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山水少年
人生河流里的一場萍水相逢,往往各自打個旋兒,就會分別。
玄穀子一路沉默,這讓小姑娘酒兒反而有些不習慣。
跛腳少年雖然不願,猶豫糾結之後,仍是主動將蛇膽石遞給脾氣惡劣的師父。
玄穀子接過,握在手心細細摩挲片刻,破天荒地還給少年:“自己收着吧。”
跛腳少年一頭霧水,望向酒兒。後者也悄悄搖頭,表示自己猜不透師父的心思。
玄穀子輕聲道:“小跛子,這是你的緣分,師父拿不走的,真拿了,反而不是好事。你以為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為何要寄信回龍泉縣城?貧道估計如果到了那什麼壓歲鋪子草頭鋪子,是為師而不是你親手拿出石子的話,咱們在那邊的日子就不好過嘍。雖說未必會遭人刁難,但是肯定別想順順噹噹站穩腳跟,更別提找到一座山頭,去寄人籬下修行了。”
跛腳少年“哦”了一聲。他就不是一個有彎彎腸子的人,不擅長想這些問題。
玄穀子揉了揉酒兒的腦袋:“你們兩個,福氣真不錯。”
酒兒比起哥哥,心思更加細膩,問道:“師父,小姐姐他們一行人,身世是不是不一般啊?”
玄穀子點頭道:“那個龍泉縣,本是大驪王朝上空的驪珠洞天破碎后落地生根而成,之前有儒家聖人齊靜春坐鎮一甲子,如今這些孩子背着書箱,一個比一個聰明,說是去大隋書院遠遊,那麼你說,他們會是誰的學生?”
酒兒有些羨慕:“儒家聖人的學生,真厲害。”
玄穀子嗤笑道:“要不然那風雪廟劍仙魏晉破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前來相救?再說了,這些孩子身邊有一尊陰神擔任扈從,竟然能夠威脅到那個兇狠女鬼的山根水源。這些孩子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他隨即感慨,“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酒兒有些後知後覺,好奇問道:“既然師父曉得他們有高手保護,那為啥要多此一舉,告訴他們三枝山厲鬼的情形?他們根本就不用擔心啊。”
玄穀子習慣性伸手掐了掐酒兒的臉頰,笑道:“蠢丫頭,這叫惠而不費。一顆銅錢不花就能當回好人,為啥不做?”
酒兒怯生生道:“可如果人家看穿師父的心思,師父不就是畫蛇添足啦?”
玄穀子啞然,搖頭嘆息,最後拍了拍酒兒的腦袋:“師父以後要對你們兩個好一點。師父這麼多年,經常嫌棄你們兩個出身不好,來路不正,總想着哪天能撿個天大的漏,在路邊隨手撿個天資卓絕的弟子,不料回頭看來,倒是師父燈下黑了。”
酒兒有些害怕,這樣的師父太陌生了。她臉色微白:“師父,您是不是鬼上身了?酒兒都不認識了。”
玄穀子哈哈大笑,突然低聲道:“酒兒啊,之前師父答應一年之內不收符泉,現在跟你商量商量,從一年改為半年,如何?你看啊,師父這趟降妖除魔,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被那女鬼狠狠打了一頓不說,不但幡子上少了四個字,還送出去一幅師門祖傳的《搜山圖》。你們做徒弟的,就不知道心疼心疼師父,孝敬一二?”
酒兒如釋重負,這才是她熟悉的師父。於是她乾脆利落道:“半年就半年!”
跛腳少年仔細收好那顆蛇膽石,悶悶道:“石頭已經是我的了。”
玄穀子氣不打一處來,破口大罵道:“狗改不了吃屎!”
酒兒一手捂嘴偷着笑,跛腳少年也跟着笑起來。
人跡罕至處,那尊陰神露出真身,不過依然面容模糊,黑煙繚繞身軀,陰氣森森。他沙啞開口:“沒能護住你們,還害得你們被擄去女鬼府邸,對不住了。”
陳平安實在不知如何安慰人,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儘力就好。”
陰神笑容慘淡:“不管怎麼說,這次我難辭其咎。尤其是因為我貪圖個人修行才連累你們淪落到這般田地,我實在是良心難安。如果你們出了事情,我哪怕事後打爛了此處的山根水源,與那女鬼同歸於盡,也沒有任何意義。”
李寶瓶笑道:“小時候,我大哥喜歡給我講一些古怪事,有一次講到一個城隍爺的故事,說考量陰德的方式不太一樣,我記得很清楚,叫‘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人力有窮時,儘力又盡心了,就不用太愧疚。要不然,做人累,做鬼也累。”
陰神無言以對,被一個小姑娘傳授道理,哪怕她之前展現出了君子氣象,可總歸是有些彆扭。
李寶瓶又陷入自己的世界中去,有些懊惱,以拳頭捶掌心:“大哥總說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當時只當有趣的故事來聽,早知道我該更用心一些的。”
陳平安欲言又止。
陰神望向陳平安,笑道:“我們能不能單獨談一下?”
陳平安點頭,讓林守一三人先行。
陰神等到林守一他們前行出去約莫半里路,開口道:“我是藥鋪楊老頭安排來保護李槐的。”
陳平安撓撓頭:“我還以為你是來保護寶瓶或是林守一的。”
陰神笑道:“李槐他爹李二差點打死藩王宋長鏡,很厲害的。曾經有一次,李二找到楊老頭,說他媳婦給人欺負了,他要出山找那戶人家的老祖宗算賬,一定要離開驪珠洞天,楊老頭犟不過,只好答應了。結果聽說後來,東寶瓶洲有一座底蘊不俗的仙家山門硬生生讓李二用拳頭拆掉了祖師堂,而且還是一路從山腳打到山頂。”
陳平安張大嘴巴。不都說李二是小鎮西邊最沒出息的男人嗎?甚至連他兒子李槐也從來都這麼認為啊。
他疑惑問道:“為什麼李二不告訴李槐?”
陰神提及李二后,心情似乎好轉許多:“李二的性子很軸的,要不然也不會娶了李槐的娘親做媳婦。”
陳平安開懷笑道:“那以後知道了真相,李槐可得樂壞了。”
陰神問道:“你不打算告訴李槐這個?在枕頭驛,你就直截了當告訴寶瓶真相了,哪怕阿良勸你不要急着告訴她。”
陳平安向前緩緩而行:“有關我自己的事情,我覺得是對的,當然可以自己做決定。可李槐他爹既然不願意告訴自己兒子,我一個外人,憑什麼告訴李槐真相?難道就因為我覺得這樣李槐會開心一點?這樣不好。”
陰神點點頭,心想難怪李二當年不看好那些個天之驕子,反而更看重這個泥瓶巷少年一些,甚至為此不惜破壞規矩,想要把那尾金色鯉魚連同龍王簍一起送給陳平安。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問道:“因為我眼力很好,當時又擔心你是壞人,所以我記得很清楚,陰神前輩你第一次露面的時候,第一眼看的是我,然後才去看李槐,這是為什麼?只是無心之舉嗎?如果不願意回答,陰神前輩可以當我沒問。”
陰神如果還是活人的話,一定要口乾舌燥、如坐針氈了。他當初哪裏想到陳平安會如此心細如髮,當時自己的視線一閃而逝,隱藏得不算淺了。
不過一想到這一路陳平安的表現,陰神就又釋然了。大概這也是陳平安能夠服眾的原因所在。哪怕林守一如今已經躋身下五境,成為真正的山上神仙,李寶瓶還是不會聽他的。李槐也一樣。至於陰神自己,恐怕一樣不會例外。林守一在他眼中,終究還只是一個極其聰明、資質很好的少年晚輩而已。
這種感覺很奇怪,好像泥瓶巷少年身上有一種能讓人感到“心安理得”和“天經地義”的氣質。他說這件事不對,隊伍里其他人會覺得那就是不對了;他說這件事可行,那就可以做。
但是更奇怪的地方,在於他從來沒有刻意炫耀過自己的任何長處。恰恰相反,他會向稱呼自己為小師叔的小姑娘虛心請教識字和讀書。他甚至從來沒有把李槐當作不懂事的孩子,也願意跟林守一待在一起聊天,聽後者說外邊天地的事情。
陰神最後笑道:“我先不回答這個問題,總之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害你。”
陳平安小跑向前,扭頭笑道:“我如果不相信前輩,這個問題就不會問了啊。”
陰神緩緩逝去身影,嘆了口氣。跟着這幫孩子一起遠遊,心真累。
其實那個心性糟糕的婢女朱鹿,擱在山下王朝的一般門閥,也算不容小覷的天才了,只可惜在這支隊伍里,從頭到尾,都被直接甩開了十萬八千里,竟是方方面面,一個也比不過。
一路行程,先是龍鬚河和鐵符江,之後又是繡花江、沖澹江,水要多於山。可接下來一天半行程,像是“水運”都給用光了,竟是連條山澗溪水都難找。其實水也有,但是都是一些無法飲用的死水坑子。沿途更多的還是病懨懨的柳樹秧子,不高也不茂,還多歪斜。一路上飛蟲四起,讓人總覺得渾身不舒服。
李槐有些害怕,因為那個烏鴉嘴的目盲老道人說了,他們很快就要經過一個名叫三枝山的鬼地方,那裏有厲鬼,還有什麼陰屍當那厲鬼的小嘍啰。
一想到這個,李槐就鬱悶。自己的彩繪木偶和泥人兒個頭都太小了,哪怕活過來,估計打架的本事還是夠嗆。何況那位白衣劍仙贈送的五個泥人兒他怎麼捂都活不過來。劍仙該不會是騙子吧?心底不願意給好東西,又放不下劍仙的架子,所以就故意畫了張大餅給他?
黃昏中,陳平安停下來搭灶燒飯。李槐熟門熟路地跑去拾取回一大捧乾枯樹枝,然後蹲在一旁,向陳平安告狀:“陳平安,我覺得風雪廟魏晉沒阿良好。”
陳平安沒搭理他。
李槐從自己書箱裏拎出彩繪木偶和一個泥人兒,用木偶狠狠欺負那個持劍的小泥人兒,再讓後者擺出跪地求饒的姿勢,嘴裏喊着:“女鬼大人,饒命饒命,我魏晉知道錯啦……”
陳平安哭笑不得,只好解釋道:“魏晉是個很好的人。”
李槐翻了個白眼,雙手亂動,繼續讓彩繪木偶蹂躪泥人兒。
林守一坐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正在翻看那幅《搜山圖》。這圖本是玄穀子贈予陳平安的,如今又被陳平安轉贈給了他。他抬頭對陳平安說道:“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魏晉好像看不起你,或者說,最不看好你。”
正在默默收拾小書箱的李寶瓶大怒:“還有這種事情?”
