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生命絕對不美
2014年7月,芝加哥金融區爆出一樁血案,一位私企高管向老闆連開兩槍,隨後飲彈自盡。芝城南部地區因幫派犯罪,常年火拚不斷,但在市中心繁華的商業帶,這樣的事情還沒發生過。
該老闆是一位有常青藤名校學歷和華爾街背景的成功商人,高管是個資深計算機專家及技術元老。事件的導火索是後者被原地降職,不像單純的商務行為,據此很多人推測因他年近退休,可能被公司拋棄。尤其他並未濫殺無辜,顯然只與老闆有極深的個人恩怨。但老闆家屬提起民事訴訟時,則辯稱一切源起高管的精神疾患。
世界太小,老闆居然是我同區的鄰居,孩子同學的爸爸,滿街的紅絲帶也沒挽回他的生命。高管同樣拋下妻兒及一眾親朋,在人們無盡的唏噓和遺憾中離世。
企業究竟是迫不得已還是卸磨殺驢,外人也許永遠無法知曉。但我注意到一個獨特的現象,不論是媒體的報道、鄰里的議論,還是受害人家屬的聲明,都不稱高管為兇手,而強調是老闆多年的搭檔和密友,因工作發生嚴重分歧,以至精神崩潰走上極端。換句話說是高管的自殺傾嚮導致悲劇的發生,而不是惡意傷人,再畏罪自殺。
學校的信息通報和心理輔導也是相同的說法,我只好照葫蘆畫瓢,給孩子們這樣解釋。儘管我已經說英語比漢語多,吃中餐比西餐少,想繞明白其中的邏輯仍要使勁撲棱這顆中國腦袋。不過最後我想通了,的確更像自殺,只不過我小時候接觸的關於“自殺”的概念是另外的樣子。
自殺最早對我來說是件有積極意思的事情。不是我小小年紀活膩歪了,而是事關正義。先有八女投江,後有鬼子剖腹,英雄流芳百世,敵人罪有應得,無疑都是好的。當然,這些都是從電影和小說中得來的,我真正見識到有人自殺,是上小學三年級時。
與如今的高樓林立不同,早年家鄉的民居大都為連體平房,因而形成許多衚衕和大院。我家住的衚衕很小,而東鄰是個大院子,我總去那邊玩。院裏有一家有四個兒子,別名四大金剛,但大的都插隊當兵去了,只有最小的小四在。他長得有稜有角,五官周正,十五六歲已經比成年人還高大。但跟同齡人最不同的是,他不用去上學,乍聽起來非常奇怪。
那時我們儘管吃喝不愁,美中不足的是主食以麵粉為主,大米極度缺乏。解決辦法是去一家飯店點個炒菜,然後就能捎帶幾份米飯。畢竟是緊俏品因此需要排隊,父母上班,奶奶看家,哥哥好靜,任務就落到喜歡瘋跑的我頭上。於是我就在一片酒令划拳和煙霧繚繞中,眼巴巴地盼着熱騰騰的米飯快出鍋。我常能遇見小四,顯然他也肩負同樣的使命,我們常常交流一下哪道菜好。
一個冬天的傍晚,我照例被派去買飯,當日不知為何不限量,人多極了,推來搡去把我擠出了隊伍。萬分焦急中,有人一把把我拽了回去,原來是小四大俠從天而降。買到加倍的米飯我很高興,回家的路上還下起了暴雪,我嘰嘰呱呱地說,他微笑着聽,雪地上趟出幾行歡快的腳印。到家后,我奶奶拉過他凍僵的手要捂一捂,他說怕爸媽等急了,便匆匆消失在雪夜中。
事後奶奶跟人提起小四,我才得知他有種見不得人的病,俗稱羊角風,發作起來翻白眼、吐白沫、滿地撲棱。別人還建議不讓我跟他打交道,以防萬一被嚇着。
從奶奶當時震驚的表情,我猜出了幾分不詳,更令人震驚的是,沒幾天就傳來了小四上吊的噩耗。因為是橫死,家人根本沒辦喪事,鄰居們不讓孩子靠近,說會被弔死鬼抓去。有的小孩很殘忍,居然模仿着在脖子上繞根麻繩,還假裝喘不上氣,引得旁人哄堂大笑。我從未參與這種狂歡,也不願相信小四死了,每次想到他,總有淡淡的悲傷如影相隨。我不清楚是病痛還是歧視給了他最後一擊,但從此知道放棄生命絕對不美。
後來大米不稀罕了,那家飯店也變成機械轟鳴的工地。我先去北京上了大學,積習未改又瘋跑到美國。但生活在這裏打了個轉,與我的願望背道而馳,又不能為己所掌控,我一度陷入了劇烈的不適中。我想起過小四,以及很多如雷貫耳的大家,比如老舍、周璇、海子,還有《魂斷藍橋》裏的瑪拉、《天龍八部》中的蕭峰……
