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克里斯蒂
那年冬末,由於女兒林林的到來,我們依依不捨地告別了熱鬧的芝加哥市區,從城裏的公寓搬到了郊區的房子,加入了鄉下人的行列。接下來的春季,降水特別多。沒有電閃雷鳴、刀光劍影,是淅淅瀝瀝、纏纏綿綿的那種,連我這個內心比較不軟的北方佬,都有一種愁腸百轉的感覺了。
但是寂寞了未幾,我開始喜歡那裏了。因為不經意間,一片片凋萎的草地變得青翠欲滴,一個個硬朗的樹冠也萌出溫柔的鵝黃,清新的空氣中回蕩着大大小小的鳥兒的歡唱,彌散着林林總總的花兒的芬芳。
小鎮沿着一條蜿蜒的小河精心而建,是美國著名建築師、紐約中央公園等眾多名勝的設計者弗雷德里克·奧姆斯特德先生早在一百多年前的傑作。它像一座美麗的花園,使人很難不陶醉其中。很快,我認識了幾個鄰居,以及他們的孩子和貓狗。
一天,我正獨自在房前撿拾被風吹下的樹枝,瞥見一位陌生的白人女子,裊裊婷婷地越走越近,手裏還捧着一個矇著暖色餐巾的水晶盤。她在我面前停下,笑盈盈地打起招呼,自我介紹叫克里斯蒂,和丈夫大衛及兩個女兒住在隔着幾棟遠的一座英式鄉村風格的房子裏。她說真誠歡迎我們的到來,順便帶些自製的點心,然後又不好意思地補充,其實是她母親的手藝。
儘管先前我已經被別人這麼招呼過好幾回了,但心裏還是暖暖的,忙接過托盤向她致謝。她饒有興趣地跟我進屋看林林,一個勁兒地誇女孩就是好,打扮起來很漂亮。她的兩個女兒分別是三歲和五歲,家裏小姑娘的東西特別多,還說如果我願意的話就去挑些回來。我告訴她我可不是個會錯過好事的人,到時候可不要後悔。她笑起來說,那大衛會高興死了,他已快被那些花花綠綠的玩意逼瘋了。
她走後,我盯着她的背影出神許久,因為她實在是個明艷端莊、亦今亦古的美人。先說白皙的臉龐上那對綠瑩瑩的大眼睛,溫和地注視着你,如同明媚的陽光。加上光潔的前額、挺拔的鼻樑、剔透的雙唇和鬆軟的草莓紅金髮,搭配得精美絕倫。她說話也特別好聽,簡潔明快,很有生活版希拉里的風格。致命的還有她無比勻稱的身材,走起路來完全不像典型洋妞那般大刀闊斧,而是自然中透着嫵媚,隨意中露着優雅。美女我見過不少,電影中鎂光燈打出來的,大街上化妝品抹出來的,醫院裏手術刀割出來的,但這位從天而降的鄰家主婦,毫無疑問是上帝的精美原創。
生活中常有這種情況,即一旦認識了某人,感覺遇見她的次數就會多起來。與克里斯蒂也不例外。我起床的時間跟她送孩子去幼兒園的時間剛好吻合,因此我幾乎每天早晨都能透過二樓的窗戶,看到她和女兒從我家門前經過。兩個小女孩金髮飄飄,永遠穿着考究的小裙裝,背着可愛的小書包,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媽媽則慢悠悠地跟在後面。開始總是我先發現她們,便居高臨下逗逗小姑娘;後來我也常被樓下幾聲快活的“嗨”聲拽到窗前,騰出手向外擺擺。
很快我和克里斯蒂熟了,發現她不但容貌出眾,而且思維縝密、心地善良。她原本是一名商業律師,兩年前辭職在家帶孩子、做義工。她了解很多信息,大事小情都不忘通知我一聲,還有求必應,使我對新媽媽的角色和新社區的環境有了很好的過渡。
有段時間我有些迷惑,總感到家裏有股他人的氣息。原房主我沒見過,但知道她在這棟房子裏住了50年。克里斯蒂聞聽怔了一下,燦爛的眼神飄忽起來,居然接了一句:“那該多好啊!”我更糊塗了,她輕攬一下我的肩膀說:“別擔心,那位老太太很善良,絕不會對你有傷害。”當我終於明白她為何口出此言,已是半年之後了。
我們兩人都興趣廣泛,很喜歡在一起交流東西文化的異同。有一次我講起對這兩種生活的體驗,她竟聽得淚光閃閃,說走過世上很多地方,但漏掉了中國,實乃終生遺憾。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說你不用這麼多情,而且你們美國人還不用擔心會被拒簽,想去中國就吱一聲,我給你免費當參謀。
可是不久後跟克里斯蒂的幾次約會,比如帶孩子去公園、出去喝咖啡,都被她閃爍其詞、滿懷歉意地或臨時取消,或無限拖延了。夏天幼兒園放假,早晨也再見不到她送女兒的身影。隨着我返回公司,跟克里斯蒂的接觸驟停下來。
