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斷仕途
秋分時節。
一候雷始收聲；二候蟄蟲坯戶；三候水始涸。
陰沉的天氣，秋雨連綿不絕，一連下了十餘天，仍是不見停歇。
天地間彷彿掛着無比寬大的珠簾，灰濛濛連成一片。
淅淅瀝瀝的小雨落在對面屋頂的瓦片上，濺起一朵朵水花，像一層薄煙籠罩在屋頂上，飄忽不定。雨水順着房檐滾落，開始像斷了線的珠子，漸漸地連成了一條線。地上的水越來越多，匯合成一條條小溪。
秋天的雨瀟瀟瑟瑟，一種凄涼的感覺油然而生。
紅瓦白牆的宅院中，一個身寬體胖，步伐輕快的灰衣小廝夾着油紙傘，沿着迴廊式的走道來到了中堂門外，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悄然的邁過門檻走了進去，稟聲恭敬的說道：“老爺，大夫來了。”
中堂內人頭攢動，聽着這話皆是一驚，不由得大喜過望。
坐在太師椅上的中年男子約摸四十歲，頭髮微微有些灰白，他撐着腦袋，微眯着眼睛，神情有些恍惚。即便如此，可聽到這話后，還是強打起精神的站起身來，“快，讓大夫去給十五看看，可千萬不能有任何閃失。”
“已經讓人帶過去了，少爺吉人天相，相信不會有事的。”灰衣小廝立在一旁，拿着衣袖擦拭着額頭上的熱汗，“誒，老爺您慢着，我這就扶您過去。”
......
“怎麼樣，肖大夫，犬子的病情如何？”
“李員外稍安勿躁，令公子只是偶感風寒罷了，並不大礙，只不過自幼體弱多病，身子比一般人要孱弱。而且屋裏放置了炭盆，沒有及時通風，所以陷入了昏迷，命人開半扇窗戶一刻即可，令公子很快就會蘇醒了。”
‘呀’
灰衣小廝驚得一聲，自己來上了兩巴掌，悻悻的說道：“是小的的錯失，方才見少爺腦門上直冒冷汗，於是臨走時順手就把窗戶給帶上了。”
中年人擺了擺手，發出了一聲重重的鼻息：“行了，還不快照做。”
“這屋裏要記得通風，紫山府一連下了十來天的秋雨，醫館裏大都是身染風寒的病人，令公子要格外注意保暖，及時添衣，勤加鍛煉。另外府上參葯可還有些，還是按照以前的老方子用藥吧，不出三日藥到病除。”
“有有有，那就多謝肖大夫了。”中年人恭敬的施禮。
“李員外不必客氣。”
一番客套，中年人將大夫親自送出了二進院后才匆匆返回。
......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上元渾渾噩噩的睜開眼睛，身子格外虛弱，渾身乏力。他茫然的掃視着屋子，身側數名青衣小廝、粉衣丫鬟神情緊張的盯着他；不遠處的檀木桌上擺放着四五個食盒，飯菜的香味飄過來，令人噁心乾嘔。
李上元作勢要吐，驟縮起鼻子。
“拿下去，都拿下去，讓廚房煮點白粥。”機靈的灰衣小廝揮了揮手，幾個手腳麻利的青衣小廝捧着食盒拔腿就往門外跑去。他過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長嘆一聲，幽幽的開口說道：“尚在人間...”
