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拉的中國孩子們

威拉的中國孩子們

儘管搬來之前我就知道鎮上亞裔人口不多,但臨到女兒快上小學,我認真查看學區的族裔統計,還是結結實實地被嚇了一跳:亞裔,我們歷史悠久、人口眾多的亞裔,只佔了該社區的0.5%。每到周末中文學校烏央烏央的人,不過隔了十幾英里,都躲到哪裏去了呢?

當然除了傳統,原因可能是這片成熟的社區,房子說好聽點叫有歷史,說難聽點就叫老舊,維護起來費時費力費錢,亞裔讀書人多,動手能力強的人少,所以就不願蹚這渾水吧。不過它的位置極佳,學校也不錯,完美無缺的事可遇不可求,既來之則安之吧。

初識威拉

第一天放學,我提早去學校等着接女兒,一是我們住的時間不長,二是女兒是在蒙校

突然一位身材高大、褐發藍眼、白皙的臉上散落着雀斑的中年女子從人群中走來向我打招呼。

“你好,你是林林的媽媽吧?”

“哦,你好。我是,我叫花虎。”我大腦迅速地啟動一遍,確定並不認識她。

“我叫威拉,是艾米的媽媽。艾米和你家林林同班,都是一年級。”

好傢夥,怎麼跟間諜似的,第一天就這麼門兒清。我心中暗自感嘆。

“聽說你是從中國大陸來的?”

“對,來美國有15年了。”我很意外,中國就中國唄,還大陸,貌似她知道的挺多。

“呵呵,我跟中國也淵源久遠,我家最珍貴的東西都是中國的。”她滿臉泛着笑意。

“是嗎?”我以為她是說古董,“我家可沒有,搬來搬去的,玩不起,再說也不懂。你收集什麼呢,字畫、瓷器、傢具?”

“嗯,不是,能動的。”她眨了一下靈活的大眼睛。

“金魚?沙皮?還是……熊貓!”

“哈哈,這些我也喜歡,但我指的是比這還好千百倍的,我的孩子們,都是從中國領來的。”

“噢,真的?好啊,另外一個比艾米大還是小?”

“大。但另外不是一個,是三個,我一共有四個。”她飛快地說著,根本不考慮我的心臟承受能力。

“天哪,四個,那……你好能幹啊!”我由衷地敬佩這位英雄母親。

“哈哈,不是我能幹,是因為省了幾道工序嘛。”她扳着手指頭說,“凱迪11歲,大衛9歲,薩瑞8歲,這個最小的艾米6歲。”

“大衛?你還領到男孩了?我們中國人一般不遺棄男孩啊!”我脫口而出,說完直想掐自己一把。

“因為他有一些健康上的問題,是兔唇。”她倒毫不在意。

我一時語塞,剛好救命的下課鈴響了,大門洞開,孩子們小鳥般傾瀉而出。於是我認識了艾米,一個眼睛細長、特別壯實的小姑娘。在後來的日子裏,陸續地我又見到了另外三個,也由此掌握了0.5%亞裔的主要出處。

記得在哪裏讀過,身高相仿的人容易親近,我的朋友里特別高的真沒有,威拉成了例外。開始與她接觸多是通過學校的家長教師協會(PTO),威拉是義務召集人,在各種文娛體育、節假慶典、社區參與以及捐款等活動中,總有她忙碌的身影。她還藉助課後興趣小組、班級故事會等機會介紹中國文化,講解她家的故事,讓學生對父母和小孩長相迥異這事沒了疑問。

不久她家大興土木,在原來的平房上加蓋了一層,竣工后我去參觀,清爽簡約的風格非常大氣。家裏的氛圍溫馨平和,四個孩子彬彬有禮,跟我家的喧鬧不休對比明顯。開始我以為是有客人來的緣故,後來才發現他們一貫如此,頗有些汗顏。

中秋節時我買幾盒月餅捎過去,元宵節是幾袋湯圓,春節從中餐館訂些餃子,送給孩子們當禮物。威拉和先生比爾每次都高興地接下來,毫不客氣。

我自以為很開明了,也算見多識廣,但對這種把八竿子打不着的孩子當成自己的,還是有些不理解。記得以前有親戚領養了一個女孩,成為整個家族的秘密。早年看日本的電視劇,爆炸性情節必然是主角的親生父母另有其人,如果放在美國,人們肯定滿頭霧水。

認識他們一家五年多了,我來講講威拉兒女的故事吧。

老大凱迪

凱迪是威拉領養的第一個孩子,黑皮膚大眼睛,身材非常迷你,上高二了還不足一米四,更像是二三年級的小學生。可誰要小瞧這個丫頭,那就錯了。

威拉單身時因為時間充裕,給一位朋友幫忙辦理領養事宜。當威拉陪朋友夫婦來到廣西,第一次走進孤兒院時,眼淚涌了出來。那雖然乾淨整潔,但畢竟只是個庇護所,她來自一個兄弟姐妹眾多的大家庭,立刻萌生了要給孩子一個家的念頭。這個想法得到了家人的一致支持,由於大孩子沒人願意領,她專門申請要了個大的。但當領養機構通知她將得到一個嬰兒時,她懵了,無奈地把適齡的玩具收起來,代之以奶嘴搖鈴等。當孤兒院的工作人員把凱迪抱給她,小傢伙一笑,一下就把她的心融化了,再也無法分開。

領回凱迪不久,威拉在一次聚會上撞見了多年未見的小學同學比爾,他大學畢業后在外州工作,剛被轉回芝加哥分部。以前怯怯的他變成了溫暖成熟的男子漢,兩人立刻墜入情網,凱迪也升級為父母雙全的小公主。

