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往事依舊唏噓――弘暾篇

第三章 往事依舊唏噓――弘暾篇

“咳咳……咳咳……”卧在病床上,我不住的用帕子捂住嘴,輕輕地咳着。不想驚動采晴姑姑,卻還是讓她聽到了動靜。

“王爺……”她走進來,立在床邊擔憂地看着我,“奴婢給您去將太醫請過來吧……”

“不用了……”我搖搖頭,“姑姑,我還是習慣聽你喊我一聲‘二阿哥’……”

“這都什麼陳年的事兒了……”采晴是額娘陪嫁的丫頭,我一直拿她當長輩看,她對我也一向比大哥更關照些,“現在您的身份不同了……若是這稱呼不改,恐教人家拿了把柄……”

我不吭聲,沉默片刻,說:“我倒寧可不要這個身份……”

聽到我如是說,采晴姑姑的眼眶兒突然就紅了。她背過身去,輕輕地說了一句“我給您拿葯去”,便離開了屋子。

我靜靜地仰躺在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那是純白的顏色,不帶一絲纖塵。可是那白色落入我的眼中,卻沾染上點點的猩紅,一朵朵暈開,深深地蟄痛我的眼。

忘不掉阿瑪出殯的那天,額娘冰冷的身體,不帶一絲生氣地躺在硬邦邦的地板上。聽哥哥說,前天夜裏額娘進了靈堂,他以為她只不過是去和阿瑪說一會兒話。聽采晴姑姑說,皇上臨走之前,喚了額娘去訓話,原以為,不過是幾句責備。可是我們誰都不曾想到,那短短的幾天裏,額娘所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做最後的囑託,都是在與我們訣別。

所以她將自己珍藏了多年的心愛之物,一件件整理了交與我,她將綉坊里的生意一樣樣理順了留給我。是的,額娘所有的一切,都只交付給我。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額娘特別寵愛我。她總是將我抱在懷裏,給我唱歌,給我說故事。我則喜歡膩在她身邊,看額娘臨帖彈琴。她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曾經偷偷兒藏了她的字兒臨摹。我喜歡她給我做的小點心,我喜歡聽她用江南人那種特有的軟糯音調喚我一聲“暾兒”。

我面前的額娘,總是用甜蜜的笑容,寵溺的眼神看着我,那麼溫柔,那麼和藹,那麼得讓人想親近。偶爾頑皮,故意做些錯事,想看看額娘生氣或者難過的樣子。但額娘卻依舊不慍不火,包容着我的任性。

大哥很是嫉妒,經常很無賴地學着我的樣子,想引起額娘的注意。額娘雖然沒有對他疾言厲色,卻很嚴肅很正經地訓着他。看到他的不服和無奈,我躲在額娘身後,偷偷地笑。

大哥喜歡阿瑪,因為阿瑪更寵他。同樣的,因為額娘寵我,我也更願意膩着額娘。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阿瑪看我的眼神,總是那麼隱忍,彷彿壓抑着深深的憤怒和傷痛。我看不懂那雙眼睛。我也試着去接近,可是他卻在後退,在迴避,在刻意地保持着距離。

漸漸長大,在那個四方小院裏,我開始發現,阿瑪待我日漸生疏,他好像不願與我說話,不得不說的時候,總不願看着我的臉。他的語氣,疏離而客氣,彷彿是在應酬一個並沒有什麼交情的賓客一樣。

我有些委屈,卻不敢隨便發問。偶爾有姨娘在阿瑪面前提到我們哥倆兒長得不甚相象,阿瑪的臉色就會變得很不好看。隱隱的,我覺得,阿瑪並不喜歡我。

幸好我還有額娘。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慢慢懂事了。我發現額娘看我的眼神,溫柔依舊,和藹依舊,但那春風般的暖意下卻是無盡的悲傷和相思。年歲越長,越是覺得額娘似乎在透過我的臉,尋找另外一張面孔。我疑惑。