一晃到了初秋,在鄰居克雷爾兒子的生日聚會上,克里斯蒂意外地出現了。我倆有些日子沒見,彼此都很開心,忙避開瘋跑的孩子,躲到一棵安靜的大樹下寒暄。但剛聊沒幾句,頭頂就響起一陣驚呼,有個半大孩子爬上去下不來,騎在樹丫上嚇哭了。克里斯蒂腿長臂長,踮起腳小心地把他接下來,一邊抱着一邊哄。
克雷爾也聞訊趕來,見此場景朝她大聲喊起來:“天哪克里斯蒂,快放下,你叫別人就行了,不要干這個。”同時緊張地把男孩伸手抱了過去。這時剛好克里斯蒂的女兒要騎馬,從遠處喊媽媽,她有些歉意地向我示意待會兒見,就奔過去了。
我對克雷爾的過激反應有點不解,心想克里斯蒂哪至於這麼嬌氣。噢,是不是懷孕了,她說過想要三個孩子的。克雷爾聽了我的問題后大吃一驚:“懷孕?誰懷孕?克里斯蒂?你不知道她有癌症嗎?晚期腸癌,擴散到多個器官,她已經放棄治療了。”
“你說什麼?”我頓時頭昏腦漲,盯着克雷爾彷彿不認識她一樣。勉強定下神來,想起克里斯蒂的確提到過身體不適,並未刻意隱瞞。只因我掌握不好跟老美談這個話題的分寸,也沒深究,就說了一堆多喝水多睡覺的廢話,哪裏料到這麼不可救藥,難怪我們約了幾次都泡湯。
我急迫地搜尋過去,見她正悠閑地在小馬和孩子中間溜達着,目光跟着她女兒的身影轉,我則跟着她的身影轉。細看才發現,她美麗的臉龐變得蒼白,優雅的步履顯得拖沓。我想像不下去,她如何忍受兇險的腫瘤帶來的致命折磨。
再次見到克里斯蒂是幾天後,她問我要不要嘗嘗她家後院結的櫻桃西紅柿。我說你忘了,初次相識我就坦白過,我不會錯過任何佔人便宜的機會。她笑了,一偏頭示意我快過去。
開始乾枯的枝頭果實累累,很多已掉在地上,早該收穫了。她拿籃子的手在微微顫抖,好看的綠眼睛在頻頻眨動,整個人有些哆嗦。我急忙把她攔下,她很乖地退到邊上,跟我東扯西拉學區、油價等,還不時逗得嬰兒車裏的林林咯咯直笑。對於我小心翼翼關於她病情的詢問,她心照不宣地笑笑,表示她不在乎結果,反正沒有區別,只是時好時壞的未知比較煩人。先前沒跟我明說是因為她試着像平常一樣生活,更不想給我的心境帶來負面影響,哪怕一絲一毫。
說話間保姆把她的女兒從外面帶回來了。小女孩們禮貌地跟我打完招呼,就怯生生地躲到屋裏。克里斯蒂輕嘆了一聲,說由於她的健康狀況,女兒大多只能跟她待在室內。如果她最希望能再多點什麼,就是跟孩子在外面瘋跑的機會,一起抓兔子、追松鼠、看蟲飛、聽鳥鳴,或者就用棍子扒土玩……我的心情止不住變糟,但還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誇西紅柿好甜。
天開始冷了,但只要是晴朗的時候,克里斯蒂還是會步行送孩子上學。碧藍的天空下,晚秋的陽光穿過道旁樹上已經變得稀疏的枝葉,從她們的背後斜打過來,大小三個美人悠悠然地踢踏着滿地的落葉,共同沐浴在金色的晨曦里。我不想驚擾她們在一起的安寧,就躲在窗后默默欣賞這幅動人的圖景。
冬天來臨了,再看不到母女三人步行的身影,改為克里斯蒂的深藍麵包車接送。她會按下車窗向我揮揮手打個招呼,就轉瞬即逝。很快就只剩她同樣做律師的丈夫大衛的黑色沃爾沃匆忙地駛進駛出,從不停留。
一場大雪后,克里斯蒂病情加重,鄰居們開始自發幫她做飯。我煮過手工水餃,炒過無油蔬菜,後來她只能吃流食,就熬了幾種不同的湯,一罐一罐裝好,有人負責送去。一天,大衛突然發來一封郵件,說他妻子對輕盈的蛋花感到開心,專門要他謝謝我。
聖誕節到了,到處充滿喜氣洋洋的氣氛,卻掩蓋不住克里斯蒂家上空的愁雲。我們很希望能去探視,但她堅持讓大家記得她以前的樣子就好,找開心的事情去做,不必為她難過。除了丈夫和父母,連兩個女兒都沒能夠看到她。不久后,大衛發群郵說克里斯蒂開始陷入長時間昏迷,意識清醒時做得最多的就是對他輕輕耳語ILoveYou(我愛你)。
新年後不久,克里斯蒂病逝了,離她向我走來那天將近一年。消息是克雷爾傳達的,她已經泣不成聲。我笨拙地搜尋着合適的英語安慰她,心中難以言表的悲傷卻已緩緩漫溢,爾後決堤。
第二天是克里斯蒂的追思會。早晨起來望着窗外空蕩的小路,想到再也看不到她投過來的柔和目光,又忍不住潸然淚下。我挑出一件從沒穿過的黑禮服,對着鏡子精心梳妝,克里斯蒂那麼完美,我當然要以配得上她的風格為她送行。
