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翁與兼好法師
章實齋是一個學者,然而對於人生只抱着許多迂腐之見,如在《婦學篇書後》中所說者是。李笠翁當然不是一個學者,但他是了解生活法的人,決不是那些樸學家所能企及,(雖然有些重男輕女的話也一樣不足為訓。)《笠翁偶集》卷六中有這一節:
“人問,‘執子之見,則老子不見可欲使心不亂之說不幾謬乎?’
予曰,‘正從此說參來,但為下一轉語: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常見可欲亦能使心不亂。何也?人能摒絕嗜欲,使聲色貨利不至於前,則誘我者不至,我自不為人誘。--苟非入山逃俗,能若是乎?使終日不見可欲而遇之一旦,其心之亂也十
倍於常見可欲之人,不如日在可欲中與此輩習處,則司空見慣渾閑事矣,心之不亂不大異於不見可欲而忽見可欲之人哉!老子之學,避世無為之學也;笠翁之學,家居有事之學也。……”
這實在可以說是性教育的精義。“老子之學”終於只是空想,勉強做去,結果是如聖安多尼的在埃及荒野上胡思亂想,夢見示巴女王與魔鬼,其心之亂也十倍於常人。余澹心在《偶集》序上說,“冥心高寄,千載相關,深惡王莽王安石之不近人情,而獨愛陶元亮之閑情作賦,”真是極正確的話。
兼好法師是一個日本的和尚,生在十四世紀前半,正當中國元朝,作有一部隨筆名《徒然草》,其中有一章云:
“倘若阿太志野之露沒有消時,鳥部山之煙也無起時,人生能夠常住不滅,恐世間將更無趣味。人世無常,或者正是很妙的事罷。”[注一]遍觀有生,唯人最長生。蜉蝣及夕而死,夏蟬不知春秋。倘若優遊度日,則一歲的光陰也就很是長閑了。如不知厭足,那麼雖過千年也不過一夜的夢罷。在不能常住的世間,活到老丑,有什麼意思?‘壽則多辱。’即使長命,在四十以內死了,最為得體。過了這個年紀,便將忘記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到了暮年還愛戀子孫,希冀長壽得見他們的繁榮;執着人生,私慾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復了解,至可嘆息。”
這位老法師雖是說著佛老的常談,卻是實在了解生活法的。曹慕管是一個上海的校長,最近在《時事新報》上發表一篇論吳佩孚的文章,這樣說道:
“關為後人欽仰,在一死耳。……吳以上將,位居巡帥,此次果能一死,教育界中拜賜多矣。”
死本來是眾生對於自然的負債,不必怎樣避忌,卻也不必怎樣欣慕。我們贊成兼好法師老而不死很是無聊之說,但也並不覺得活滿四十必須上吊,以為非如此便無趣味。曹校長卻把死(自然不是壽終正寢之類)看得珍奇,彷彿只要一個人肯“殺身成仁”,什麼政治教育等事都不必講,便能一道祥光,立刻把人心都擺正,現出一個太平世界。這種死之提倡,實在離奇得厲害。查野蠻人有以人為犧牲祈求豐年及種種福利的風俗,正是同一用意。然在野蠻人則可,以堂堂校長而欲犧牲吳上將以求天降福利於教育界,則“將何以訓練一般之青年也乎,將何以訓練一般之青年也乎”!
十三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