直到有一天,我終於可以走出十三阿哥府。那是皇祖父龍御西天的那一刻,我做為愛新覺羅的子孫,第一次有機會進入到紫禁城裏。我曾經問過額娘,皇宮裏究竟是什麼模樣。額娘笑着,眼角彎彎的。她告訴我,那裏有榮華富貴,那裏有奇珍異寶,那裏也有深宮冷月,冤魂情殤。說這話的時候,她彎彎的眼睛裏,流露着無限的回憶,和痛楚。

我聽不明白。初入皇宮的新鮮打消了對皇祖父歸天的傷感。好奇心盛的我,一個人偷偷兒溜進了御花園裏,無意中卻得到了自己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花園裏有人。

“嘩,九哥……你家何時有個跟你長得這般相象的小子,我怎麼沒見過?哪個女人生的,好本事!”一個直爽的聲音突然響起,讓我沒法子忽略坐在亭子裏的三個男人。順着日光,我清楚地看到他三人腰間的黃帶子,心下瞭然,我只能上前行禮:“侄兒弘暾給三位伯伯請安!”

“哪家的孩子?”

我微微抬起頭,看向問我話的那人。他笑得文雅,摺扇輕輕地搖着,彷彿做什麼都萬分鎮定。我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了了一下,便馬上被坐在中間的那位所吸引。

朗額俊目,豐鼻紅唇,渾然天成的高貴氣質,我不自覺地伸手摸着自己的臉,和他一起在詫異中兩兩相望。許久,都沒有人開口說話。

還是那儒雅的男子打破了沉默:“我是你八伯,天家子孫眾多,咱們兄弟幾個倒記不得你是哪家的了!”

我一回神,忙道:“侄兒的阿瑪排行十三……”

“老十三家的?”那粗直的漢子叫了起來。

“老十!”那位八伯喝住他,轉頭對我說道,“這是你十伯,脾氣一貫比較直。這位是你九伯……”他笑着看了看我,補充道:“你與你九伯小時候真像!”

我目不轉睛地望着那不說話的男子,那種溫暖熟悉的感覺,沒來由的,澆灌着心頭一顆正在發芽的種子。模糊中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麼重點。

“你……額娘……可是姓魏?”看了我半天,九伯終於緩緩地張口。那聲音,如春風般拂過,我着魔似地點了點頭。

“哦……”邊上兩人露出瞭然的表情望着九伯。他神情激動,擺在膝頭那雙白凈的手,竟有些微微顫抖。

“我與你十伯還有些事要做,先走了!”八伯經過我身邊,給了我一個深切的笑容。看着他與十伯離開,我將眼神轉回到坐在亭中的九伯。

“孩子,過來!”他向我招手,我沒有絲毫的猶豫,就走了過去。他拉我坐,很自然,我貼着他身邊坐下。

“你是老二對不對?”他有些激動地問我,見我承認,又說,“你今年十三歲,六月十七生的對不對?”

“九伯您知道?”我揚起眉,因他的話語,心中莫名地湧起小小的喜悅。

“九伯當然知道!”他愛戀地替我理着衣領。我心頭一暖,那慈愛的神色,一直是我想像中,阿瑪該有的樣子。

“以後有時間,多出來玩玩……下月你盈盈妹妹八歲生辰,來府上玩好嗎?九伯那兒好玩意多着呢!可想要?”這提議如此誘人,我忙不迭地點點頭。

他笑了。眼神清亮。他繼續說:“今年暾兒生辰,九伯幫你慶祝可好?來府上與哥哥姐姐們一道玩……”

我咧開嘴巴,那聲“暾兒”叫得我好開心。未及答話,忽然瞥見額娘站在花廊下看我。“額娘……”我向她招手,站起身子,很自然地牽起九伯的手,蹦蹦跳跳地過去。九伯的手掌很大,握着我的手,很安全,我不想鬆開。

“暾兒……過來額娘這邊……咱們回家……”額娘的臉色在看清九伯后就不太好。我心中突然一動,走上前去甜甜地笑道,“額娘……有人說我與九伯好像……”握着我的手有一些顫抖。

額娘卻突然變了臉,伸過手來要捂我的嘴:“哪個人瞎說的?小孩子家知道什麼?”

