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棋子

第一章:棋子

六月初,入伏,天氣一日比一日燥熱,尤其是午時,熱浪騰騰,讓人昏昏欲睡。庭院外的知了不眠不休地唱了一個中午,絲毫沒有疲倦的跡象。穿堂風吹過,掀起屋內老者的衣袂,他未覺分毫,仍舊專心致志地打着瞌睡。

他對面的少女倒是沒有絲毫睏倦之意,皺眉牢牢地盯着棋盤,希望從僵死的棋局中看出一絲生機,黑色的棋子在手指尖翻轉,襯得她膚色更加白皙。她已經思索了近一盞茶的時間,仍舊沒有半點頭緒,抬眼看着睡意沉沉的祖父越加泄氣,索性將棋子放回盒中,也準備回房休息。

正準備起身,侍者便從門外進來了,沖她施禮,“姑娘,京城來人了。”

她心頭猛然一跳,雖早知是如此結果,可她心中仍有不甘。

大約是兩個月前,京城來人,說她父親,也就是大司馬淳于嘉,要將她嫁給預備登基的武德侯趙歡,所以特此前來,迎她回去。

誰都知那趙歡不過是淳于嘉操縱權柄的傀儡,若是嫁給他,她就成了父親的棋子,到時候生死難測。她不惜以死相逼,逼退了使者,可是終究是逃不過,該來的總會來。

她不明白為什麼要她做這顆棋子,是欺她無母嗎?

她生母早喪,自小體弱多病,外祖父湛黍憐她孤憫,這才將她接過來撫養。雖說父親官居大司馬,她卻覺得自己還不如鄉野丫頭,沒爹沒娘不說,此刻又要被送入那見不得人的深宮,活生生斷掉她這輩子所有的希望。

老人也被這句話驚醒,看着少女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揮手讓侍者退下,“我先出去招呼着,你回房換身衣裳。”

“不換,我還希望他看不上我。”她倔強地別過頭,眼中儘是委屈。

“別犯傻,快去。”老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轉身出去了。

“他憑什麼讓我去啊……”她抬手擦了擦滿眶的眼淚,滿腹委屈,卻無從說起。

老人聞言駐足,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當初你母親執意要嫁,我便料定了今日的結局,這是命數,逃不過。”

她看着祖父落寞的背影,生生將心中的那句偏不認命咽了回去。

……

當她換了一身藕色紗裙出來時,已經過去一盞茶的時間了,祖父笑着對門外的她說:“念兒,快來見過你二哥。”

淳于念抬眼朝祖父身旁的男子望去,那人一襲牙色長袍,眉目間儘是和藹的笑意,不等她過去問好,反而起身朝她走來,將她上下好好大量了一番,笑着說:“念兒當年離家時還是個蹣跚小囡,不曾想都出落得這般亭亭玉立了。”

她淡淡一笑,對着這個毫無印象的兄長略施薄禮,輕聲喚了一聲二哥。

淳于川應了一聲,忙牽她過去同坐。

湛黍起身笑着說:“二爺一路車馬勞頓,老夫這就去安排客房,歇歇幾日再啟程也無妨。”

“勞煩先生了。”他起身施禮。

湛黍笑了笑,“你們兄妹二人說說話,老夫去去就來。”

淳于念目送祖父出去,轉眼看着桌上的茶杯,她和淳于川能有什麼好說的呢?左右不過是一些不冷不熱的寒暄,倒是淳于川樂意同她說家中如何如何,父親如何惦念她。

“家中可還有其他姐妹?”她兩歲不到歲便離了家,所以究竟有多少兄弟姐妹她是不清楚的。

“除了你長姐淳于然,還有一位妹妹淳于曦,性子活泛,你倆應該合得來。”淳于川笑着說。

“曦兒是誰的女兒嗎?多大年紀?”

“是二姨娘的,十三了。”他耐心說著,又沉聲囑咐她,“念兒,日後母親便是母親,你我一母同胞,知道嗎?”