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緩緩點燃柴火堆后,陳平安蹲着準備煮飯:“看不起我,跟他是不是好人,有什麼關係?”
李槐一臉震驚:“陳平安,你咋想的?看不起你的人,還能是很好的好人?肯定是沒那麼好的好人啊!”
陳平安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自顧自說道:“魏晉那麼厲害的人,還被稱為陸地劍仙,可是跟我們說話的時候還是和和氣氣的,願意跟我們這些孩子擺事實講道理。你以為所有山上的神仙都是這樣的嗎?不是的。我在離開小鎮之前,就遇到過殺人只看自己心情、只講自己道理的神仙,而且還不止一個。”
這些殺機四伏的往事,他也不願多說,繼續道:“要想讓人看得起,得靠自己。莊稼活做得好,燒瓷拉坯拉得好,進山砍柴燒炭你力氣最大,巷子與巷子之間為了爭水打架,不怕挨揍,敢沖在前邊,自然而然就會讓人看得起。”陳平安看了眼他們,“這是在我們家鄉。以後等寶瓶到了大隋書院,如果讀書很厲害;還有林守一,年紀不大就成了練氣士,當然能夠讓人看得起。至於你李槐……等年紀大一點再說,現在不用急。”
李槐急眼了:“陳平安你不着急,可我着急啊!”
陳平安問道:“每天早起跟我一起走樁練拳,你起得來?”
李槐毫不猶豫:“當然起不來!”
陳平安又問:“那教你劍爐立樁?”
李槐一臉嫌棄:“學那個做什麼,我年紀這麼小。”
陳平安無奈道:“現在知道自己年紀小了?那你一開始跟我急什麼?”
李槐目瞪口呆,想了半天,還是沒有答案。最後在大伙兒一起圍坐吃飯的時候,李槐夾了塊腌菜,一大口飯下肚后,問道:“你們說,世上有沒有一蹴而就的捷徑法門啊?比如今天練了明天就能變成神仙的本事。阿良說沒有,早知道魏晉走之前,我該問問他有沒有的,萬一阿良沒有他有呢?那我就發達了啊。如果真能那樣,那麼這次去大隋求學,我就能踩在一把飛劍上頭,嗖嗖嗖,來來回回,比陳平安走樁還快,風一樣!你們就跟在我屁股後頭吃灰塵吧!”
李寶瓶板著臉問道:“誰吃灰塵?”
李槐咽了咽口水,望向林守一,然後默默轉頭望向陳平安,突然靈光乍現,從地上撿起那隻彩繪木偶:“它吃!它如今可是我手底下的甲字號大將!沒辦法,個子最大,最漂亮,還是資歷最老的功勛,隨我李槐征戰四方的日子最長嘛。之後那五個髒兮兮的小泥人兒,就只能排到乙丙丁戊己了。”
林守一笑問道:“那夾在那本《斷水大崖》裏的小東西呢?”
李槐搖頭道:“它們?我不太喜歡。”
李寶瓶一語道破天機:“你是因為不喜歡讀書吧,要看到它們,得先翻開書頁。”
李槐一臉“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的表情。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遠處那座略高的三枝山,問道:“過了三枝山,到了城鎮的集市,你們想要買什麼嗎?”
李寶瓶雀躍道:“小師叔,我想買一些雜書。齊先生說,儒家之外的諸子百家都有各自的經典,不妨多看看,這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陳平安,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買一副棋,最便宜的就可以了。”
“李槐你呢?”
“給我錢,不買東西,行不行?我想攢下來。我娘親教過我,兜里有錢萬事不慌!”
陳平安反問道:“你覺得呢?”
李槐嘿嘿笑道:“我這不是心存僥倖嘛,萬一你陳平安良心發現呢?”
陳平安呵呵一笑。
李槐頓時笑臉僵硬,趕緊轉移話題:“那老道人不是讓我們不要天黑走三枝山嗎?”
林守一搖頭道:“我跟陳平安還有陰神前輩商量過了,如果我們夜間趕路,那厲鬼出來傷人,就將其鎮壓。一開始陰神前輩會袖手旁觀,先讓我出手,嘗試着以符籙和雷法退敵,主要是讓我歷練一二;如果厲鬼躲着不出來,就算了,我們繼續趕路就是。”
夜幕降臨,一行人緩緩登山。三枝山不高,且山勢平緩,山坡很大。山上有大片無後人添土的亂葬崗,當然更多還是有子孫祭奠的墳墓,收拾得乾乾淨淨。墳頭豎碑,碑上有字,碑前散落着一些沒有全部燒盡的紙錢。
不到一個時辰就翻過了三枝山,除了夜風微冷,沒有任何奇怪之處。
林守一有些遺憾,不過也不會強求什麼。
在那之後,去往大驪邊境野夫關的行程,更加順風順水。
經過小鎮集市時,李寶瓶買了五六本雜書,有山水遊記,有佛道經典,有文人筆記。
林守一買了一副棋,教了陳平安規則之後,只要有空就經常對弈,因為李寶瓶坐不住,恨不得一口氣在棋盤上丟下七八顆棋子,還總嫌棄林守一下棋太慢了。至於李槐,那純粹就是懶得動腦筋。不過跟林守一下棋最多的,竟然是那尊陰神。
李槐大概是頗有些懊惱在紅燭鎮花了將近十兩銀子買一本破書,所以這次什麼都沒有買。
雖然陳平安有點想練劍,但是除了偶爾拿出背簍里那把槐木劍,並沒有真正開始練。在他看來,當務之急還是要先練好拳!等到什麼時候覺得可以分心做事了,再來練劍。
阿良說過,十八停本就是許多劍修歷盡千辛萬苦琢磨出來的東西,勤練十八停,就當是給將來練劍打好基礎。陳平安這麼一想,就覺得幹勁十足,渾身都是力氣。
一有閑暇,或是在山巔大樹枝幹上,或是在臨水大崖的邊緣,有少年雙手掐訣,獨自立樁,對着山水默默修行。
有山時看山,有水時聽水。
龍泉縣縣令吳鳶帶着一個心腹文秘書郎離開了福祿街李氏大宅。
身穿官府公服的吳鳶走着走着,突然一個金雞獨立,彎腰脫下靴子,倒出其中的沙礫。那個世家子出身的文秘書郎對此見怪不怪,只是如今福祿街熱鬧遠勝以往,暫時仍是胥吏身份的他立即幫主官遮擋一二,同時輕聲說道:“那李虹先前分明已經鬆口了,願意在神仙墳一事上帶頭退讓,為何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他就不怕在大人您這邊落下一個蛇鼠兩端的印象嗎?”
臉色疲憊的吳鳶無奈道:“多半是李虹的二兒子在京城闖出了名堂,說不定已經傍上了靠山,寄過家書密信回來,讓李虹不要輕舉妄動之類的。要麼就是那個深居簡出的大兒子提醒李虹以靜制動,都不好說。總之,現在麻煩的是咱們。沒辦法,原本的安排大都是建立在我家先生……唉,不說了不說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喝酒去,先來兩壺桃花春燒再說,我請客,傅公子你付錢,記在你的賬上便是。”
對於這位上官賒賬一事,姓傅的文秘書郎已經麻木,只是好奇問道:“小鎮上都傳福祿街李家二子一女曾經被某個算命先生鐵口直斷譽為龍麟鳳來着?”
吳鳶揉了揉臉色微白的消瘦臉頰,隨口笑道:“這些玩意兒你也信?在咱們大驪京城,想要出人頭地,尤其是白丁寒士出身的傢伙,對於名士養望、積攢口碑一事,誰沒點獨到心得?哪怕是高門豪閥,又好到哪裏去了?你們傅家‘金碧輝煌,琳琅滿目’的說法,其中有沒有水分,外人不知,你傅玉自己心裏沒數?”
被揭老底的傅玉氣呼呼道:“吳大人,您好意思說我們傅家?”
吳鳶心情好轉,哈哈大笑,拍了拍心腹好友的肩膀:“咱倆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傅玉跟着笑起來:“志同道合、意氣相投是不是好聽一些?”
吳鳶笑罵道:“矯情了不是?當偽君子累得很,做真小人才痛快。”
傅玉搖頭惋惜道:“吳大人這話說得隨波逐流了。”
吳鳶哀嘆一聲,轉移話題:“有點想媳婦了啊。”
傅玉微笑道:“縣令大人,咱們龍泉縣的青樓勾欄是不是也該放開禁制了?酒色酒色,只有酒不像話嘛。”
吳鳶點點頭,一本正經道:“那些盧氏王朝的流徙刑徒當中,有些女子的身份正好符合,與其死在深山老林,不如給她們多一個選擇。當然了,此事不可強求,關鍵還是看她們自己吧。傅玉,接下來你就不用陪我每天一起吃人白眼了,親自負責運作此事。”
這下子輪到傅玉滿臉驚訝,他先前不過隨口一提,便疑惑問道:“當真?”
吳鳶扯了扯官服領口,笑道:“有什麼當真當假的,那麼多座山頭被開闢出來,將來居住的多是仙家府邸的山上神仙,要想留住這些眼界高、錢包鼓的大爺,讓他們在咱們小鎮一擲千金,靠我這個馬上就要丟掉督造官身份的小縣令還是靠你傅玉啊?以前聽我家先生的口氣,那些眼高於頂的山上人對俗世女子所謂的姿容美色往往提不起興緻,因為比起修道的仙子,兩者不管是皮囊還是內里都相差很大,那麼山下女子可取的就只剩下她們的身份了,例如亡了國的金枝玉葉、被抄了家的豪閥女子,多少還有點誘惑。這一點,盧氏王朝那撥刑徒,不缺。”
傅玉憤憤不平道:“朝廷此時有意起用新任窯務督造官,不是摘果子是什麼?大人您這兩個月來,一步一步走遍了六十餘座山頭,跟那幫老狐狸磨破了嘴皮子,從縣衙到城隍閣的破土動工,到文武兩廟的選址協商、前期丈量和木料準備,再到盧氏遺民的安置,事無巨細,哪天睡覺超過三個時辰?好嘛,朝堂老爺們動動嘴皮子,吳大人就是真的辦事不力了?說不定四姓十族的刁難根本就是朝中有人授意,存心要讓大人您的仕途起於龍泉縣也終於龍泉縣!”
傅玉大概是覺得最後的說法太過晦氣,也不現實,悶悶不樂道:“至少也會想着讓大人在五十歲之前無法成功執掌一部,只能靠熬字訣,一點點熬到部堂的高位。”
吳鳶張了張乾裂的嘴唇,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
傅玉突然笑出聲,吳鳶轉頭望去:“想起什麼開心的事了?”
