續?”
雖然讀書的是前面的小輩,但這域外天書的內容進展,卻是更多由他們這些後面的長輩來左右,於是三個少年也只有猝不及防地迎接了“潑野第二”。
讀書的還是藍思追。
雖然這水幕墨字就在那裏,誰都能看,但卻必須要有個人來讀,它才能判斷哪些內容已經被獲知、可以隱去、繼而浮現新的內容。
——魏無羨剛睜開眼睛就被人踹了一腳。
魏無羨道:“我這是又活了?奪舍?不會吧?”
其他人表情各異地繼續聽,並不發表意見。
魏無羨於是一個人自顧自繼續:“噌噌,管他是不是奪舍,剛回來就被踹一腳,好像有點慘。”
——是的老祖真的好慘,在各大重生主角中,老祖您絕對是畫風清奇獨一份!
魏無羨:“……這麼榮幸的嗎?”
他拚命壓下了那個可怕的念頭,看起來殊無異狀,江澄也沒有發現異常,磨牙道:“你夠了啊——都不覺得丟臉的嗎?!”
魏無羨道:“有什麼好丟臉的?獨一份誒!我很榮幸!”
藍忘機道:“魏嬰。”
魏無羨回頭,猝不及防地撞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琉璃瞳。
他心想:完了。
這小古板的眼睛怎麼這麼好看?看一眼就要溺死在裏面了。
完了完了,這下出去之後要是小古板要再綁他回藍家,他是不是一點反抗之力都沒有了?
完全反抗不起來啊!
藍忘機道:“你……絕非奪舍。”
魏無羨:“……哦,謝謝你這麼相信我啊藍湛。”
藍忘機道:“不必。”
魏無羨:“啊?”
藍曦臣道:“……魏公子,忘機的意思是,你不必對他道謝。”
魏無羨:“……哦,這樣啊。”
他不知怎麼又是一陣心虛,低頭撓頭:“藍湛你這樣不行啊,多說幾個字不行嗎……那什麼,繼續聽,到哪了?”
前面藍思追正皺着眉,用一貫溫和的口氣念一段與他極不相稱的話:“‘也不想想,你現在住的是誰家的地、吃的是誰家的米、花的是誰家的錢!拿你幾樣東西怎麼了?本來就都該是我的!’”
不僅僅是他皺眉,旁聽的金凌也是眉頭大皺:“這人怎麼這樣說話?!簡直——強詞奪理!”
藍景儀道:“思追你快別讀了,這……你讀也讀得不像那個樣兒,還是應該大小姐讀,要不換我也行!”
金凌轉頭對他怒目而視:“藍景儀!”
藍景儀毫不示弱地回瞪:“怎麼?我說的不對?”
前面一邊念一邊吵,後邊藍忘機臉色也是越來越冷——仔細看也沒什麼變化,但魏無羨瞧着卻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心道:難為藍湛要聽這些烏七八糟的話了。
他卻沒發現,江厭離隔着一個江澄,眼光卻沒落在那域外天書上,而是不停在他和藍忘機身上打轉,最後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忽然睜大了眼,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
心道:難道,藍二公子對阿羨……
她身邊的金子軒也不知道是出自心虛還是別的什麼,自打到這空間便一直有意無意留着至少一分注意力在江厭離身上,看到她這樣的神情,忍不住道:“江姑娘?”
江厭離微驚,一偏頭。
金子軒道:“你怎麼了?”
江厭離道:“我……”
聽到動靜,江澄、魏無羨同時轉頭,臉色同時一變,同時怒喝:
“金子軒你又對我姐做了什麼?!”
“金孔雀你又對我師姐做了什麼?!”
金子軒忍無可忍:“我什麼都沒做好嗎?!”
這下,其他人也都紛紛看了過來,江厭離見狀臉頰飛上一抹緋紅,小聲道:“沒什麼,我就是想起了一些事……和這個天書沒什麼關係,抱歉驚擾大家了。阿澄阿羨,和金公子沒關係,你們誤會了。”
於是兩個弟弟各自哼了一聲,瞪了金子軒一眼,又轉過頭去了。
金子軒:“……”
他幾乎是有點委屈地去看江厭離,卻見她對自己微帶歉意地笑了笑,也轉過頭去了。
金子軒:“……”
自己作的死,苦果還是自己咽吧。
前方,藍思追終於艱難地念完了又一段絕對有違雅正的謾罵之詞,到了一句還算重點的話:“……本人作古多年,真的不是裝。這誰?這哪??他什麼時候干過奪舍這種事???”
藍景儀道:“不是奪舍?”