淳于念是庶出,淳于川口中所謂的母親便是嫡母張氏,而生母按禮只能稱為姨娘。但淳于嘉要將她嫁給趙歡為後,自然不能是庶出,所以對外說她是自己的嫡幼女。

淳于川本無責備之意,見她低頭抿嘴,才覺自己方才語氣過重。他嘆了一口氣,摸了摸妹妹的頭,柔聲說:“這不怪你。”

其實他對淳于念也無多大印象,反倒是對她生母湛攸禮的記憶深刻些,當年父親南征姑蘇吳氏,凱旋時便將她生母帶了回去。淳于川至今還記得的湛攸禮的音容相貌,是個極其溫婉的人。只是一年後她便死於難產,他也就再沒見過如她那般的人了。

雖說淳于念與她長得極像,但卻沒有那份溫婉,眉目間反倒是多了幾分英氣,讓人一看便知是淳于家的人。初見淳于念那份欣喜,與其說是小妹女大十八變讓他驚訝,倒不如說成是再見湛攸禮的激動。

淳于念被摸頭這一親昵的動作嚇了一跳,這時下人過來,請她們過去用膳,解了她這一份尷尬。

……

用過晚膳,淳于川便歇下了,她回到房中,看着侍女替她收拾行李。

“委屈你們了,要讓你們同我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托腮靠在桌上,語氣中是掩飾不住的惆悵與不安。

那身着淡青色衣裙的女子淡淡一笑,“姑娘這是進宮做皇后,我等啊是跟着進宮享福呢,你說呢南星?”

那喚南星的女子看了她一眼,亦是無奈地笑了起來,“若是姑娘能像你這般沒心沒肺就好了。”

“說什麼呢你!”半夏佯裝惱怒地打了她一下,倆人頓時鬧做一團。

正說笑着,門外便響起了敲門聲,“念兒睡了嗎?”

聞聲,那倆丫頭才停止打鬧,放下手中的東西去開門。

湛黍進門,就見一臉無精打採的外孫女,還沒開口便先嘆了一口氣,“若是進了宮還是這般愁眉苦臉,看那小皇帝待不待見你。”

聽祖父這一說,她臉上的怨念更重,“祖父難道不知父親是何居心?硬要讓孫兒強顏歡笑。”

他走過來摸了摸小姑娘的頭,被她孩子氣地躲開,他沉聲開口:“我如何不知他的用心,他當年娶你母親便是暗度陳倉,現今又要將你送進宮中,他的心思天下人皆知。”

“他害死母親不夠,想把我也害死。”她撇撇嘴委屈道。

“不會。”湛黍在她身前坐下,語氣篤定道。

她轉眼看着祖父,不知道他為何有此肯定,“怎麼不會?”

湛黍從袖中拿出一捲圖紙遞給她,“這是御花園的密道,若發生不測便從這兒走。”

她打開那張圖紙,那密道一直從宮中通往雍州城外,“這……”

“這便是你父親心心念念想要的東西,”他笑了一聲,意味諷刺,“他以為我手中有熙朝的寶藏,所以對你母親大獻殷勤,當時你母親畢竟年幼,就這麼被騙了去。”

“父親是知道您的身份?”

“你祖父是熙朝的范陽牧,進京給太后祝壽時帶着你父親,我們在壽宴上見過一次。他當時才十二歲。”

“見過您一次就記住了?”

湛黍笑了笑,“要說淳于嘉天資過人呢,不然也不會被趙晧賞識,被趙桁提攜,官拜大司馬且屹立三朝。”

她默默聽着,除了驚訝父親那過人之處外,更多的是覺得可怕。

“哀帝曾經召我進宮,將此圖給我,就怕趙桁逼宮時趕盡殺絕,以此保蕭氏一份血脈。但是傳在別人耳中,就成了我拿着熙朝的秘密寶藏了。”

“我父親也信以為真?”

他看了孫女一眼,算是默認。他本姓蕭名湛,熙哀帝堂弟,趙桁逼宮的那一夜帶着哀帝幼子連夜逃出宮來,從此改姓湛。只是那哀帝幼子,在國破家亡之後抑鬱而終,蕭氏血脈,說起來就只剩他們祖孫二人了。

想起昔日舊事,他只能長嘆一聲,他們費盡心思留下的一絲血脈,眼看也要斷送趙氏之手了。

“蕭家氣數已盡,若是沒有趙晧在各路諸侯中翰旋,熙朝國祚早就在古膺之亂中滅亡了,哪裏還有象和的二十三年?這天下都是趙氏統一的,趙桁逼宮篡位也是情理之中。”