“是十伯說的……”我有些委屈,翹着嘴巴看了看額娘,又看看九伯,不服氣地補充道,“八伯也說,我長得與九伯小時候一個模樣……”

“你還說!”終於看到額娘在我面前動氣,她甚至揮了手要打我。我一呆,幸好被九伯攔下。趁機退開幾步,躲到他身後。我似懂非懂地看着兩人細聲低語地交談,九伯心懷舒暢的笑意,和額娘神情尷尬的紅暈,隱約中了解到什麼叫做“曖昧”。

那日之後,我的生活突然開始多姿多彩。我與各家兄弟一同上學下課,出去遊玩,九伯家的哥哥們雖然心有不甘卻總是讓着我。源源不斷的好東西,出現在我屋裏。我也越來越喜歡去醉白樓找九伯聊天。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阿瑪如此忙碌,他卻可以過得那般清閑。

耳邊的流言蜚語越來越多。九伯仍舊不避嫌地與我接觸。有時候我看着他,紅着臉想問個明白,卻提不起那勇氣。我不敢問額娘,更不敢讓她知道我與九伯的見面。但是阿瑪還是知道了,而且很惱火地將我禁足在府中。

一切似乎都在證實着我的猜想。雖然不能見面,我卻越來越關注九伯的一點一滴。我喜歡看他寫得一手漂亮顏體,喜歡他端起酒杯輕泯時的瀟洒,喜歡他靠窗而立的玉樹臨風……我甚至開始偷偷地模仿他的言行舉止。

我有意將九伯的處境告訴額娘。額娘慌亂的表情告訴了我一些她不願意開口的事情。我等待着,等待着阿瑪終於點頭讓額娘離京去探望九伯,而且,毫不意外地帶上了我。

“暾兒……你九伯要離開了。他家的孩子都不在身邊,不能服侍九伯上路。你,你且喚他一聲‘阿瑪’,算是替你弘日易哥最後送送他吧!”額娘拉着我走到九伯跟前。狹小的囚室里擁擠不堪,病榻上的九伯奄奄一息,早已失去了往日風流倜儻的英俊模樣。

“阿瑪……”我絲毫不遲疑地跪下,抬頭,矇著霧氣的雙眼看着九伯滿足的笑意,又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早就想這般喊他了,我早就猜到了。我張開嘴,無聲地,一遍一遍地喊他。

“好孩子……自己多……保重!”這是他留給我最後的話語。或許這不是最後。那以後阿瑪越發避着我,額娘卻恨不能時時拉我在身邊。她給我講綉坊的生意。我沒有大哥的抱負,我只想守着額娘,我聽話地在她身邊做個乖兒子。

阿瑪過世的時候,我並沒有太多的感傷。他於我,終究還是隔着些什麼。可是如果知道額娘會因此而離開我,我寧願死去的是自己。一份不算太長的聖旨,將怡王府里的老老小小都做了安排。我看到大哥的不滿,卻驚訝於給自己的封賞。我在想,這就是額娘犧牲的回報嗎?聖旨上沒有隻言片語提到額娘,她是聖祖親自賜婚的嫡福晉啊,卻被新皇忽視得,彷彿從不曾存在過一樣。

這個皇帝啊,真不枉費世人說他小心眼!

“咳咳咳咳……”我用力咳着,大街上卻突然傳來一陣喜慶的鑼鼓聲,將我的咳嗽聲蓋了下去。“外頭怎麼那麼熱鬧啊?”我喘一口氣,問守在床頭的小丫頭。

那丫頭立即答道:“聽說是寶親王去富察家迎娶嫡福晉呢……皇上寵愛四阿哥,這迎親的儀式也特別隆重……”言語之中,頗有幾分羨慕的味道。我卻突然怔住了,富察家……那個總是低眉順眼,笑起來嘴邊有兩個小酒窩的羞澀姑娘……我伸手摸着腰間的八角香囊,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咳咳……咳咳……”一口氣上不來,我彎起腰又開始咳嗽。