傅玉點頭道:“這龍泉縣城,地方是小,可是比起繁華京城,我還是喜歡這兒。燒酒、糕點,還有每天早晨的肉包子,只要想吃了,就能自己走過去買,來回一趟,最多半個時辰。有些時候心煩意亂,就坐在酒肆里,點一斤散酒,能清清靜靜坐上一個時辰,也不會有人湊過來喊一句‘傅公子’。再來一小碗醬肉、一碟腌菜,真想日子就一直這麼過下去。所以我現在就更想在這裏好好做出一點成績來,再困難我也不怕。”
吳鳶“嗯”了一聲:“如果只是躺着享福,被人托着平步青雲,那麼當官有什麼意思?總得腳踏實地為老百姓做點什麼。我是因為窮苦出身,知道市井百姓和鄉野村民的不容易。你比我強,你是世代簪纓的傅家貴公子,能夠這麼想,讓我很意外。”
兩人並肩而行,傅玉無奈道:“但是問題來了,您做了實事,老百姓也不一定念您的好。史書上,能臣幹吏在地方上開拓進取,最後淪落得罵聲一片、灰溜溜離開的,還少嗎?百年後,朝野總算後知後覺,到頭來只傳下幾篇歌功頌德的詩詞,有屁用。”
吳鳶搖頭道:“這麼想不對。你的初衷,在於做點讓自己覺得特別自豪的事情,至於做了之後,老百姓領不領情,朝廷認不認可,你現在不用想這些,想多了,只會自尋煩惱。一個想岔,甚至可能幹脆就喪失鬥志了。我們儒家不同於追求道法到底有多高的道家,不同於追求佛法到底有多遠的佛家……”
傅玉嘆了口氣。
吳鳶好像自言自語:“三教之中,道教講究清凈,是一個人的事情,天崩地裂,我得長生,就夠了,不重視前生來世,反而在意今生的這副皮囊,因為需要靠這副皮囊去證道,走完長生橋。相傳佛教分大小,小與道教相似,大則告訴凡夫俗子,今生苦難來世福,到底是給了人很大念想的。唯獨我們儒教與世俗最近,糾纏最深,又有‘近則不遜遠則怨’的困境,學問越大,修為越高,反而越是束手束腳,總覺得伸個腿抬個頭就要觸碰到規矩的牆壁了。比如我那位先生,提出的學問宗旨,重學問更重事功,是希望能夠將那些腐儒、犬儒剔除掉,有點像是要清理門戶,之後會八面樹敵,難免受人排擠。”
“先生的想法是好的,可是萬事就怕走極端。而且人皆有惰性,極有可能百年盛世之後就是五百年、一千年的世風日下。因為讀書人雖然還在苦讀聖賢書,一個個道貌岸然,可到最後,為的不再是聖人所謂的‘養浩然之氣’。如今還好,立德立功立言,儒家三不朽,聖賢君子尚且都在追求‘德’字,可一旦先生的學問逐漸成為天下道德準繩,豈不是硬生生拉低到了‘立功’這一層?長此以往,反而是讀書人最看不起讀書養德這件事,讀了幾個字、翻了幾頁書都像是可以換取多少錢似的,這該是多可怕的場景啊。”
傅玉先是愕然,很快神色劇變,伸手使勁抓住吳鳶的手臂,低聲道:“吳大人!這些話,絕對不能與您家先生說,絕對不能!您不是練氣士,不是修行人,不曉得大道之爭的殘酷,一句無心之語,一件無心之舉,就可能惹來殺身之禍!”
吳鳶拍了拍傅玉的手背,沙啞笑道:“我當然沒這個膽子。再者,以我那位先生的學識才智,可能根本就是我想錯了想淺了,先生對我這點想法肯定瞧不上眼。”
傅玉鬆開手:“您千萬別說漏了嘴,我可不希望哪天您像宋煜章那樣,莫名其妙就……”他不再說下去,言多必失。
吳鳶轉移話題:“如果以後我走錯了路,不管那個時候我吳鳶當了多大的官,傅玉,你記得一定要當面罵我,最好是罵醒我。”
“放心,到時候我保管二話不說,賞吳尚書一記老拳。”
“六部尚書啊,正二品而已,小了點,小了點。”
“不小。您想啊,等我大驪佔據東寶瓶洲的半壁江山,一個六部尚書還小?我看侍郎就已經很大了。反正吳大人,我可說好了,我這個人除了會出一點小主意,會謀而不善斷,所以這輩子就算跟死您了,以後您當尚書,給我個侍郎噹噹,如何?”
兩個已經身在官場的讀書人,笑着走回衙署官邸。
李家宅邸內,有個青衫讀書人重新拿起書本,微笑道:“關於事功一事,吳鳶你沒有想錯,但確實是想得淺了。”
小鎮日漸繁華喧鬧。少年崔瀺除了每天去荒廢的學塾讀書,平時依然居住在袁氏老宅,就搬一把椅子,坐在那口藏風聚水的天井旁邊,經常發一次呆就是一兩個時辰。偶爾去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嶄新學塾逛一逛,蜻蜓點水,很快就會離開。
龍泉縣縣令吳鳶已經正式卸去窯務督造官的職務,接任者據說是一名上柱國曹氏的年輕俊彥,而曹氏與吳鳶未來老丈人所在的袁氏是出了名的朝堂死對頭,能夠一言不合就在各種場合大打出手,在黃紫公卿碰頭的內廷小朝堂,兩個位高權重的上柱國相互指着鼻子對罵更是家常便飯。皇帝陛下對此多是好言相勸,有些時候實在惱火,就讓兩個功勛大佬滾回家吵去,反正兩家自祖輩起就是鄰居。據說兩家小孩從小就學會了隔着一堵牆向鄰居家拋擲各種物件,你丟磚頭我扔泥塊,禮尚往來。
吳鳶這次登門,是跟先生虛心請教:“先生,朝廷吏部那邊,一向是曹家把持的田地,是不是趁我沒能打開局面,準備將我挪回京城某個清水衙門坐幾年冷板凳?”
“不是。”少年崔瀺依然從容地坐在那把椅子上,淡然道,“曹霽的家世如何?能力如何?”
吳鳶苦笑道:“家世遠勝於我,能力也相當不俗。”
“跟這樣的人打擂台,剛好說明你吳鳶還是有點斤兩的嘛。何況你才是龍泉縣縣令,曹霽只是窯務督造官,如今重新開禁的龍窯不過是做一些本命瓷相關收尾的事情而已,沒你想的那麼嚴重。曹氏是想要讓曹霽踩着你往上走,現在就看你有沒有本事成為曹霽的官場攔路虎了。攔不住,袁氏還願不願意嫁女兒,就難說了;若是攔住了,袁氏說不定會求着你迎娶那名女子。”少年崔瀺瞥了眼吳鳶,“陛下用人,親疏有別是難免的,對待功勛之後一向優待,可歸根結底,最後還是要看你們各自的真本事。”
吳鳶笑道:“聽過了先生的開解,學生心情好多了。”
少年崔瀺冷笑道:“你小子心情是好多了,先生我自己怎麼辦?”
吳鳶裝聾作啞,堅決不開口。
少年崔瀺突然莫名其妙來了一句:“阮秀與外人衝突一事,你有沒有想法?”
吳鳶略作思量,很快就道:“阮秀雖然出手重了一些,可畢竟是那個自詡風流的白痴糾纏在先,她提醒過數次,不合情,但合理,挑不出大毛病。何況之前她爹大打出手,殺得驪珠洞天上空烏雲慘淡,之後再無修士膽敢逾越規矩,有其父必有其女……”
少年崔瀺有些不耐煩,大概是嫌棄這個學生太笨了,竹筒倒豆子說了一大串:“我的吳大人,勞煩你去仔細查一查,為何那個白痴會有閒情逸緻四處閑逛,又剛好經過阮秀所在的騎龍巷的小鋪子,又又剛好一點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又又又在家族購買山頭、與大驪交好的時刻如此不知輕重。如果說一兩個巧合是巧合,那麼如此之多的巧合,你就不奇怪?世上又蠢又色的男人是有很多,可是一個有資格代替家族在這裏露面的年輕人,而且本身修行資質還挺不錯,會這麼霉運連連?”
他說得詼諧有趣,可是吳鳶聽得神情凝重,心情絕不輕鬆。
說到最後,少年崔瀺又開始自怨自艾,雙手狠狠揉着自己臉頰:“真說起來,我比那個色坯更慘,但我是真的不走運啊!吳鳶,你不如把臉伸過來,讓先生我打幾耳光出出氣,咋樣?”
吳鳶又不傻,明擺着是打了白打的:“先生,我看還是算了吧。”
少年崔瀺氣憤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啊,你小子性情隨我,多半也是個欺師滅祖的種。等到龍泉縣的事務大致落定,你爭取抽空去一趟京城,跟我……跟那個我,繼續商量在披雲山建造書院一事。”
吳鳶點了點頭,看不出臉色變化。
少年崔瀺揮手趕人:“忙你的。”
吳鳶起身告辭。
這棟袁氏老宅里,除了那個面容精緻的沉默少年,在吳鳶一趟秘密出行后,還帶回來一個名叫夏余祿的刑徒少年,十四歲,身材修長不輸青壯,玉樹臨風,是一等一的好皮囊。不知為何,少年崔瀺讓他改名為於祿,他哪怕十分不情願,也只能默然接受。
於祿大概是從水深火熱的苦難之中脫身,也可能是天生性情開朗,有事沒事就打掃這棟袁氏祖宅,從一樓到二樓,最後甚至爬上屋頂去翻修舊瓦,如果不是少年崔瀺嫌棄他聒噪,喊到跟前大罵了一通,估計他連老宅牆壁也能粉刷一遍。
家裏的碗碟花瓶,全部被於祿擦得纖塵不染。吳鳶每次登門拜訪恩師,都能夠看到於祿在那裏瞎忙活。看到自己后,除了微笑之外,就是站在遠處,抱着掃帚,耐心等待自己離去。禮貌送客之後,於祿就會開始做那清掃腳印、擦拭椅子之類的僕役活計。於祿的樂在其中,讓吳鳶百思不得其解:這少年該不會是家國破滅、舉族淪為賤民刑徒,所以刺激過大,導致腦子有點拎不清了吧?