我所知以非常規方式離世的人中,有我唯一的伯父。他年輕時畢業於燕京大學,後來去了台灣,兩岸開放后頻繁往返,來彌補多年的鄉愁。他對親朋慷慨大方,對晚輩極盡關懷,富家小姐出身的伯母也全力支持,伉儷情深令人艷羨。伯父多次說過人活的不是年頭,而是內容,在伯母不幸病逝、自己健康欠佳的情況下,因藥物被代管,房中也沒有披掛之物,他採取了一個最下策—從自家樓上一躍而下。
伯父一生樂觀開朗,不差錢也並非病入膏肓,想得直到麻木,我才不得不承認,正是因為熱愛生活,他才不願苟且於此。殘酷之處還在於,即使最親的人也沒能以更好一些的方式成全他。
世間從來不缺少悲劇,無獨有偶,幾年後,又一個相識的生命自行消逝了。他是來自東南亞的一位華裔博士生,我好朋友先生的師弟。小夥子相貌俊朗,性情溫和,會講熟練的中文,而且非常紳士。我和好友都遺憾沒有妹妹,否則一定會設法把他弄成妹夫。
他所學的金融專業難度極大,合格的候選人本來就不多,頂不下來拿碩士走人的也時有耳聞。由於認為他的論文中個別數據有待商榷,導師希望他延期畢業,多做一年。這種情況儘管不太理想但並非罕見,他卻選擇在感恩節當日服下安眠藥,又吸入有毒氣體,表達了必死的決心。他沒寫遺書,但給房東留下了一封道歉信,以及三個月的房租。
好朋友的先生痛心疾首,自責對師弟關心不夠。我和好友更覺得窒息,除了痛惜他的年輕,還因為我們說著相同的母語,有種心理上的親近感。如果他能吐露一下感受,我們會陪着他難過,幫他找醫生開藥,做他愛吃的中餐,並現身說法如我等非名校博士者不是還無恥地活着,可見學位遠沒生命值錢。可惜我們沒得到機會,而是讓挫敗、無助、抑鬱、羞恥等奪走了他。
隨着年齡和閱歷的增長,我對這樣的人充滿同情。可以說他們不負責任,但每人的境況不盡相同,情感、職業、家庭、經濟、健康、精神、環境等重壓,有時會超出個人所能承受的極限,令人生不如死,自殺便不乏為一種解脫。還有的人並不迴避什麼,只為追求尊嚴和精神家園,當對生無能為力的時候,就希望成為死的主宰。所以我既反對放棄生命,也覺得無權妄言。
這個話題太大,我也會自相矛盾。幾年前,國內朋友的兒子來美國上高中,一次因病住院,接待家庭母親哭着打來電話,讓我快去。原來少年因為怕疼而拒絕插管,高呼着要去跳樓,搞得一眾醫護如臨大敵。情急之下,我不得不用中文把他罵了一頓,反正只有我們兩人懂。以他的年齡,完全應該理解治療的意義,果然如傳聞所言,現在的某些年輕人因一點小事就想自殺,談何錯綜的成人世界呢。這也說明培養孩子應對逆境、保持心態健康的能力是多麼重要。
當然自殺是人類杜絕不了的,人們能做到的只能是盡量減少。因此作為常規預防手段,對生活遭受巨變的人,周圍的人要密切關注,親情友情和醫藥多管齊下,至少可以避免衝動性自殺。長期預防的意義更大,有專業人士在研究這個領域,可惜因為問題的複雜性,完全有效的方法尚不存在。
據谷歌轉載世界衛生組織發佈於2013~2014年的資料,每10萬人口的自殺比例里,中國緊隨韓國和印度以近13人名列第三。而在美國,自殺總人數在2009年以36000例躋身國民第十位死亡原因,而各種未遂的則更無從統計。
這是一組讓人唏噓的數字。人生來不易,除了罹患絕症(其實這屬於安樂死的範疇),我都不主張走這一步棋。因為不論對於哪種困境,自殺都是用一種永久的辦法解決一個暫時的問題。引用江湖上的一句戲言,我們都會死很久,急什麼呢?向死而生就好。
一年一度的萬聖節馬上又來臨了,金黃、橘紅和血色的秋葉將碧藍的天空渲染得異常美麗,家家戶戶都掛出了黑貓、蛛網、骷髏墓碑。置身在鬼魅環繞的氛圍,我暗想,如果可以,真的希望逝去的人們可以魂歸故里,能與他們曾經來過的世界、被拋下的親朋再次小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