“爺您沒事吧?”小丫頭手忙腳亂地,看到我手中的帕子滲出了血絲,嚇得尖叫起來。

“閉嘴!”我難得發火,打發她到角落裏守着。

將身子躺好,我慢慢地閉上眼睛,心裏清楚,這病是好不了的。額娘,等着我,暾兒馬上就來見您,還有,阿瑪……

“咳咳……咳咳……”卧在病床上,我不住的用帕子捂住嘴,輕輕地咳着。不想驚動采晴姑姑,卻還是讓她聽到了動靜。

“王爺……”她走進來,立在床邊擔憂地看着我,“奴婢給您去將太醫請過來吧……”

“不用了……”我搖搖頭,“姑姑,我還是習慣聽你喊我一聲‘二阿哥’……”

“這都什麼陳年的事兒了……”采晴是額娘陪嫁的丫頭,我一直拿她當長輩看,她對我也一向比大哥更關照些,“現在您的身份不同了……若是這稱呼不改,恐教人家拿了把柄……”

我不吭聲,沉默片刻,說:“我倒寧可不要這個身份……”

聽到我如是說,采晴姑姑的眼眶兒突然就紅了。她背過身去,輕輕地說了一句“我給您拿葯去”,便離開了屋子。

我靜靜地仰躺在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那是純白的顏色,不帶一絲纖塵。可是那白色落入我的眼中,卻沾染上點點的猩紅,一朵朵暈開,深深地蟄痛我的眼。

忘不掉阿瑪出殯的那天,額娘冰冷的身體,不帶一絲生氣地躺在硬邦邦的地板上。聽哥哥說,前天夜裏額娘進了靈堂,他以為她只不過是去和阿瑪說一會兒話。聽采晴姑姑說,皇上臨走之前,喚了額娘去訓話,原以為,不過是幾句責備。可是我們誰都不曾想到,那短短的幾天裏,額娘所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做最後的囑託,都是在與我們訣別。

所以她將自己珍藏了多年的心愛之物,一件件整理了交與我,她將綉坊里的生意一樣樣理順了留給我。是的,額娘所有的一切,都只交付給我。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額娘特別寵愛我。她總是將我抱在懷裏,給我唱歌,給我說故事。我則喜歡膩在她身邊,看額娘臨帖彈琴。她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曾經偷偷兒藏了她的字兒臨摹。我喜歡她給我做的小點心,我喜歡聽她用江南人那種特有的軟糯音調喚我一聲“暾兒”。

我面前的額娘,總是用甜蜜的笑容,寵溺的眼神看着我,那麼溫柔,那麼和藹,那麼得讓人想親近。偶爾頑皮,故意做些錯事,想看看額娘生氣或者難過的樣子。但額娘卻依舊不慍不火,包容着我的任性。

大哥很是嫉妒,經常很無賴地學着我的樣子,想引起額娘的注意。額娘雖然沒有對他疾言厲色,卻很嚴肅很正經地訓着他。看到他的不服和無奈,我躲在額娘身後,偷偷地笑。

大哥喜歡阿瑪,因為阿瑪更寵他。同樣的,因為額娘寵我,我也更願意膩着額娘。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阿瑪看我的眼神,總是那麼隱忍,彷彿壓抑着深深的憤怒和傷痛。我看不懂那雙眼睛。我也試着去接近,可是他卻在後退,在迴避,在刻意地保持着距離。

漸漸長大,在那個四方小院裏,我開始發現,阿瑪待我日漸生疏,他好像不願與我說話,不得不說的時候,總不願看着我的臉。他的語氣,疏離而客氣,彷彿是在應酬一個並沒有什麼交情的賓客一樣。

我有些委屈,卻不敢隨便發問。偶爾有姨娘在阿瑪面前提到我們哥倆兒長得不甚相象,阿瑪的臉色就會變得很不好看。隱隱的,我覺得,阿瑪並不喜歡我。

幸好我還有額娘。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慢慢懂事了。我發現額娘看我的眼神,溫柔依舊,和藹依舊,但那春風般的暖意下卻是無盡的悲傷和相思。年歲越長,越是覺得額娘似乎在透過我的臉,尋找另外一張面孔。我疑惑。

直到有一天,我終於可以走出十三阿哥府。那是皇祖父龍御西天的那一刻,我做為愛新覺羅的子孫,第一次有機會進入到紫禁城裏。我曾經問過額娘,皇宮裏究竟是什麼模樣。額娘笑着,眼角彎彎的。她告訴我,那裏有榮華富貴,那裏有奇珍異寶,那裏也有深宮冷月,冤魂情殤。說這話的時候,她彎彎的眼睛裏,流露着無限的回憶,和痛楚。