在於祿適應了老宅清凈且忙碌的生活后,袖子裏多出一封密信的少年崔瀺又悄然帶着一個陌生人回了宅子。那是一個身材苗條卻面容黝黑的少女,姿色只能算是中下,一天到晚都神情僵硬,唯獨那雙眼眸還算秀氣。
哪怕是面對大驪國師,少女也一樣面無表情,既無畏懼也無討好,這讓於祿心生佩服。聽說她也是刑徒移民之後,於祿便想着對她殷勤熱絡一些,只可惜少女對他不理不睬,做起家務事更是笨手笨腳,紕漏百出,打碎碗碟不是一次兩次了。最後於祿實在是無法忍受了,就讓她坐着休息,大小事務,從買菜淘米、下廚做飯,到清洗外衣,全部由於祿一人包辦。少女倒是毫不客氣,每天就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比主人少年崔瀺還更像是主人。於祿的好心好意,少女似乎並不領情,也不正眼看他,反而偶爾眼角餘光瞥過,那張平庸臉龐的眼眸之中還會透出淡淡的譏諷意味。
少年崔瀺重重拍了拍手掌:“三個都過來。”
玉樹臨風的高大少年於祿、身材極好的少女、容貌精緻無瑕的沉默少年站在了少年崔瀺面前。
少年崔瀺歪着腦袋望向三人,最後視線停留在於祿身上:“於祿,你一開始就是我爭取來的棋子。”
說完又轉向少女:“至於你,是那位娘娘志在必得的囊中之物。不過如今她失勢了,混得有點凄涼,給攆到長春宮修心養性去了。身在大驪京城的那個我呢,掌握了竹葉亭后,便順勢近水樓台了一回,將你送到了我這裏,算是把你帶出了火坑,你該謝我才對。按照那位娘娘一貫物盡其用的行事風格,你落在她手裏,將來下場未必能比那個楊花好。你以後打算姓甚名誰?還是學於祿,乾脆全部改了?”
少女嗓音柔媚道:“國師大人,我只要還姓謝就行。”
少年崔瀺想了想,哈哈笑道:“哦?那不如就姓謝名謝好了,這個名字多佔便宜啊,謝謝,你還不謝謝我?”
少女依舊面無表情,但是眼眸之中燃起了怒火。不論她如何儘力遮掩,都無法隱藏起來。
少年崔瀺傷感道:“我以後也不叫崔瀺了,你們喜歡的話,就叫我崔東山吧,或者喊我公子也行。”他滿臉心灰意冷,“於祿、謝謝,你們收拾一下行李,明天我們就動身,順着南下驛路去往邊境野夫關。”
兩人都未質疑什麼。
少年崔瀺,或者說崔東山,看向那個滿臉期待的精緻少年:“你啊,就留在這裏吧,要麼去陳氏學塾讀書也行,隨你自己。”
少年滿腹委屈,剛要壯起膽子祈求同行,崔東山已經瞪眼怒目:“滾蛋!”
少年嚇了一跳,快步離開。
崔東山站起身,走到二樓一間小書房,開始提筆寫信。
“過猶不及,大驪朝廷太過推崇文人,使得許多沽名釣譽之輩以詩歌作為進入官場的敲門磚。必須改一改如今大驪京城的風氣,絕對不能夠讓滿朝公卿到販夫走卒一味崇尚艷辭麗賦的浮淺學風,必須重經義、重時務、重實際,必須牢牢拿捏住‘事功’二字,哪怕大驪宋氏改朝換代,不管誰來坐龍椅,都不能丟了這份你我成就大道的根本。”
“只有撼大摧堅,徐徐圖之,才是正理。”
“國子監務必掌握在手中,適當時候可以收回欽天監的安排,換取對國子監的完全掌控……”
寫到最後,崔東山突然將毛筆狠狠摔在地上:“如今寫這些有什麼用啊,我又不是我了。你這個站着說話不腰疼的傢伙,還有臉皮讓我‘暫不聯繫,自己保重’,你倒是把家底分一半給我啊!不愧是老崔瀺,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啊!你在京城享福,老子卻要去給人當學生,老天爺,你怎麼不直接打個雷劈死我啊……”
眉心一點硃砂痣的少年大哭起來,傷心欲絕。
拂曉時分,一輛馬車停在袁氏老宅門外,於祿和謝謝各自背着包裹等在馬車旁,崔東山打着哈欠走出宅子,身上穿着一襲質地考究、手工精良的象牙色白袍。他身後跟着那個容貌精緻如瓷器的少年,少年一臉戀戀不捨。
於祿忍不住問道:“公子,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崔東山懶洋洋道:“帶你們遠遊求學,去大隋逛逛,你們兩個本來就是山崖書院的學生。”
於祿和謝謝這兩個盧氏王朝的遺民刑徒面面相覷。
車夫是個大驪駐留龍泉縣城的大諜子,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坐在駕車位置上。崔東山上了車,彎腰掀起帘子后,突然轉頭道:“去把王毅甫喊過來當車夫,你繼續留在縣城,負責盯着騎龍巷和杏花巷兩處地方的動靜。”
那諜子點點頭,一言不發地下車離去。
約莫一盞茶工夫,一個高大男子大步流星走來。於祿目不斜視,神色從容;謝謝眼神冷冽,似乎不太喜歡他。
王毅甫,正是那個奉命親手擰掉宋煜章頭顱的男子,昔年盧氏王朝的沙場猛將,既沒有淪為大驪階下囚,也沒有成為新王朝的座上賓,更沒有重掌兵權,而是成了那位娘娘的鷹犬,隨着她被“貶謫”到長春宮去結茅修道,王毅甫的主人就從大驪娘娘換成了眼前的這位少年國師。
因為是走驛路官道,馬車不小,足以容納三人,可崔東山仍是讓於祿和謝謝坐在外邊,他獨自霸佔着寬敞車廂。沒過多久,車廂內就傳來琅琅讀書聲。堂堂大驪國師,享譽一洲的圍棋聖手,卻每天都要朗誦這些蒙學內容,實在是讓人覺得好笑。
馬車由東門駛出小鎮,崔東山掀起帘子,看了眼東門口附近的新建縣衙。那裏尚未完全竣工,只是有了個雛形,在衙署胥吏督促下,小鎮青壯忙碌着,使得整個東門都塵土飛揚。崔東山眼神陰沉地放下帘子。
離開小鎮后,沿着驛路駛出大概一個時辰,崔東山讓王毅甫停車,獨自走向一座小山坡。觀湖書院的君子崔明皇在此等候已久,見到這位被驅逐出家門的祖輩后,畢恭畢敬地作揖行禮。
崔東山站在山頂回望小鎮,只可惜如今境界大跌,修為低微,哪怕窮盡目力也無法見着那邊的風景了:“尊奉披雲山為大驪北嶽一事還需要醞釀,一時半會兒很難成功。但是在披雲山建造新書院勢在必行,最多半年就會有結果。放心,你這次冒了這麼大的風險,差點連命都丟了,我肯定不會過河拆橋,一個書院副山長是跑不掉的。之後大驪肯定會傾盡國力將這座嶄新書院打造得比山崖書院更像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
崔明皇鬆了口氣后,眼神堅毅,承諾道:“絕不會讓老祖失望!”
崔東山對此不置一詞,繼續說自己的:“我將那個瓷人少年留給你,到時候你把他安插進新書院,不出意外的話,他的修行會很順利,可能會以一種嚇人的速度躋身中五境,你做好心理準備。但是你最好將他雪藏起來,不要太早浮出水面。我從瓷山千挑萬選選出了那些碎瓷,好不容易才拼湊出這麼個神魂俱備的瓷人,這少年能夠從一堆破瓷片變到現在這樣活靈活現,與人無異,既是我畢生心血的凝聚,也有很大的運氣成分,所以你務必多上點心。說句不吉利的話,這已經相當於是我在跟你託孤了。”
崔明皇心情激蕩,彎腰抱拳道:“老祖放心,我崔明皇一定將其視為己出!”
崔東山神色有些疲憊:“在小鎮這邊,除了藩王宋長鏡之外,其餘兩撥諜子死士,你能夠隨便使喚,我已經幫你打過招呼了。沒事的時候,多跟楊家鋪子的楊老頭聊聊。那個老不死的東西,做事最是公道,從不談什麼好壞、正邪、敵我,你爭取能夠讓老頭子答應跟你做買賣。”
“至於阮邛,我勸你別去自討沒趣。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四大姓十大族如今七零八落,人心渙散,你多留心李家,嗯,就是李希聖所在的李家。至於那個心比天高的二公子李寶箴,如今靠山一倒,雖說算不上被一夜之間打回原形,但是也算領教過我們大驪京城的波譎雲詭了。這對兄弟之間,你選誰都行,不過只能選一個。”
“還有吳鳶,你自己看着辦吧,就事論事,不要交心就行。”
崔東山說到最後,分明是青蔥少年的俊美相貌,卻給崔明皇一種耄耋老人、萬事皆休的錯覺。他試探性問道:“你那個學生吳鳶,難不成是?”
崔東山耷拉着雙肩向山下走去,點了點頭,有氣無力道:“他是娘娘的人。她就喜歡挑選這類人,出身不太好,但是聰明、有抱負、能隱忍,只是各有各的致命缺陷,易於她掌控。”
崔明皇恍然大悟道:“難怪,老祖宗您那次在袁氏祖宅泄露天機,我總覺得不對勁,後來才想明白,是因為吳鳶在場的緣故。”
崔東山嘆了口氣,並沒有藏掖真相,打開天窗說亮話:“當時在袁氏老宅,我給了他一次機會,之前芝麻綠豆大小的瑣事,他把消息全部傳遞出去,我懶得計較。可他如果走出宅子后,將那件事情泄漏給那位娘娘,那他就死定了。弟子欺師滅祖,那麼先生打死學生,也是天經地義嘛。”
崔明皇默然無語。
崔東山拍了拍這位家族晚輩的肩膀:“我對你寄予很大期望啊,不然不會跟你講這些的。”
崔明皇苦笑道:“誠惶誠恐。”
“行了,你就別送了。”
崔東山加快步伐走下山,走出十數步后,轉頭笑道:“你我都是聰明人,你肯定在想我能這麼給吳鳶挖坑,一定不會放過你。事實上……你沒有猜錯,確實是這樣的,不過陷阱在哪裏,需要在哪天做出生死抉擇,得你自己去琢磨。”
崔明皇沒有驚慌失措,更沒有委屈無辜,反而鬥志昂揚:“該讀的書,差不多已經讀完了,以後人生的樂趣就在於此了。”
崔東山轉過身,望向山腳那輛馬車,雙手攏在袖子裏,嘖嘖道:“果然三種弟子都得有啊,你崔明皇、吳鳶、瓷人,齊全了。以後就看我們師徒四人各自的造化了。”
走着走着,崔東山打了個激靈,呢喃道:“如果哪天知道了真相,以泥瓶巷那個小子的脾氣,一定會打死我的啊,說不定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他滿臉焦慮和悲傷,“關鍵是師父打死徒弟,還他娘的天經地義啊。不行不行,我不能混得這麼凄慘,得想個法子……”他突然眯眼笑起來,順帶着走路也開始大搖大擺,哈哈大笑,“可以把髒水全部潑給大驪國師嘛,我是崔東山,不是崔瀺!”