金凌怒道:“他說不是你就信?!”
藍景儀道:“大小姐你是吃了火藥了嗎?!這是夷陵老祖自己心裏想的!他騙人也不會在自己心裏騙!沒奪舍就是沒奪舍!”
一直任勞任怨的藍思追終於忍無可忍,皺眉道:“金公子,景儀,你們先別吵了,究竟是不是奪舍,後面自然會解釋,在這裏吵,也吵不出什麼結果的。”
果然,後面很快就有介紹了,雖然藍思追還未讀到,卻已經在水幕上浮現出來。
魏無羨來不及吐槽這新舍原主人的清奇品位,就訝然道:“獻舍?不會吧?我名聲這麼差的嗎?都淪為厲鬼邪神了??”
江澄嘲諷他:“可不是,忘了上一節街頭巷尾都怎麼議論的?”
魏無羨道:“也是,夷陵老祖喪心病狂忘恩負義,死狀凄慘,可不就是活脫脫一個十惡不赦的厲鬼邪神嘛。”
藍忘機道:“魏嬰!”
魏無羨一邊習以為常地迎接又一朵紅色煙花,一邊舉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說了藍湛你也別看我了,咱們專心聽小朋友念書。”
藍忘機無聲地嘆了口氣。
江厭離越看越肯定自己的猜測不錯,忍不住悄悄閉了閉眼又睜開,心道:這個傻阿羨!居然還沒看出藍二公子究竟在緊張什麼!
緊接着又迎來憂慮重重:不完成願望,便會神魂俱滅永不超生?
依天書中那位夷陵老祖的名聲,既然請他上身,必然不會許什麼好打發的願望——留意到這一點的人不在少數。
孟瑤道:“魏公子……似乎一點也不緊張啊?”
他的神色有些奇異。
魏無羨道:“我為什麼要緊張?現在被獻舍契約纏上的又不是我,我緊張有什麼用?看他怎麼解決咯……”
話音未落,前排忽然炸鍋了。
原來是那水幕上已經出到了這身體原主的身世,就是這身世,引起了三人的激烈反應。
先是剛剛重新坐下不足須臾的金凌再度“噌”地站起,又驚又怒地吼出一聲:“莫玄羽?!他是魏嬰?!”
他臉上的神情極是混亂,驚怒不過一瞬,緊接着便湧上茫然無措與猶疑難安,眼眶發紅,竟是痛意壓過了恨意,居了主導。
魏無羨將之盡收眼底,瞬間得出了結論:這孩子認得“莫玄羽”,而且只怕還挺喜歡他,卻不知道他就是‘我’!
這結論極快地在藍家兩名小輩口中得到了印證。
藍景儀道:“那個莫玄羽——就是夷陵老祖魏無羨?!怪不得他能召出鬼將軍!等等,那我們那時候去莫家莊的第一天,在大堂上發瘋的到底是莫玄羽還是夷陵老祖?!”
魏無羨道:“鬼將軍是誰?好難聽。”
江澄道:“閉嘴聽着。”
魏無羨很想懟回去,但是考慮了一下,為了不耽誤聽小朋友講話,還是閉嘴了。
藍思追道:“……只怕,已經是魏前輩了。”
他同樣大為吃驚,但一來不像金凌那樣受到的衝擊嚴重,二來一向比藍景儀穩重,是以在三人中最快地冷靜了下來,思考回憶,甚至十分自覺地將“莫前輩”換成了“魏前輩”。
魏無羨又忍不住道:“這孩子好有禮貌,照我那個人人喊打的名聲,居然還規規矩矩喊前輩。”
藍忘機道:“藍氏子弟,當守禮。”
藍啟仁面色稍緩,捋了捋下頜的一縷山羊須,點了點頭,顯然也對藍思追很是滿意。
然而他這面色稍緩也只維持了不到一個呼吸而已。
藍景儀道:“不會吧?他又撒潑又打滾的……真的是那個夷陵老祖?!”
藍思追道:“仔細想想,當時那位莫公子,看似胡鬧,行為卻頗有章法,多虧他屢次暗中相助,咱們才能撐到含光君趕來。”
金凌忽然道:“藍願,你和我說說,當時,是怎麼樣的?!”
他說完這句話,又緊緊地抿住了嘴唇,眼眶紅意未消,表情既冷且硬,一眼就能看出是在壓抑着許多可怕的東西。
這下誰都意識到不對勁了。
江澄驚疑不定道:“怎麼回事?!魏無羨,這是阿姐的孩子吧,為什麼對你這個態度?!”