我聽不明白。初入皇宮的新鮮打消了對皇祖父歸天的傷感。好奇心盛的我,一個人偷偷兒溜進了御花園裏,無意中卻得到了自己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花園裏有人。

“嘩,九哥……你家何時有個跟你長得這般相象的小子,我怎麼沒見過?哪個女人生的,好本事!”一個直爽的聲音突然響起,讓我沒法子忽略坐在亭子裏的三個男人。順着日光,我清楚地看到他三人腰間的黃帶子,心下瞭然,我只能上前行禮:“侄兒弘暾給三位伯伯請安!”

“哪家的孩子?”

我微微抬起頭,看向問我話的那人。他笑得文雅,摺扇輕輕地搖着,彷彿做什麼都萬分鎮定。我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了了一下,便馬上被坐在中間的那位所吸引。

朗額俊目,豐鼻紅唇,渾然天成的高貴氣質,我不自覺地伸手摸着自己的臉,和他一起在詫異中兩兩相望。許久,都沒有人開口說話。

還是那儒雅的男子打破了沉默:“我是你八伯,天家子孫眾多,咱們兄弟幾個倒記不得你是哪家的了!”

我一回神,忙道:“侄兒的阿瑪排行十三……”

“老十三家的?”那粗直的漢子叫了起來。

“老十!”那位八伯喝住他,轉頭對我說道,“這是你十伯,脾氣一貫比較直。這位是你九伯……”他笑着看了看我,補充道:“你與你九伯小時候真像!”

我目不轉睛地望着那不說話的男子,那種溫暖熟悉的感覺,沒來由的,澆灌着心頭一顆正在發芽的種子。模糊中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麼重點。

“你……額娘……可是姓魏?”看了我半天,九伯終於緩緩地張口。那聲音,如春風般拂過,我着魔似地點了點頭。

“哦……”邊上兩人露出瞭然的表情望着九伯。他神情激動,擺在膝頭那雙白凈的手,竟有些微微顫抖。

“我與你十伯還有些事要做,先走了!”八伯經過我身邊,給了我一個深切的笑容。看着他與十伯離開,我將眼神轉回到坐在亭中的九伯。

“孩子,過來!”他向我招手,我沒有絲毫的猶豫,就走了過去。他拉我坐,很自然,我貼着他身邊坐下。

“你是老二對不對?”他有些激動地問我,見我承認,又說,“你今年十三歲,六月十七生的對不對?”

“九伯您知道?”我揚起眉,因他的話語,心中莫名地湧起小小的喜悅。

“九伯當然知道!”他愛戀地替我理着衣領。我心頭一暖,那慈愛的神色,一直是我想像中,阿瑪該有的樣子。

“以後有時間,多出來玩玩……下月你盈盈妹妹八歲生辰,來府上玩好嗎?九伯那兒好玩意多着呢!可想要?”這提議如此誘人,我忙不迭地點點頭。

他笑了。眼神清亮。他繼續說:“今年暾兒生辰,九伯幫你慶祝可好?來府上與哥哥姐姐們一道玩……”

我咧開嘴巴,那聲“暾兒”叫得我好開心。未及答話,忽然瞥見額娘站在花廊下看我。“額娘……”我向她招手,站起身子,很自然地牽起九伯的手,蹦蹦跳跳地過去。九伯的手掌很大,握着我的手,很安全,我不想鬆開。

“暾兒……過來額娘這邊……咱們回家……”額娘的臉色在看清九伯后就不太好。我心中突然一動,走上前去甜甜地笑道,“額娘……有人說我與九伯好像……”握着我的手有一些顫抖。

額娘卻突然變了臉,伸過手來要捂我的嘴:“哪個人瞎說的?小孩子家知道什麼?”