“說什麼胡話呢？”
虛掩着的大門，被中年人輕輕的推開了，他滿臉慍色，可是看着床榻上面無血色的年輕人，終究是釋然了，眼中旋即凝聚出幾抹柔色。
中年人名叫李敬，李上元的父親。
他快步的來到了床鋪邊，眉頭微皺，直嘆氣：“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父子兩人對望着，默然無語。
‘咳咳’
‘咳咳’
突然間，李上元一陣急喘，重重的咳嗽了幾聲。
“十五？”中年人驚呼一聲，下意識的抬起了胳膊，“你安心躺着吧，不要多想了，我已經命人煎藥，喝了葯就沒事了。”
李上元苦笑的點頭，並不雲語。
又是喝葯，都快十年時間了，他都快成了藥罐子。
只可惜，他受不了習武的那份罪。
“父親，孩兒沒事，讓您擔驚受怕了。”
“唉，自打你這第三次秋闈名落孫山，回來后一直鬱鬱寡歡，將自己一個人整宿整宿的關在書房裏，彷彿魔怔，為父非常擔心。近日來一直在責備自己，或許你真的不是一塊讀書的料。”李員外自顧的講道，他搖了搖頭，雙手拉過年輕人白皙如玉的手輕輕按壓着：“十五，你且放心養病，後面的事宜我都已經安排好了，就不用一直往書房跑了。”
李上元頓時瞪大了眼睛，目光稍有一滯，惶恐的縮回了手掌。
“這次是孩兒病了，父親莫要胡言亂語，不去書房，豈不是就不讀書了？”
“身子要緊，性命要緊啊。”
中年人起身重重的點了點頭，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以後就不讀書了。”
“不讀書豈不是功名無望？”
李敬錚錚的看着床榻上的年輕人，笑着擺了擺手，“好好調養身子，其他的事情你就別操心了。”
李上元默然不語，只是目光隱約有些獃滯。
待李敬離開后，屋子裏頓時又安靜了下來，外頭的雨已經是不知不覺的小了很多，冷風透過開了半邊木窗的縫隙滲入，仍是覺得一陣寒顫。
李上元猛地一個激靈，身子直哆嗦，繼而劇烈的咳嗽起來，漲紅了臉龐，邊咳邊講道：“想我李上元十四歲中秀才，世人皆道‘文曲星下凡’，‘狀元資質’，豈料三次秋闈未中，實在是可笑至極...可笑至極啊。”
“少爺，您可千萬別這麼說，不惑之年才中舉的人皆是，您這才剛到弱冠之年，和他們之比，您可謂是曠世奇才了。”
隔着床鋪最近的青衣小廝神色傲然，一拍胸膛，為自家少爺打抱不平。
李上元忽的揪起了半個身子，笑罵道：“少貧嘴，快給我取書來。”
“少爺...”青衣小廝愣在原地扭捏了一陣，輕撓着額頭，回答道：“您這屋裏頭已經沒有書了，都擱在書房。”
“那還不快去書房取來？”
“書房...書房老爺給鎖住了。”
李上元驀然抬頭，滿臉驚愕之色，“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的事，自打您秋闈落榜之後，老爺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一蹶不振。後來突染風寒，老爺就想通了，本打算是直接將書房付之一炬，後來被劉管事給勸下了，這事才算過去。”
“竟還有這事...”他嘀咕一聲，臉色頗為古怪，“到底是誰病了。”
李上元思來想去，終究還是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得悻悻的作罷了。
原來這事還真不是鬧着玩的。
他是楚朝聖乾十七年，正月十五生人，祖父隨起名‘李上元’，因其生母難產，落下病根，因此也有‘天官賜福’的意味。
乳名十五，今年已是弱冠之年。
聖乾三十七年，正月十五，李敬給李上元取表字，字青雲，寓意仕途亨通，平步青雲的意思，現在看來確實諷刺的很。
如果不繼續讀書的話，那麼一切都將化為泡影。
李上元喃喃一聲，思緒紛亂...
他們老李家乃書香門第，在前朝也算是赫赫有名，家族興旺，只可惜經過一次戰亂后，改朝換代，又過了幾十年的時間，家道中落。
紫山府李家一脈原本是從長安南遷過來，祖上可是出了不少王侯將相。
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李上元的曾祖父是位失意的兩榜進士，隻身一人逃難至紫山府。雖然沒有做官，但是憑着滿肚子詩書，也混了個風生水起，留下臨終遺言講道：紫山府李家一脈後世子弟，必須讀書入仕途做官，重回長安。
奈何祖父不喜讀書，好武學，技藝雜耍。正巧楚朝武學風氣盛行，倡導習武強身健體，而彼時‘書生百無一用’的謬論已經傳遍大江南北。
從某種程度來講，曾祖父是被祖父給氣死的，所以祖父心生愧疚，在臨終前，就把李敬和李上元叫到了病榻旁，語重心長的強調了這條鐵律。
“現如今習武風氣盛行，但是我們不能忘本，重拾讀書人的氣節。”
但偏偏李敬不是塊讀書的料，也不好武學，對經商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所以這入仕做官的重任就落在了李上元頭上，不過無奈的是，李上元雖然對讀書非常感興趣，但是奈何母親因難產落下病根，卧病在床兩三年後就去世了。他自幼體弱多病，長年服用藥物，所以一直在鍛煉身體。
但是李上元偏偏就不喜好習武、經商，一直以考學為己任，奈何身子孱弱，在讀書的閑暇之際，斷斷續續也習武近十年時間，卻仍是搬不上枱面。
在讀書方面，李上元還是非常有天賦，十四歲考上秀才，照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祖父和曾祖父也就可以瞑目了，所以李敬一直沒有勸阻他擱置習武強健體魄之事，用藥物吊著半條命，現在看來危在旦夕。
想到這一點，李上元心生悲涼。
外頭風雨漸消，他微眯着眼睛，眼皮越來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