“可淳于氏有能力爭天下嗎?”她自小跟在蕭湛身邊,女工沒學到,倒是將蕭氏的歷史背得熟得很,自然知道趙氏是如何得來的雍朝天下。

“朝中唯一能與淳于嘉抗衡的趙肯作古,趙嵐又被你大哥淳于延誘殺,朝政大權現在全繫於淳于一族,趙氏式微。再加上趙芳被廢,預備登基的皇帝趙歡又只是個無權無勢的鄉候,你將要被送進宮中,這前朝後宮都是淳于氏的人,你父親有爭天下的這個能力。”

淳于氏三父子,淳于嘉位居大司馬,掌天下兵馬,長子淳于延封撫軍大將軍,掌出徵兵馬,次子淳于川位居執金吾,掌京城兵馬。天下兵權盡歸淳于氏之手,他確實有奪天下的能力。

聞言,她陷入了很長時間的沉默,過了好半晌才沉聲道:“我會變成父親殺人的刀嗎?”

“我知道你對你父親有怨氣,但是記住,你姓淳于是淳于嘉的女兒,一旦趙氏重新奪回大權,你就是罪臣之女!”

罪臣之女,四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將她對趙氏的那一絲可笑的憐憫之心劈得粉碎,隨之而來的是無法逃避的災難與恐懼。

“若淳于氏得天下,你還有一條活路。但要是趙氏奪回大權,你又會是何結局?到那時哪怕趙歡不殺你,想你死的人也不會太少。”

她臉色煞白,愣愣地看着祖父,“那我應該站在淳于氏這邊嗎?”

蕭湛搖搖頭,“你不能站在他們之中任何一邊,誰輸誰贏都還不一定,明哲保身,退路才大一些。”

“您覺得,趙氏還能奪回大權?”

“說不準,要是你父親有把握鎮壓住朝中其他勢力,他斷然用不着送你進宮,再者趙氏也還有實力,就看新皇帝趙歡懂不懂得韜光養晦。”

“也不知那趙歡是個什麼樣的人。”

“念兒,接下來這些話本不該我說,但是事到如今也是別無辦法。”

“您說。”

“不管趙歡是慧是愚,是丑是美,你斷不能有他的孩子,不能對他存有半分情分。”

她心下一跳,遠沒想到此處去。可祖父說得對,若是有了孩子,她父親估計會更急不可耐地迫害趙歡,扶幼子登基,到時候再逼她寫個禪位文書,簡直輕而易舉。到那時,她和孩子如何自處?淳于嘉不會要她的命,可孩子的呢?再者,若是趙歡奪回大權,只怕他對待她們母子的手段,只會比她父親比淳于氏更加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的境地,前是龍潭,后是虎穴,唯有孑然一身才更好脫困。

“孫兒明白。”她低頭說著,捏着的拳頭骨節泛白。

“圖紙你要好好保存,以防淳于氏失勢你好全身而退。南星和半夏會保護你,待你到了京中,我會再安排王辰李煉進宮,以保萬無一失。”

“王辰李煉都要隨我進宮嗎?他們走了誰保護您?”那倆人是祖父身邊身手最好的侍衛,且祖父輩就跟着蕭家,再也找不到比他們更可信的人了。

“我一把老骨頭了,誰還會記得我?再說,身邊也還有其他人,放心好了。”話說到此處,他臉上才有一絲輕鬆,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笑着說:“望我孫兒早早回家。”

聞言,她鼻尖一澀,心如針扎,眼淚狠狠地砸了下來,落在衣襟上。她幼年孤苦也就罷了,最起碼還能和外祖父相依為命,可這最後一點溫暖都被人奪去,還要淪為生死難測的棋子,下棋之人還是她生身父親。

她提裙起身,在祖父身前跪下,脆生生地磕了三個頭,聲淚俱下:“孫兒無祖父,無以至今日,來生定當結草銜環,以報祖父養育大恩。”她的初衷,不過是尋一良人,盡孝於祖父身前,可世事難料,良人非良,她也只能做那個不孝之人。

蕭湛早就看慣了人情冷暖,以為自己能夠狠下心來送她離去,可事實上他仍舊忍不住老淚縱橫。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也不過是看她出嫁,可她畢竟姓淳于,不姓蕭,就算是蕭氏的最後一絲血脈,還是難逃朝堂之爭的厄運,當真是天不祚蕭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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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向長安我向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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