但凱迪天生不喜歡任何女孩的東西,對汽車飛機、長槍短炮等卻情有獨鍾,不論怎樣糾正也無濟於事,威拉很快就意識到這將是個麻煩事。它來得比預測的早,當15歲生日後剪着短髮、穿着帽衫的凱迪告訴父母自己喜歡同性時,威拉和比爾的態度是,你最了解你自己,我們無條件支持。

話雖然這樣說,威拉還是很為凱迪擔憂,可凱迪依舊樂觀自信,朋友沒減反增。今年秋季,高中原本準備取消中文課,凱迪帶頭髮起抗議,使學校改變了計劃。她的特立獨行,以及身體裏蘊藏的巨大能量,使威拉吊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老二大衛

婚後威拉犯起嘀咕,凱迪要是有個長相近似的姐妹也許更好,自己顯然生不出這樣的,索性再去領一個?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比爾同意了。滿心期待着二女兒的他們,出乎預料地被問道是否介意收養殘疾男孩,夫妻倆跪下一祈禱,要!

大衛的兔唇來美后經過手術,基本恢復正常。雖然長得比同齡人弱,但大衛的臉上總是掛着燦爛的笑容,遛狗、踢球、拉琴、騎飛車等樣樣不落,而且學業很好,還是科學和數學俱樂部的資深成員。不幸的是,大衛13歲那年,胸部以下突然失去知覺,被查出患有先天性脊椎疾病,有永久癱瘓的風險,甚至被下達病危通知。我連連替威拉叫苦,更為大衛難過。

美國人之間雖然很少借錢,但來自教會、社區和家庭的支持很大,出人出力毫不含糊。男孩的生命力非常頑強,經過幾次手術和數月的康復后,他奇迹般地重返校園。事後威拉將籌集來的剩餘款項捐給醫院用於該病的研究,全家則取消度假,以支付賬單的自費部分。在她眼中,看着大衛重新站起來,比世間任何風景都美好。

薩瑞和艾米

有了大衛后,威拉和比爾對一家四口的狀態很滿意。因為有經驗,有人求她陪同去湖南接回領養的女孩。誰知她舊病複發,給凱迪和大衛添個妹妹的想法油然而生,也就是最小的艾米。其時她為照顧家庭,已辭掉工程師的工作,比爾要她保證這是最後一個,老媽則告訴她不能再去中國了。

艾米除了心臟有點小問題需要修復外,非常健康,長得很高,外向開朗,跟威拉倒有幾分相像。她喜歡讀書和踢足球,是最讓父母省心的一個。

最後說老三薩瑞是因為她雖然長期在威拉家生活,但法律上並不存在任何關係。她也是從中國領養的孤兒,不幸養母因病去世,養父得了憂鬱症,祖父母年事已高,所以威拉向她伸出了援手。正是由於她的到來,威拉家不得不翻蓋房子。薩瑞原來被寵得比較任性,給了威拉很多挑戰,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她早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直到兩個月前,她才被正式收養。

每個孩子都是獨一無二的

每當我因孩子煩惱時,就問威拉還有什麼秘密沒說,我太需要勵志了,跟她比我那些什麼都不算。我還說早晚要寫寫她,她則笑答自己不介意出名!

初秋的一天,我倆在一間溫馨的咖啡館聊天。我首次問起她愛別人孩子的心路是怎樣的,她這樣解釋:孩子們到了我家就是我的,管誰生的幹嘛。孩子們並沒有參與自己被製造出來的過程,也沒留有記憶,只有出生后的生活才是他們自己的,只有這時他們才能夠體驗愛。對他們靈魂的培育在我來看是最有意義的。

關於如何對孩子解釋親生父母,她承認自己不會告訴孩子他們被拋棄實屬無奈,因為這肯定不是全部的事實。值得好奇的東西很多,對控制不了的事情,她教孩子們不要自尋煩惱—不論是“香蕉”還是“炒蛋”,是外黃內白還是黃白混合,每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因此孩子們不存在身份認知障礙。

領養過程最難的不是高昂的費用,而是資格審評。威拉說,有時自己被像人販子一樣對待。為了孩子,她將此視為另類陣痛和晨吐。

明明是她挽救了孤兒,可她認為得到他們非常幸運,從他們身上自己學到了很多。比如大衛得知自己的病情后,不想癱瘓着活下去,又怕姐妹們悲傷,就咬牙硬撐着。在被折磨得最嚴重時,他也不抱怨,因為有三姐妹黏在床邊安慰他,給他讀小說、講笑話。再比如由於所在教會對同性戀態度強硬,威拉試圖進行溝通,被凱迪冷靜地阻攔了,說她尊重別人的感受。而為了表示對凱迪的支持,薩瑞和大衛也隨之轉去了更溫和的教會。

威拉無疑是位優秀的母親,但仍怕做得不夠,甚至問我孩子們跟着她和跟在孤兒院比,是否真的好,我只有拚命點頭。對孩子們的未來,她和比爾也有設計:接受高等教育,在此基礎上去追求理想。

比爾任職於一家大型電力公司,恰巧我有個老同學在他手下工作,對他的為人和技術讚不絕口。聽了比爾一家的故事後我同學驚詫不已,說難怪他薪水不菲還那麼節儉,午飯總自帶三明治呢。

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間,美國家庭從中國領養了八萬多女孩,相信許多有白人同事或鄰居的人都有機會看到她們的笑容和身影。這些孩子被出生了兩次,而成長為最美麗的自己。

[1]蒙校,即美國私立的蒙特梭利(montessori)幼兒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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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的美好,不多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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