他當下寄居的這副身軀,可以視為一件極其珍稀的重寶,天生無垢,但是先天痴獃,不到六歲就魂魄遊離散盡,經過多年秘法煉製,已成為一個易於魂魄借住的客棧。當初因為驪珠洞天太過重要,涉及他的大道契機,他必須親臨此地,所以就搬出了這具身體,分出魂魄進入其中。如此一來,等於世間出現了兩個崔瀺,一老一少,老崔瀺待在大驪京城當他的國師大人,運籌帷幄於千里之外;少年崔瀺則蒞臨小鎮,躲在袁氏老宅,以防意外發生。當然,內心深處,崔瀺未必沒有親眼目送齊靜春走完最後一程的意思,他想堂堂正正打敗齊靜春一次。
只可惜他如何都想不到,先是輸給齊靜春,輸得一敗塗地,之後更慘,被分明已經死在學宮功德林的老頭子找上門,隨隨便便就切斷了他與本體的聯繫,還罰他每天讀那幾本破爛書。可笑的是,這些書沒有一本屬於老頭子編撰的聖賢經典。最後老頭子更是做出一個荒謬至極的決定,要他崔瀺給那個姓陳的少年當學生!
我崔瀺能跟他陳平安學什麼?學燒瓷還是學燒炭啊?
那個老頭子到底是怎麼想的?天曉得!就是字面意義上的那個天曉得。
老頭子雖然一輩子最高的俗世功名不過秀才而已,但在儒教文廟曾經排在第四高位啊!那會兒老秀才真可謂如日中天,要不然人都沒死,神像能硬生生給人搬進去豎起來?老秀才自己攔都攔不住。
不過崔瀺總覺得當時老頭子其實偷着樂呵,根本就沒真想着去攔。
總之,這樁公案註定會消失於正統青史和稗官野史,並且隨着時間推移,僅剩的蛛絲馬跡也會一點一點消失。
通往大驪邊境野夫關的必經之路上,一輛馬車停在驛站外的路邊,崔東山站在車頂上,面朝北方,翹首以盼。王毅甫坐在駕車位置上,像往常一樣悶不吭聲。
於祿在清點行囊里的物件,謝謝最閑散愜意,坐在王毅甫身邊,和於祿背對背,正晃蕩着雙腿,一顆顆嗑着瓜子。
崔東山一跺腳:“總算來了!”
王毅甫沒有轉身,輕聲道:“殿下,以後保重。”
於祿點頭笑道:“王將軍也是如此。”
王毅甫“嗯”了一聲,正要開口,嗑完一大把瓜子的少女拍拍手,雲淡風輕飄出一句話:“王大將軍沒必要跟我這種刑徒賤民客套寒暄了。”
王毅甫苦笑道:“是我們對不住你的師門。”
謝謝雙手疊放在膝蓋上,仰頭望向蔚藍天空,笑道:“那你就跟那些魂飛魄散的死人說去。我既沒有參加那場大戰,事後也沒有自盡,相反活得還不錯,很快就是新山崖書院的學生了,所以王大將軍你跟我說這個,挺沒意思的。”
於祿突然說道:“王毅甫,不用理她,她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而已,心裏有氣,又不知道跟誰發泄,這個時候誰好說話她就刺誰。”
謝謝笑道:“喲,還當自己是貴不可言的盧氏太子啊,還有資格教我做人?”
於祿微笑不言,繼續低頭收拾行李。
王毅甫一陣頭大。若非擔心這兩個孩子的安危,他又怎麼可能答應大驪娘娘,為她效命。
陳平安一行人沿着驛路邊緣南下,然後就看到了一個臉熟的白衣少年飛奔而來,那種熱情,簡直比一個懷春少女面對心儀情郎還來得誇張。
眉心硃砂痣的白衣少年笑容燦爛道:“陳平安,雖然聽上去很像個玩笑,但我其實是很認真很嚴肅地告訴你,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學生了!你不認我做學生的話,我就死給你看!等我死了之後,你記得幫我立起一塊碑,碑文就寫‘陳平安弟子之墓’!”
陳平安獃滯了很久才緩過來,問道:“你的真實姓名叫什麼?”
少年開懷大笑:“崔東山!”
陳平安點頭道:“那我在碑上幫你再添這三個字。”
少年對此並不意外,開始循循善誘:“我曉得先生您老人家不放心,覺得我是心懷叵測之輩,但是您可以考察我一段時間再來決定要不要收下我做開山大弟子。我崔東山呢,修為如今是不高,但是見多識廣,學問還是有一些的,對於大隋的風土人情更是了如指掌。此去大隋,有我在和沒我在,必然是一個天一個地的境況。”
眼見着陳平安依舊無動於衷,崔東山毫不氣餒,滔滔不絕道:“再說了,我這趟拜師學藝並非空手登門,而是帶了一筆極其豐厚的拜師禮,比如那中五境修士遊歷天下,幾乎人手一冊的《澤被精怪圖》。我這一冊更是珍稀貴重,天然孕育出了五六種精魅。”
“再有一套文房四寶,筆是那藏着一條吃墨魚的紫管筆,寫字也好,繪畫也罷,用完后便無須清洗,那條小魚兒會自行幫忙吃干抹凈。如何,是不是很神奇?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文人清供了吧?墨是三錠松濤墨,以手指輕敲,就會發出松濤陣陣的悅耳響聲,寫出來的字,哪怕是蘸墨極少的枯筆,墨香同樣能夠滯留數年之久。硯台是別洲一位無名老僧遺留下來的古硯,名為‘放生池’,大有玄機,您不動心?紙張則是那金石箋,一國皇帝敕封山川神靈,都希望用上此紙,才顯得正統。”
少年講到這裏,深吸一口氣:“最最最重要的一樣壓箱底寶貝,是一柄半死不活的本命飛劍!它品相絕佳,鋒利無匹,最大的好處是它不用後繼者養煉劍氣、開拓劍意,幾乎拿來就能用。我當初僥倖得到后,之所以珍藏多年也未將其煉製,非是不看重,實在是我不走劍修的路子,生怕暴殄天物……”
說到後來,原本興高采烈的崔東山嗓音越來越低,因為他發現對面的陋巷少年隨着自己報出的拜師禮越來越豐厚,拒絕的眼神反而越來越堅定。他滿臉幽怨,雙手捧在胸前,可憐兮兮地試探性問道:“真不行啊?我是誠心誠意跟您拜師的,您要不信的話,我可以發誓啊,如果我對您有半點壞心,就天打五雷轟!”
陳平安搖頭,斬釘截鐵道:“不行!”
陳平安第一次看到這個少年,是在阮師傅的鐵匠鋪子,他還誤以為少年是縣令大人的書童。第二次,自稱“師伯崔瀺”的少年主動搭訕,跟陳平安說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內幕。之後一路跟隨陳平安去了泥瓶巷,還偷走了宋集薪的春聯。
雖然始終沒有從少年身上察覺到類似雲霞山仙子蔡金簡的殺意殺心,但是陳平安絕對信不過此人,希望能夠敬而遠之,哪裏想到如今都快走到了大驪邊境,還被他死皮賴臉追了上來。陳平安又不傻,黃鼠狼給雞拜年,還能圖什麼?
崔東山不露聲色地瞥了眼陳平安的髮髻,那支碧玉簪子已經消失不見。
照理說,按照之前約定,老頭子會幫自己鋪墊一二的,至少不會揭穿自己的大驪國師身份,更不會將自己算計陳平安和齊靜春的事情泄露出來。至於老頭子為何如此大度地放過自己,甚至為何要在這個分明大局已定的時候走出功德林,崔瀺根本就懶得去計算推演。跟真正的聖人比拼這個,實在是不自量力。尤其當下神魂分離,崔瀺無論是修為和心力都已經大不如前,害怕自己一旦推演到深處,不小心觸及老頭子訂立的規矩根本,會淪落到這副皮囊原主人的境地,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白痴。
崔東山問道:“陳平安,你們在紅燭鎮枕頭驛一帶,難道就沒有遇到一個窮酸老秀才?他沒有跟你講清楚大致緣由?”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崔東山仔細打量着陳平安,覺得眼前少年神色不似作偽:“好吧,那我只好使出殺手鐧了。不過事先說好,陳平安,我拜師如此心誠,你卻如此推託,那麼接下來我的拜師禮就要減半了。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
陳平安二話不說就要轉身,崔東山趕緊從袖中掏出一枚黑色棋子,高高拋向驛路旁邊的無人處,對陰神道:“這是楊老頭交給你的消息,捏碎之後,你就知道這件事情的脈絡,然後你來幫我證明清白,告訴陳平安我絕不是貪圖什麼才來拜師,而是真心要跟他定下師徒關係。”
那尊陰神沒有顯露真身,黑色棋子在空中砰然碎裂,瞬間化作齏粉。
很快,林守一就神色古怪地來到陳平安身邊,竊竊私語道:“陰神前輩說楊家鋪子的楊老頭要你相信這個叫崔東山的傢伙不會暗中使壞,去往大隋書院的路上,大大方方讓他做牛做馬,隨意驅使便是了,這樣的弟子門生,不收白不收,不用白不用。還說此人今後與你榮辱與共,生死相關,不敢對你心懷不軌。”
陳平安點了點頭,看向新弟子的身後問道:“他們是……”
崔東山笑逐顏開:“他們啊,傻大個叫於祿,福祿的祿;小黑妞叫謝謝,姓謝名謝。也不知道誰給她取的這個名字,真是絕了。”
隨後,崔東山露出瞎子也不會當真的悲苦臉色,唉聲嘆氣道,“兩個都是盧氏王朝的刑徒遺民,身世可憐得很。謝謝之前就曾在山崖書院求學過一段日子,於祿運氣差一點,離鄉沒多久,我們大驪就發起了那場大戰,兩人只得各自返回家鄉。如今家國破滅,書院學生的身份便成了他們的保命符,如果我不把他們帶出來,以後肯定會死在你們龍泉縣西邊的大山裡,要麼被某位山上神仙一個不順眼就打死,要麼每天風餐露宿,早早氣力衰竭,不到三十歲就活活累死。所以他們如今頗為感恩戴德,一定要稱呼我為‘公子’,我怎麼勸都勸不動。唉。”
不承想,謝謝笑眯眯道:“既然我們的稱呼反而成了公子你的負擔,那我以後就不喊‘公子’了。”
好在於祿沒有雪上加霜,微笑道:“我還是繼續喊吧,習慣了。”
崔東山轉頭呵呵笑道:“謝謝姑娘,我謝謝你啊。”
林守一緩了緩,好像又得到陰神暗中傳授的錦囊妙計,輕聲說道:“楊老頭說這兩人咱們最好是收下,有百利而無一害。如果實在不喜歡姓崔的,以後可以用來當替死鬼,但凡有災有難,全部讓他頂上去就是了。他身上藏着一件方寸物,家底厚實,經得起糟蹋。”
一直豎起耳朵偷聽的崔東山勃然變色,跳腳大罵道:“楊老頭,你個老烏龜王八蛋,有你這麼坑人的嗎?”