“是十伯說的……”我有些委屈,翹着嘴巴看了看額娘,又看看九伯,不服氣地補充道,“八伯也說,我長得與九伯小時候一個模樣……”

“你還說!”終於看到額娘在我面前動氣,她甚至揮了手要打我。我一呆,幸好被九伯攔下。趁機退開幾步,躲到他身後。我似懂非懂地看着兩人細聲低語地交談,九伯心懷舒暢的笑意,和額娘神情尷尬的紅暈,隱約中了解到什麼叫做“曖昧”。

那日之後,我的生活突然開始多姿多彩。我與各家兄弟一同上學下課,出去遊玩,九伯家的哥哥們雖然心有不甘卻總是讓着我。源源不斷的好東西,出現在我屋裏。我也越來越喜歡去醉白樓找九伯聊天。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阿瑪如此忙碌,他卻可以過得那般清閑。

耳邊的流言蜚語越來越多。九伯仍舊不避嫌地與我接觸。有時候我看着他,紅着臉想問個明白,卻提不起那勇氣。我不敢問額娘,更不敢讓她知道我與九伯的見面。但是阿瑪還是知道了,而且很惱火地將我禁足在府中。

一切似乎都在證實着我的猜想。雖然不能見面,我卻越來越關注九伯的一點一滴。我喜歡看他寫得一手漂亮顏體,喜歡他端起酒杯輕泯時的瀟洒,喜歡他靠窗而立的玉樹臨風……我甚至開始偷偷地模仿他的言行舉止。

我有意將九伯的處境告訴額娘。額娘慌亂的表情告訴了我一些她不願意開口的事情。我等待着,等待着阿瑪終於點頭讓額娘離京去探望九伯,而且,毫不意外地帶上了我。

“暾兒……你九伯要離開了。他家的孩子都不在身邊,不能服侍九伯上路。你,你且喚他一聲‘阿瑪’,算是替你弘日易哥最後送送他吧!”額娘拉着我走到九伯跟前。狹小的囚室里擁擠不堪,病榻上的九伯奄奄一息,早已失去了往日風流倜儻的英俊模樣。

“阿瑪……”我絲毫不遲疑地跪下,抬頭,矇著霧氣的雙眼看着九伯滿足的笑意,又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早就想這般喊他了,我早就猜到了。我張開嘴,無聲地,一遍一遍地喊他。

“好孩子……自己多……保重!”這是他留給我最後的話語。或許這不是最後。那以後阿瑪越發避着我,額娘卻恨不能時時拉我在身邊。她給我講綉坊的生意。我沒有大哥的抱負,我只想守着額娘,我聽話地在她身邊做個乖兒子。

阿瑪過世的時候,我並沒有太多的感傷。他於我,終究還是隔着些什麼。可是如果知道額娘會因此而離開我,我寧願死去的是自己。一份不算太長的聖旨,將怡王府里的老老小小都做了安排。我看到大哥的不滿,卻驚訝於給自己的封賞。我在想,這就是額娘犧牲的回報嗎?聖旨上沒有隻言片語提到額娘,她是聖祖親自賜婚的嫡福晉啊,卻被新皇忽視得,彷彿從不曾存在過一樣。

這個皇帝啊,真不枉費世人說他小心眼!

“咳咳咳咳……”我用力咳着,大街上卻突然傳來一陣喜慶的鑼鼓聲,將我的咳嗽聲蓋了下去。“外頭怎麼那麼熱鬧啊?”我喘一口氣,問守在床頭的小丫頭。

那丫頭立即答道:“聽說是寶親王去富察家迎娶嫡福晉呢……皇上寵愛四阿哥,這迎親的儀式也特別隆重……”言語之中,頗有幾分羨慕的味道。我卻突然怔住了,富察家……那個總是低眉順眼,笑起來嘴邊有兩個小酒窩的羞澀姑娘……我伸手摸着腰間的八角香囊,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咳咳……咳咳……”一口氣上不來,我彎起腰又開始咳嗽。

“爺您沒事吧?”小丫頭手忙腳亂地,看到我手中的帕子滲出了血絲,嚇得尖叫起來。

“閉嘴!”我難得發火,打發她到角落裏守着。

將身子躺好,我慢慢地閉上眼睛,心裏清楚,這病是好不了的。額娘,等着我,暾兒馬上就來見您,還有,阿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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釵頭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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