魏無羨臉上那彷彿永遠也不會退去的笑相消失了,他道:“我……不知道。”
他們都猜到了那個可怕的可能性,卻都不願意去揭破。
兩個人你瞪着我我瞪着着你,誰也不說話,就這麼僵持着,前面的小輩仍在說話,卻彷彿再也入不了這兩人之耳了。
僵局因江厭離而起,打破僵局的仍是江厭離,她柔聲道:“阿澄,阿羨,將來的事,無需現在糾結,現在咱們都好好的,在這裏,和這幾個孩子一起讀這天書,不就是為了將來也能好好的嗎?”
她的聲音溫柔安寧,彷彿帶着奇特的魔力,魏無羨率先從這場僵持的對峙中脫離出來,低聲道:“師姐。”
即使已經想到,他也仍然不敢說出來:你知道我將來可能會害死你嗎?
誰也料不到,第二個開口的竟然是金子軒。
他道:“江姑娘說得有道理,魏無羨,江宗主,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兩個就糾結成這樣子,等知道了,豈不是要死要活了?”
他話音剛落,就聽江魏兩人齊齊道:“金子軒你閉嘴!不關你的事!”
金子軒:“……”
難得好心對這兩個貨說了兩句好話,卻得到這種回報,他終於忍無可忍,怒而回懟:“怎麼不關我的事?那也是我兒子!”
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慌忙去看江厭離,臉色已經紅得幾欲滴血:“不是的江姑娘!我不是說……我是說,那個,我……不,我對你——”
他本就因為誤會了江厭離心有愧疚,進而變為處處留心,想着要怎樣彌補一二才好,看着江厭離幾次開口,竟覺得無一不好,再加上前排一直坐着個金凌——本來只是猜想,到後來卻好像因為大家都默認了這是他和江厭離的兒子,於是自己心裏也跟着默認,直至衝口而出,才意識到這樣的默認其實也是頗有不妥當之處的。
倉促地要澄清什麼,緊接着又發現這樣急着澄清更加不妥,彷彿自己似乎說什麼都不合適,都容易引人誤會,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想表示什麼,愈發語無倫次起來。
因此當那兩聲熟悉的怒吼再次齊齊響起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鬆了口氣——總算不必解釋這自己都沒搞清楚的心思了!
魏無羨怒道:“金子軒你什麼意思!揍還沒挨夠是吧!”
江澄則道:“金子軒!八字還沒一撇的事你少來玷污我姐清譽!”
金子軒於是色厲內荏地回道:“你們兩個夠了!……能不能不要總是一涉及江姑娘就過分解讀?”
江厭離原本聽到金子軒那句話也是一呆,對着他緊隨而來的慌亂言語更是不知該作何反應,眼看着三人越吵越凶就差動手,終於回神阻止:“阿澄!阿羨!金公子!不要吵了!現在不是爭吵這些的時候!”
她的話在這時候比什麼都有用,方才還劍拔弩張的三人頓時一滯,緊接着,江厭離就同時收穫了三人注目,且都帶着意義不同深淺不同的緊張。
又一句話安撫了兩個弟弟,她再次轉向金子軒,點了點頭:“方才,多謝金公子好意。”
金子軒:“……沒、沒什麼。”
——紅煙花又炸了。
後排的藍啟仁這時已經再次面色黑如鍋底,在這種時候都能拋下正事吵起來,要不是顧及這乃是江、金兩家私事,只怕早已怒喝“成何體統”了。
再次不幸留意到藍先生表情的聶懷桑一邊瑟瑟發抖,一邊視死如歸地舉起了摺扇:“魏兄,江兄,還有金兄,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金小公子剛才念的,這個莫玄羽的身世,有些熟悉啊?”
——是的,雖然金凌方才要求藍思追將莫家莊的事情都講一遍,但實際卻顯然不會比這天書中展開的敘述更加詳盡,於是兩句話后的結果,就成了金凌接過讀書活計,擰着一張臉飛快地往下念。
莫玄羽的身世寫了好長一大段,包括了他父母的過往淵源,藍啟仁黑臉卻也不僅僅是因為金江魏三人吵架不分場合,更有這一段“淵源”的功勞——只能說,書里書外各佔了一半緣故。
方才沒注意聽的幾人一眼掃去,便是盡收眼中,不禁與餘人一般眉頭微皺,金子軒的臉色則乾脆直接轉為紅黑交加。
孟瑤面色沉鬱:能不熟嗎?這豈不就是他和他娘的翻版?只不過莫玄羽好歹還被接回去住了兩年,而他自己,卻是連金鱗台的大門都沒邁進去,就被人一腳踹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