陳平安壓低嗓音笑問道:“如果收下這兩個人,以後就算是你們的同窗嗎?”
林守一苦笑道:“可能是吧,其實我和李寶瓶都不清楚山崖書院的真正情況。當初馬老夫子帶着我們離開小鎮,也沒說過這些。”
李槐一直偷看那個名叫於祿的高大少年,覺得他像是個容易打交道的傢伙,肯定比脾氣暴躁的李寶瓶以及性情冷淡的林守一要更好說話。
於祿背着沉重行囊,發現了李槐的視線后,笑着點頭行禮。
李寶瓶則時不時與謝謝對視,一次又一次。與上次遇上玄穀子師徒三人的情況剛好相反,李寶瓶跟酒兒可是一下子就看對眼了,可對於眼前這個姓名古怪的少女,則一點都喜歡不起來。
謝謝雖然面帶笑意,看不出任何真實情緒,可是對於矮自己大半個腦袋的李寶瓶,內心亦是不喜。
初次相逢的小姑娘和少女之間,這種奇妙情緒,應該與任何道理都無關。
陳平安望向崔東山,說道:“於祿和謝謝可以加入我們,但是你不行。”
崔東山收斂一切神色,生硬問道:“為何?”
陳平安答道:“因為我覺得你不是好人。”
驛路這邊,沒有一個人覺得這句話滑稽可笑,哪怕是最沒心沒肺的李槐,都感受到了一股山雨欲來的壓力。
於祿扭頭望向後邊,遠處塵土飛揚,馬蹄整齊踩踏地面,地面傳來一陣陣沉悶的震顫,大地如同被狠狠鞭打的身軀,奄奄一息,只能默默承受。
一股大驪鐵騎的渾厚軍威撲面而來,哪怕是一支只有三四十輕騎的隊伍,仍是散發出一種粗礪懾人的殺伐氣息,這讓於祿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
這邊崔東山伸出雙掌,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盡量心平氣和道:“我之所以來這裏,是有個老秀才一定要我跟你學做人。你不收我做學生,沒關係,我就以於祿和謝謝的公子這個身份跟隨你們一起遠遊求學就是了,你們當我不存在,咋樣?”
陳平安點頭道:“只要你別來惹我,不說什麼先生學生的怪話,就可以。”
崔東山剛要說話,大驪騎軍帶着轟鳴聲一閃而過。
一直觀察這支騎軍所有細節的於祿早已低頭,還不忘用手臂遮擋風沙塵土。
謝謝更是早早挪步到了驛路外。
氣勢雄壯的大驪騎軍呼嘯而過,崔東山默然站在原地,恰好穿着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衣的他如今滿身塵土,還張着嘴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李槐只覺得這一幕真是慘不忍睹,小聲道:“慘是慘了點。”
崔東山後知后覺地抬手抹了把臉,眼神恍惚,呢喃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按照阮邛訂立的規矩,如今閑散修士過境,若無大驪朝廷的特許,只要是經過原先驪珠洞天的上空,一律不可凌空而渡或是御劍飛行。在那撥聲名赫赫的練氣士付出了一條條性命之後,如今大驪諸多山上勢力都默認了這個不太講理的規矩。
風雷園修士劉灞橋在地界外降下飛劍,付過銀子,乘坐驛站專門提供給修士的豪奢車馬趕赴縣城,找到龍尾郡陳氏開辦的新學塾,發現好友陳松風正在親自為十數個蒙童授課。陳松風發現站在窗外的劉灞橋后,就想要找人幫自己給孩子們授課。劉灞橋趕緊擺手,示意自己等着就是了。
半個時辰后,陳松風快步走出課堂,和劉灞橋並肩而行,看了眼他的佩劍,好奇道:“這就是大驪京城鎖龍井裏的那把‘符籙’?”
劉灞橋翻了個大白眼,雙手抱住後腦勺:“宋長鏡那個王八蛋,說好的將符劍留給我,等着我去拔出來,結果我這北行一路上全是在說大驪京城有人拿走了符劍的消息,我還不信,以為是宋長鏡使出了兵書上的障眼法,故意幫我鋪路呢,結果等我到了京城,好嘛,當真已經被一個叫楊花的厲害娘兒們給捷足先登了!”劉灞橋越說越氣,“我去找宋長鏡討要說法,你猜怎麼著?宋長鏡只是讓人遞話給我,讓我有本事自己去找楊花,把符籙搶回來。我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止境宗師!後來聽小道消息說,如今這娘兒們就在你們這的鐵符江當了一位享受香火祭祀的江水正神。這就是命啊。”
陳松風愣了愣:“你這趟來龍泉縣城,是想從那位江神手裏拿回符籙?”
劉灞橋搖頭晃腦道:“我劉灞橋是那樣的人嗎?”
陳松風更加疑惑:“那你來做什麼?”
劉灞橋嘆氣道:“不過是返迴風雷園的路上稍稍繞路,就到了這裏。之前聽說了關於龍泉縣的很多事情,其中就有你們龍尾郡陳氏在此開設學塾,就想着來見你一面。我還真不是衝著楊花和那把符籙來的。”
陳松風微笑道:“我在這邊為蒙童授業解惑,起先很不適應,恨不得一拍桌子就拂袖離開,如今倒是好一些了,經常告訴自己,就當是砥礪心性好了。”
劉灞橋點點頭:“靜下心來做學問確實挺好的。對了,之前那場始於紅燭鎮一帶、止於大驪京城的變故,你聽說了嗎?”
陳松風點頭道:“當然有收到各種傳聞,但是家族內部眾說紛紜,不同渠道傳來的內幕消息相互矛盾,到最後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劉灞橋嘿嘿笑道:“你難道忘了,我當時就在大驪京城。你想不想知道真相?”
陳松風搖頭道:“不想。我又不是修行中人,對於你們這些事沒什麼興趣。”
陳松風之前也曾負笈遊學,跟隨遊人登高作賦不是一次兩次了,不算是文弱書生,可當初跟隨潁陰陳氏女子一起進山,最後他的腳力和體力連一個陋巷少年都不如,以至於被陳對嫌棄地踢出隊伍。
賣了個關子卻沒有人捧場,劉灞橋當然不太開心,揭短道:“年紀輕輕,暮氣沉沉,活該你被陳對那個小娘兒們瞧不起。”
陳松風大笑道:“喂喂喂,打人不打臉啊,揭人傷疤算什麼英雄好漢?”
劉灞橋一臉神神秘秘,壓低嗓音:“那你想不想知道有關倒懸山的一個驚天大消息?”
陳松風毫不猶豫道:“說!”
劉灞橋打趣道:“嘖嘖,你才說過自己不是修行中人,也會好奇這個?”
陳松風神色疲憊,字斟句酌,緩緩道:“倒懸山傳出的任何消息,只會跟那個天下有關。那個地方的動靜,有可能會決定整個天下的格局。哪怕我們東寶瓶洲只是被最小的漣漪波及,我們早一點知道,說不定就能早些做出一點正確的應對,哪怕最終只是獲利一點點,也好過什麼都不做。”
劉灞橋對此亦是無能為力。各有各的身份立場,有些時候旁人的安慰再好聽,終究有一些站着說話不腰疼的嫌疑,劉灞橋也不願意當這種言語上的朋友。在這位風雷園劍修心目中,真正的朋友,就是你飛黃騰達的時候,見不着我劉灞橋的影子;可當你有了大麻煩,需要有人站出來的時候,甚至不用你說什麼,我劉灞橋就已經站在你身邊了。事後,麻煩解決了,不用道謝。若是我劉灞橋死於這場麻煩了,你都不用愧疚。
劉灞橋伸手指了指東北方向:“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位於咱們天下最東北的那個大洲算是劍修最後的地盤了,幾乎大半劍修在當地兩位大劍仙的號召之下火速趕赴倒懸山。不知為何,兩位大劍仙只在這些劍修經過驪珠洞天上空的時候短暫撤去了氣機遮蔽,才讓我們東寶瓶洲得以驚鴻一瞥,見識到劍修如蝗群過境的絕世風采。”
陳松風笑道:“如蝗群過境?這可不是什麼好說法。”
劉灞橋哈哈笑道:“不中聽怎麼了,你想啊,有比這個更恰當的說法嗎?蝗群過境,寸草不生,氣勢多足啊。”
陳松風猶豫了一下,仍是坦誠相待,說出一個秘密:“陳對曾經說過,大約每過百年,就會有一場大戰發生在那堵城牆之下。”
劉灞橋點了點頭,顯然之前就知曉此事:“所以我想着去出一份力。退一步說,也存了以戰養劍的私心。結果風雷園很快就回信飛劍一把,從師祖到師父再到師兄,全部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陳松風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
劉灞橋突然問道:“那個叫陳平安的傢伙還在小鎮嗎?”
陳松風搖頭道:“不在了。如今這少年可了不得,據說一人獨佔了好幾座山頭,其中名叫落魄山的地方還有大驪朝廷剛剛敕封的一位山神坐鎮其中,是貨真價實的大財主了。你對他不是觀感很好嘛,以後重逢,大可以讓他請你喝酒吃肉。”
劉灞橋抹了抹嘴,道:“他帶的腌菜是真不錯,當時差點咸死老子,但我在大驪京城頓頓吃着山珍海味,越吃越懷念那腌菜的滋味。”
陳松風沒好氣道:“你頓頓吃腌菜試試,看你會不會想念大驪京城的山珍海味!”
劉灞橋笑道:“那還是頓頓大魚大肉好了,偶爾來一餐腌菜就行,要不然面黃肌瘦的,以後萬一真見着了我家蘇仙子,嚇着了她,那多尷尬。”
陳松風問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以你劉灞橋的家世和修為,那正陽山蘇稼再出類拔萃,一旦拋開風雷園和正陽山的世仇關係,你跟她怎麼都算是般配吧,為何你連跟她打一聲招呼都不敢?”
