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中的名人
北大紅樓中有不少的名人,許多逸事都有紀錄的價值,如馬裕藻、許之衡、林損、劉半農、錢玄同諸人都已去世,又事隔二三十年,現在談談似乎也不妨事了。但是他們都是我的前輩,隨便談講他們的故事,雖然並不一定牽涉個人的私德,而且講話的人也無故意毀謗的意思,總之逸事都不免有點滑稽味,那就含有小小不敬之意,不是後學所應當的,所以不能不從謹慎,只好選擇無甚關係的事情紀述幾則下來,真是所謂管中窺豹,略見一斑,一斑雖少,卻總是豹的文采,或者也還值得一窺吧。
有一位明先生,(也不是真姓,以舊式反切字母代之,)是文科的老教授之一,為人很和藹,有學問,只是有一種特
殊的脾氣,那便是所謂譽妻癖。本來在知識階級中間這是很平常的事,居家相敬如賓,出外說到太太,總說自己不如,或是學問好,或是治家有方,有些人聽了也不大以為然,但這畢竟與季常之癖稍有不同,所以並無什麼可笑之處,至多是有點幽默味罷了。明先生有一時候曾在女師大兼課,上課時不知怎的說及那個問題,關於“內人”講了些話,到了下星期的上課時間,有兩個女學生提出請求道,“這一班還請老師給我們講講內人的事吧!”這很使得明先生有點為難,大概是嗨嗨一笑,翻開講義夾來,模糊過去了吧。這班學生里很出些人物,便是對明先生開那玩笑的人也都是後來有名的,但是這些只好從略,此時不便發表了。
連類的想到了曉先生的故事。曉先生是專教詞曲的教員,專門學問自然不錯,可是打扮有點特別,模樣是個老學究,卻穿了一套西服,推光和尚頭,腦門上留下手掌大的一片頭髮,狀如桃子,長約四五分,不知是何取義。他在北大還好,可是到女子文理學院去兼課的時候,就可以想得到不免要受點窘了。其實那裏的學生倒也並不怎麼特別窘他,只是從上課的情形上可以看出他的一點窘狀來而已。
我有一個同學,在那裏教國文,有一回叫學生作文,寫教室里的印象,其中一篇寫得頗妙,即是講曉先生的,雖然不曾說出姓名來。她說有一位教師進來,身穿西服,光頭,前面留着一個桃子,走上講台,深深的一鞠躬,隨後翻開書來講。學生們有編織東西的,有看小說寫信的,有三三兩兩低聲說話的。起初說話的聲音很低,可是逐漸響起來,教師的話有點不大聽得出了,於是教師用力提高聲音,於嗡嗡聲的上面又零零落落的聽到講義里的詞句,但這也只是暫時的,因為學生的說話相應的也加響,又將教師的聲音沉沒到裏邊去了。這樣一直到了下課的鐘聲響了,曉先生乃又深深的一躬,踱下了講台,這事才告一段落。魯迅的小說里有一篇《高
老夫子》,說高爾礎老夫子往女學校去上歷史課,向講台下一望,看見滿屋子蓬蓬的頭髮,和許多鼻孔與眼睛,使他大發生其恐慌,《袁了凡綱鑒》本來沒有預備充分,因此更着了忙,匆匆的逃了出去。這位慕高爾基而改名的老夫子尚且不免如此慌張,別人自然也是一樣,但是曉先生卻還忍耐得住,所以教得下去,不過窘也總是難免的了。
[附記一]
《知堂回想錄·後記》:“據我自己的看法,在那些說道理和講趣味的之外,有幾篇古怪題目的如《賦得貓》《關於活埋》《榮光之手》這些,似乎也還別緻,就只可惜還有許多好題材,因為準備不能充分,不曾動得手,譬如八股文,小腳和鴉片煙都是。”
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一日致鮑耀明:“我的散文並不怎麼了不起,但我的用意總是不錯的,我想把中國的散文走上兩條路,一條是匕首似的雜文(我自己卻不會做),又一條是英法兩國似的隨筆,性質較為多樣,我看舊的文集,見有些如《賦得貓》《關於活埋》《無生老母的消息》等,至今還是喜愛,此雖是敝帚自珍的習氣,但的確是實情。”
[附記二]
黃漢《貓苑》卷下引《夜談隨錄》,雲有李侍郎從苗疆攜一苗婆歸,年久老病,嘗養一貓酷愛之,後為夜星子,與原書不合,不知何所本,疑未可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