追思會是在小城中一座殯儀館舉行的。與外面的肅殺截然相反,大廳里暖暖洋洋,擺滿了盛開的鮮花,迴響着動聽的小提琴曲。芳香撲鼻鮮艷奪目,悠揚高遠如泣如訴,若不是身臨其境,我都不能想像那座典雅的建築本是印象中令人生畏的地方。克里斯蒂的棗紅色棺木擺放在裏面的一個套間,蓋子是蓋上的,環繞着無數大朵潔白的百合。大衛是個高大英俊的男人,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裝,一頭整齊的棕色短髮,面帶微笑守立在旁邊,伸出雙臂跟來訪者握手擁抱,不停地說著謝謝。
大衛身邊還有一對風度翩翩的老夫婦,鶴髮童顏,不用說就知道是克里斯蒂的父母。兩位老人同樣不斷跟人打着招呼,間或竊竊私語一番,也聽得到輕輕的笑聲。白髮人送黑髮人,失去愛女的悲傷令人難以想像,可是看不到他們在人前哭天搶地,只有忙碌着幫助女婿接待客人的從容。
接下來的紀念廳里,出現了更加溫馨的一幕:數碼相框中持續變幻着克里斯蒂的生活照,電視屏幕上滾動播放着她的錄像片。有胖嘟嘟的洋娃娃,有青春飛揚的美少女,有身披潔白婚紗偎在新郎臂彎天使般的新娘,有懷抱初生的嬰兒心滿意足的母親;有藍天碧海間誘人的比基尼倩影,有黑色博士帽下堅韌自信的面容,有家宴上摟着雙親脖子縱情的歡笑,有醫院裏瞪着滿身的管子俏皮的目光……克里斯蒂,這個美麗的女子,以“神賜的生命,在地上終結,在天上繼續,我愛你,所有和我分享過珍貴時光的人們”為結束語,給世界留下了她斑斕的色彩。
來客個個滿面微笑,淚眼婆娑。克雷爾靠過來,悄悄地示意我往大廳看。是克里斯蒂的兩個女兒,穿着一模一樣的白色連衣裙,散下瀑布般的披肩金髮,正嬉笑着在人群中追逐。她們偶爾竄到爸爸身邊兜一圈,仰着頭咕囔些什麼,然後又飛快地跟着別的孩子跑遠了。多麼天真的小姑娘,還不明白正在發生的事情意味着什麼,人生剛開始就要直面缺憾,永遠失去了母親的愛。
強抑制住的淚滴又向外涌,但冥冥中似乎出現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撫弄我的面頰,好像在嗔怪“你這是幹什麼,非要哭喪個臉嗎”。我漸漸感到安寧,意識到不過是跟克里斯蒂暫時道個別而已,和送機送站沒什麼區別,只是她沒有返程票罷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留下來的完全不需要遠行的人回頭,因為註定要步其後塵,只是還不知道搭哪一班而已。那麼在啟程之前,善待這裏的每一個人,做好每一件事,享受每一分鐘,這就是分內吧。
前來弔唁的人越來越多,人們看起來更像參加一個大聚會,哭笑間談着克里斯蒂,談着家長里短,充滿了對生命的感恩。遺憾的是由於時間原因,克里斯蒂在教堂舉行的葬禮我未能參加。我留下一張支票,算作我們全家的一點心意。
幾天後,郵箱裏收到一封來自大衛的公文,是發給所有參加追思和葬禮的人員的,感謝大家為他妻子送行,感謝對他的支持,尤其感謝大家的慷慨解囊。捐款者的人名洋洋洒洒列了好幾頁,總額是一個龐大的數目。大衛說克里斯蒂喜歡孩子,因此他把這筆錢全部捐給了小城一所幼兒園,作為對有殘障的兒童的資助。
陰霾的冬日漸漸退去,還是幾場嘩啦嘩啦的小雨打頭陣。不知不覺間,薄絹般清純的迎春花掛上晶瑩的水珠,軟緞般華貴的玉蘭濕淋淋地怒放,春天又悄悄地回來了。在樹木繁茂、鳥聲婉轉的早晨,克里斯蒂的兩個小姑娘又恢復了走路上學的習慣。只是跟在她們身後的,變成了姥姥、姥爺或爸爸。兩位老人的步伐已不輕盈,男人的背影也格外落寞,孩子小小的身軀更顯得孤單。後來,我再也不往窗外看了。
此後每年的春季,小鎮的居民都有機會購買一種由志願者捐贈、為克里斯蒂基金募集更多資金的物品—設計精美的購物袋。那佈滿鮮花和陽光的手繪圖案傳達着同樣的主題—關愛和成長。我碰到后就一定買幾個,有的送給別人,有的留給自己。那些簡單的包包袋袋,裝着從店裏買來的油鹽醬醋、瓜果梨桃,卻承載着對生命的珍愛和紀念、哺育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