劉灞橋用心想了想:“可能是怕她一見到我,就不喜歡我了吧。”
陳松風愈發納悶:“但是你和蘇稼如果連面都不見,她不一樣不喜歡你?”
劉灞橋轉過頭對着陳松風擠眉弄眼,笑嘻嘻道:“不一樣的。只要一天沒見面,我就對將來的那次見面充滿期待和希望。”
陳松風搖頭道:“你真是無聊啊。就不怕下次見面,你是去參加蘇仙子的婚禮?”
劉灞橋如遭雷擊,伸手摟過陳松風的脖子,凶神惡煞道:“陳松風你找死啊?童言無忌,童言無忌……老天爺別搭理這傢伙,月老更別當真啊……”
過了邊境野夫關,就算離開大驪國境了。在到達大隋之前,還要先穿過大隋附屬黃庭國的西北地帶,大概有一千二百里路程。
大驪市井百姓喜歡說大驪官話,對於東寶瓶洲的正統雅言往往並不熟稔,而文風更加濃郁的大隋和黃庭國,幾乎人人都會說本洲雅言,差別只在地方口音輕重而已。
一輛馬車緩緩跟在一支隊伍後頭,車夫是於祿,崔東山一天到晚坐在車廂內悶頭大睡。而謝謝已經完全融入這支陳平安領頭的求學隊伍,反而與於祿、崔東山的關係越來越疏遠。她能夠跟林守一切磋棋術,說是切磋,其實就是碾壓,其貌不揚的少女下棋殺力極大,動輒屠龍,殺得林守一幾乎局局丟盔棄甲。她也能跟李槐天馬行空胡亂閑聊,陪着李槐一起用彩繪木偶和五個泥人兒來排兵佈陣,一大一小玩得不亦樂乎。謝謝唯獨不願跟李寶瓶說話,當然,後者同樣如此。
陳平安對她和於祿都客客氣氣的,只是始終不搭理崔東山。這一路行來,崔東山用盡了法子湊到陳平安跟前噓寒問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甚至撒潑打滾耍無賴,只差沒有抱住陳平安的大腿號啕大哭了,還試圖用禮物誘使李槐等人,讓這三位“開國元老”幫忙求情,結果都吃了閉門羹。氣急敗壞的他威脅陳平安,說再不答應收他做徒弟,他就要跟陳平安玉石俱焚了。結果陳平安撂下一句“你可以試試看,你叫崔東山,我叫陳平安,墓碑只會有一塊,誰活下來,誰幫忙寫對方的名字”,讓白衣少年立即吃癟,差點憋出內傷來。他倒是想一巴掌拍死這個姓陳的,可他一旦心生此念,手心就要被老秀才的不知名法術像用雞毛撣子抽一樣,那叫一個紅腫啊。
黃昏臨近,馬車緩緩行駛于山嶺道路上,白衣少年難得掀起車簾,坐在車夫於祿身後,朗聲道:“前邊那位陳平安陳大哥陳大爺陳老祖宗!這座山叫橫山,咱們可要小心一點。黃庭國之前,此地歸屬於后蜀國,根據一位后蜀文豪的筆札《蜀國瑣碎聞》記載,橫山有一座青娘娘廟,廟前有一棵不知年齡的古老柏樹,許願極其靈驗,後人便因此建立神廟。相傳前朝大臣為國殉難,家眷逃散而盡,只有年幼女兒不肯離去,提劍自刎,鮮血浸染柏樹根部,她的魂魄因此依附於老柏,在那之後,多有古怪發生。不過好在種種傳聞多是善終之事,各位不用太過緊張,只當是遊覽一處有故事的風景名勝就好了。”
陳平安心一緊。在嫁衣女鬼楚夫人鬧了那麼一次之後,如今他一聽到鬼怪神靈,難免就會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滋味。
其實不僅僅是他,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甚至那尊陰神,就沒有誰敢掉以輕心。
所以他們在暮色籠罩山嶺之前就停步不前,選擇一塊山腰空地作為夜宿之地。
一頓簡陋卻飽腹的晚飯之後,李寶瓶藉著篝火的光亮,開始翻閱那本最喜愛的山水遊記。林守一一般不會當著於祿、謝謝的面拿出《雲上琅琅書》,只會打開《搜山圖》,欣賞那些惟妙惟肖的山精鬼怪。而李槐就要繼續搗鼓他那些小玩意兒了,往往只有謝謝願意陪他一起,今天也不例外。
但於祿今天很奇怪,竟然主動開口請求和林守一手談一局。林守一自然不會拒絕,而且感覺很有意思。先前與謝謝對坐而弈,大概是棋力懸殊較大,就像是大山壓頂,林守一雖然心態控制得很好,但每次謝謝離開后,他獨自復盤,還是會有些沮喪。但是跟性情溫和的於祿下棋,發現這個盧氏遺民出身的高大少年下棋下得跟他的性格差不多,溫溫吞吞的,既沒有不堪入目的昏招,也沒有讓人眼前一亮的神仙手,四平八穩。下了兩盤,林守一都輸了,都是棋差一招而已,兩次都是在於祿最後一手落子之前,棋盤上仍是勢均力敵,勝負晦暗不明。
兩個少年對弈時,崔東山雙手負后,瞥了眼棋局,翻了個白眼就不願再看,可是兜了一圈,又實在沒有去處,便只好一次次重新回到棋局附近,要麼站在林守一身後翻白眼,要麼站在於祿身後翻白眼,最後實在是受不了,對默默復盤的林守一道:“於祿那個貌似忠良的小壞蛋這是故意遛狗呢,你小子就半點察覺不出來?你想不想下贏於祿和謝謝?你只要有我一成功力,就保證能下十局贏十局!”
林守一抬起頭微笑道:“等你先當了陳平安的學生再說吧。”
不過林守一眼角餘光還是忍不住瞥向那個藏拙的高大少年,後者朝他微微一笑,眼神清澈,然後低下頭,開始不厭其煩地收拾那點行李。
崔東山雙手捶胸,痛心疾首。
遠處,一棵大樹橫出去的樹枝上,陳平安站在上邊,樹枝被壓出一個弧度。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緩緩閉上眼睛,日復一日地練習立樁劍爐。
山風拂面。如山在呢喃,而少年無言。
橫山山巔,有一座並未懸挂金字匾額的小廟,廟外有一株參天老柏,鬱鬱蔥蔥,古意濃濃。小廟內外燈火輝煌,掛起一盞盞燈籠,廟外有十數名僕役丫鬟模樣的男女,三三兩兩紮堆,竊竊私語。
廟內有五六名男子正在飲酒,滿臉紅光,笑聲朗朗,一隻只開封的酒罈散亂滿地。這些男人應當是正兒八經的士族出身,言談不俗,抨擊時政,縱橫捭闔。其間還有男子喝到盡興,乾脆就袒胸露腹,高高舉起酒杯,轉身望向神龕里的那尊青娘娘泥塑像,大笑道:“你是神仙也好,鬼魅也罷,我都不怕,你只要敢顯露真身,我就敢邀你共飲杯中酒!哈哈,青娘娘,你今夜如果真願意走下神壇,以後傳出去肯定是一樁美談,香火只會越來越鼎盛不衰,我先干為敬!”
渾身酒氣的男人打着酒嗝,顫顫悠悠,仰頭灌了口酒,大半灑落在身上和地面。
周圍好友不斷調侃打趣,酒壯色人膽,更有人揚言要將這位青娘娘神像抱下來,神人共春夢一場,這才算真正的美談。這番大不敬的言語,惹來更大的歡暢笑聲。
小廟內一聲嘆息,悄不可聞。
一陣微風飄拂,眾人喝酒正酣,並未察覺異常。
半山腰,練習劍爐的陳平安心神一動,低頭望去,謝謝拎着一根樹枝姍姍而來。
陳平安正要離開枝頭,就看到謝謝抬頭嫣然一笑,搖晃樹枝,嗓音天然柔媚:“你不用下來,我們可以在上面聊天。”
只見她開始輕靈奔跑,腳尖一點,高高躍起,踩在一棵大樹上后,身形向後彈射而去,踩在了另外一棵樹上。如此反覆,身形不斷拔高,數次踩踏,她就來到了陳平安所立大樹附近的樹枝上,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謝謝側身坐在樹枝上,晃着雙腳,微笑道:“你是武夫,我是練氣士,咱們不太一樣。在眼高於頂的練氣士看來,習武之人就是那種沒有修道天賦的人,之所以練武,不過是退而求其次的無奈選擇,由於你們武道分出九個境界,所以又被取笑為下九流,有點類似修士以清流自居,把武夫視為低賤胥吏,其實到最後雙方兩看兩相厭,都覺着礙眼。”
陳平安問道:“謝姑娘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謝謝將手中樹枝橫放在腿上,開門見山道:“崔東山估計實在是走投無路了,逮着一座小廟就胡亂燒香。他私底下找到我,說只要能幫他在你面前講幾句好話,哪怕你依舊不答應收他做學生,也會送我一件寶貝。我當然眼饞他的那柄無主飛劍,但他不肯,只願意在事成之後送給我一支竹笛。他給我看了一眼笛子,是名副其實的魚蟲笛,曾是盧氏王朝的宮中秘藏,是一座山門最早與盧氏開國皇帝結盟的契約信物之一。我是女人嘛,當然喜歡世上一切漂亮養眼的東西,這不,我就來找你了。”
有人打攪,陳平安就不再練習立樁,跟謝謝一樣坐在樹枝上,坐姿端正,與她對視:“謝姑娘你繼續說,我在聽。”
謝謝笑道:“已經說完了啊。之前聊純粹武夫和山上修士的差異,不過是生怕冷場,想要拋磚引玉來着。說實話,崔東山一次次在你這邊撞牆碰鼻子,我冷眼旁觀,會覺得很解氣,真輪到自己跟你談事情,就頭疼了,唯恐你什麼都不聽就拒絕我,那麼即將到手的魚蟲笛可就要長翅膀飛走嘍。”
陳平安點頭道:“如果崔東山問起,我會證明謝姑娘你已經求過情。如果可以的話,謝姑娘能不能說一些關於武道的事情?”
