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腳骨
“破腳骨”--讀若Phacahkueh,是我們鄉間的方言,就是說“無賴子”,照王桐齡教授《東遊雜感》的筆法,可以這樣說:--破腳骨官話曰無賴曰光棍,古語曰潑皮曰破落戶,上海曰流氓,南京曰流戶曰青皮,日本曰歌羅支其,英國曰羅格……這個名詞的本意不甚明了,望文生義地看去大約因為時常要被打破腳骨,所以這樣稱的罷。
他們的職業是訛詐,俗稱敲竹杠。小破腳骨沿路尋事,看見可欺的人便撞過去,被撞的如說一句話,他即吆喝說,Taowan?bar?gwaantatze?意思是說撞了倒反不行嗎,於是扭結不放,同黨的人出來邀入茶館評理,結果是被撞的人算錯,替大家會鈔了事。
這是最普通的一種方法,此外還有許多,我也不很明白了。至於大破腳骨專做大票生意,如包娼戳賭或捉姦勒索等,不再做這些小勾當,他們的行徑有點與“破靴黨”相近,所差者只在他們不是秀才罷了。
這些人當然不是好人,便有喜歡做翻案文章的人也不容易把他們說好,但是,他們也有可取的地方。他們也有自己的道德,尚義與勇,即使並非同幫,只要在酒樓茶館會過一兩面,他們便算有交情,不再來暗算,而且有時還肯保護。
我在往江南當水兵以前,同兄弟在鄉間遊手好閒的時候,大有流為破腳骨之意,鄰近的幾個小破腳骨都有點認識,遠房親戚的破靴黨不算在內。我們因此不曾被人撞過,有一兩次還叨他們的光。
有一回我已經不在家,我的兄弟(其時他只十四五歲)同母親往南街看戲;那時還沒有什麼戲館,只在廟台上演戲敬神,近地的人在兩旁搭蓋看台,租給人家使用,我們也便租了兩個座位,後來台主不知為何忽下逐客令,大約要租給闊人了,坐客一時大窘,恰巧我們所認識的一個小破腳骨正在那裏看戲,於是便去把他找來,他對台主說道,“你這台不租了嗎?那麼由我出租了。”台主除收回成命之外,還對他賠了許多小心,這才完事。在他這強橫的詭辯裏邊,實在很含有不少的詼諧與愛嬌。二十世紀以來不曾再見到他,聽說他後來眼瞎了,過了幾年隨即去世,--請你永遠平安地休息罷!
一個人要變成破腳骨,須有相當的訓練,與古代的武士修行一樣,不是很容易的事。破腳骨的生活里最重要的事件是挨打,所以非有十足的忍苦忍辱的勇氣,不能成為一個像樣的破腳骨,小破腳骨與人家相打,且罵且脫衣,隨將右手各拔敵人的辮髮而以左手各自握其髮根,於是互相推擁,以被擠至路邊將背貼牆者為負。
大破腳骨則不然,他拔出尖刀,但並不刺人,只拿在手中,自指其股曰“戳!”敵人或如命而戳一下,則再命令曰“再戳!”如戳至再三而毫不呼痛,刺者卻不敢照樣奉陪,那便算大敗,不復見齒於同類。能禁得毆打,術語曰“受路足”,是破腳骨修養的最要之一。
此外官司的經驗也很重要,他們往往大言於茶館中雲,“屁股也打過,大枷也戴過,”亦屬破腳骨履歷中很出色的項目。有些大家子弟流為破腳骨者,因門第的影響,無被官刑之慮,這兩項的修鍊或可無須,唯挨打仍屬必要。
我有一個同族的長輩,通文,能寫二尺方的大字,做了破腳骨,一年的春分日在宗祠中聽見他自伐其戰功,說Tarngfan?yir?banchir,banchir?yir?tarngfan,意雲打倒又爬起,爬起又打倒,這兩句話實在足以代表“破腳骨道”之精義了。在現時人心不古的時代,破腳骨也墮落了,變成商埠碼頭的那些拆梢的流氓,回想昔日鄉間的破腳骨,已經如書中的列仙高士,流風斷絕,邈乎其不可復追矣。
我在默想堂伯父的戰功,不禁想起《唐吉訶德先生》(Don?Quixote--林琴南先生譯作當塊克蘇替,陸祖鼎先生譯作唐克孝,丁初我先生在二十年前譯作唐夸特),以及西班牙的“流氓小說”(Novelas?de?Picaros)來。中國也有這班人物,為什麼除了《水滸傳》的潑皮牛二以外,沒有人把他們細細地寫下來;不然倒真可以造成一類“流氓生活的文學”(“Picaresque?Literature”)哩。--這兩個英文,陸先生在《學燈》上卻把它譯作“盜賊文學”,啊啊,輕鬆的枷杖的罪名竟這樣地被改定了一個大辟,(在現行治盜條例的時期,)卻是冤哉枉也。然而這也怪不得陸先生,因為《英漢字典》中確將“流氓”(Picaroon)這字釋作劫掠者,盜賊等等也。
十三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