謝謝眯眼打量着陳平安的臉龐,像是要一眼看穿他的根腳,柔聲道:“武學一事,我就是道聽途說而已,沒什麼不可以說的。之所以曉得這些皮毛,還是因為練氣士的下五境。養氣鍊氣,其實仍是沒能逃出皮肉筋骨體的範疇,這也是為何被稱為‘下五境’的理由。”她伸出一根手指,凌空指了指陳平安身上幾處,“人身三百多座氣府竅穴,相互接連,如山脈綿延。你們武道入門第一境的泥坯境是找到那一口氣,然後幫它找到最適合棲息溫養的氣府竅穴,天賦高低,在這裏就能夠體現出來了。這些,總該有人跟你說起過吧?”
陳平安回答道:“之前大致聽人說起過這些,但是我不介意多聽幾遍,所以謝姑娘你繼續說,不用管我是不是聽過。”
謝謝下意識輕輕拍打着樹枝,微微揚起下巴,望向比陳平安更高的地方:“所謂的武道天才,一是極其年幼就能夠找到那股氣息;二是它選中的氣府竅穴不是什麼生僻位置,而是一些關鍵穴位,先天就佔據優勢,就像有人佔據了荒郊野嶺的小土包,或是無人問津的亂葬崗,有人則佔據了水陸要衝的紅燭鎮,還有人直接佔據了大驪京城,三者景象自然是不一樣的;三是這一口氣本身的粗細、濃淡、長短皆有高下之分,否則任你氣府位於大驪京城,卻沒有本事挖掘潛力,就沒有意義了。這麼形容,你能不能理解?”
陳平安道:“還是能理解的。”
“之前崔東山所謂的那把本命飛劍是指我們練氣士當中的劍修在本命竅穴之中溫養出來的飛劍,與劍修神魂融為一體。本命飛劍出竅殺敵,即是實質之劍;返回竅穴,便化為虛無之物,很是玄妙。我師父曾經說過,其實人的氣府竅穴可以視為天底下的洞天福地,先天具有‘方寸’神通,如果後天苦修,一經打通其中關節,本命飛劍也好,其他法寶也罷,任它體形大如山巒,一樣都可以容納其中。”
“你們武道的第二境,就在於以本命竅穴作為起始點,開始向四周拓展道路,將一條條原本崎嶇狹窄的經脈變作寬敞的驛路官道。為何世間有那麼多武學門類?就在於這開山開道的法門不一樣。起始於何處、走哪條道路、如何走捷徑,各家皆有秘不外傳的秘籍,比如武夫練拳所開經脈,與刀槍劍戟是大不相同的。陳平安,我看得出來,你如今就在第二境打基礎,難怪每天都要勤勤懇懇練拳走樁立樁,以你的速度,我相信很快就可以躋身第三境。對了,我可以知道你的本命竅穴在哪裏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可以。”
謝謝皺了皺鼻子,嘀咕道:“小氣。”不過她一想到崔東山的凄慘遭遇,立即覺得陳平安這樣的性格,拒絕自己才是正常的。他這樣的脾氣,說難聽點,叫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說好聽點,則是心性堅韌、雷打不動。
陳平安突然問道:“謝姑娘為何說我很快就可以到達第三境?”
謝謝脫口而出道:“你們習武之人只憑一口氣,歸根結底是以傷害體魄的代價來換取殺力,只要想着延年益壽,就必須要早早躋身第六境才能夠每天滋潤魂魄神意,反哺身軀;要是在二、三境界耽擱太久了,那一口先天真氣就會越來越衰竭,每次與人廝殺,身受重傷,就是一次元氣奔瀉,所以練拳把自己練死的蠢人,世上不計其數。便是豪閥世族的練武之人能夠用名貴藥材浸泡體魄,以此療傷,仍是治標不治本,無法真正裨益一個人的魂魄。雖說武學不高,不得證道長生,可一旦走到武學頂點,躋身第九境甚至是傳說中的真正止境第十境,那麼活個一兩百歲還是不難的。”
陳平安反駁道:“這樣說不全對。天資好的人可以求快,像我這種資質差的,越着急越容易出錯,還不如踏踏實實一步一步來,一步不走錯,那麼每一步就都有用。何況我習武不是為了追求那些很高的境界,就只是……強健體魄而已。”
陳平安話到嘴邊,變了一個含蓄的說法。其實準確說來,他是在用練拳來吊命。被蔡金簡以歹毒手法暗中打爛了長生橋后,除了修行之路阻塞斷絕,唇亡齒寒,陳平安這副體魄也不好受。之後棋墩山一役,折損嚴重,好不容易增加出來的那點壽命一掃而空。好在一路南下,靠着每日大量的走樁站樁,陳平安又積攢下一點家底,已經能夠清晰感受到身體的好轉,如同一棟破屋子四面漏風的身軀,縫縫補補,終究還是有用的。
謝謝笑道:“習武進展快慢因人而異吧,你如果覺得穩紮穩打更好,我想也沒有問題。”
謝謝作為練氣士,對於習武之事本就一知半解,很多時候會習慣將修行套用在練武上。雖然她的眼界比朱河更高,但是諸多細微,肯定不如身為五境武夫的朱河來得準確透徹。更何況朱河被福祿街李氏老祖親口稱讚為“明師”,評價遠在名師之上,足可見朱河的厲害。不過朱河受限於偏居一隅的小鎮李氏,與山下江湖絕大多數武夫一樣,堅信第九境的武道宗師已經走到了盡頭,所以把第九境譽為止境。而事實上,九境之上還有第十境,這九、十之間,一境之差,比第六境跟第九境的差距還要大。
武學武學,不跟大道沾邊,哪怕肉身淬鍊得比佛家金剛不敗還堅固,仍是很難有大的成就,至少這壽命短暫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天大瓶頸,想要打破是痴人說夢,無一人可以例外。
正因如此,在練氣士看來,山下的習武之人才會矮他們一大截,一輩子就是在山腳小打小鬧,最多來山腰逛一圈,就是他們的止境了,能有什麼大出息大氣候?反觀上五境的修道之人,哪一個不是長壽無疆、有望大道?
陳平安好奇地問道:“謝姑娘,你們練氣士作為逍遙自在的山上神仙,也需要跟習武之人一樣鍛煉體魄?”
當初在小鎮上,寧姚提醒過他,雲霞山蔡金簡、老龍城苻南華這些人,哪怕在小鎮被術法禁絕的規矩束縛下,體魄堅韌的程度仍舊遠超俗人,一拳打死他陳平安很輕鬆,而他陳平安如果不是打在要害,就很難擊殺對方。
聽到“逍遙自在”四個字后,謝謝扯了扯嘴角,靈動雙眸之中滿是苦澀。藏好這點灰心情緒后,她耐心解釋道:“養氣鍊氣才是最重要的,體魄只能算是順手為之。嗯,這麼說也不太妥當,怎麼說呢……一隻瓷碗裝不下十斤酒,但是瓷碗大小的方寸物卻能夠裝載百斤千斤的酒。我們練氣士就是要牽引天地元氣來澆築、砥礪身軀體魄的皮肉筋骨血,把那隻瓷碗鑄造得牢固一些。練氣士的皮囊如果太過纖柔脆弱,肯定會壞了長生大事。”
說完這些,謝謝就沒有聊下去的心氣了,開始沉默,藉著月色,扭頭望向橫山之外。
陳平安不去打攪她的思緒。“交淺言深”這四個字,肚子裏沒什麼墨水的陳平安當然說不出來,可是這個道理,他懂得。
所以如今他體內竅穴和氣息遊走的景象,他絕不會向外人透露半個字。
對阿良傳授的劍氣運轉十八停,更是守口如瓶。
事實上,體內如火龍遊走的那股氣機一改先前猶豫不決的局面,終於選擇了兩座氣府作為棲息之地,一上一下。其中一座“府邸”,正是棋墩山親手斬殺白蟒的那縷劍氣消失后的竅穴所在。劍氣離去,那股氣機如獲至寶,迅速入駐其中,停留時間遠遠多於下丹田附近的那座竅穴。然後陳平安配合楊老頭早年傳授的吐納法子,盡量讓每一次走樁立樁的呼吸走過或者靠近那十八停經過各大竅穴。
陳平安每一次練拳,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到。但是陳平安近乎執拗的呼吸方式,旁人就未必能夠看出其中的巨大努力了。
姚老頭生前有一番話,能夠讓他死死記住一輩子:
“該是你的,就拿好別丟。不該是你的,想都別想。”
以前陳平安一窮二白,想得更多的是後邊那句。如今有了些家底,並且開始有所追求,那麼前一句話就開始派上用場了。
我陳平安要把每一件能做好的事情做到最好!他經常這麼默默告訴自己。
這一路南下,草鞋換了一雙又一雙,哪怕見過了很多新鮮風光,可那些最早知道的道理,大的小的,反正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個,一個都沒丟。
彷彿是從小窮怕了,在別人眼中可能很空洞無用的道理,在兩手空空的陳平安這裏反而尤為值錢,且隨着歲月的推移,只會愈發值錢。為人處世的時候,會想它們;四下無人的時候,也喜歡拿出來嚼一嚼。
儒家蒙學經典之一的《禮記》有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之前有一天李寶瓶給陳平安解釋這一段聖人教誨,平時從不露面的崔東山走出馬車,默默來到兩人身邊,聽完之後,又默默離開。不過當時李寶瓶照本宣科,講得籠統刻板,陳平安更是聽得雲裏霧裏,兩人很快就跳過此節。
此時,謝謝冷不丁出聲道:“不用管我,陳平安你先走好了。”
陳平安點頭道:“崔東山說這座橫山極有可能存在精魅,這麼晚了,謝姑娘你自己小心一些。”
謝謝笑道:“我現在雖然是下五境的小修士,但是生死關頭的自保手段還是有一點的,不用擔心。”
陳平安順着樹榦滑到地面后,以《撼山譜》的走樁緩緩前行,張弛有度。
原本很簡單的外家拳架,硬生生給少年練出了一點行雲流水的內家氣象。
謝謝握住樹枝,輕輕拍打膝蓋。
崔東山神出鬼沒地站在附近高枝上,正是陳平安原先劍爐立樁的地方。他腳下的樹枝輕輕晃蕩,身形隨之高低起伏。
崔東山面朝大山之外,隨手一揮,一支竹笛旋轉飛向謝謝,後者伸手接住,低頭望去,眼神複雜,問道:“一路走來,將近兩旬時光,連國師大人都沒能看透陳平安的心性?按照您的吩咐,我跟陳平安瞎聊,想到什麼說什麼,可是這能聊出什麼來?”
崔東山眺望遠方,輕聲道:“陳平安看到我的時候,整個人的精氣神會本能地收縮起來,就像一座關隘,看到狼煙示警就要閉關戒嚴。平時他和李寶瓶三人交往,相對會真情流露一些,可是還不夠,需要有人跟他聊一些有分量的家常話。”
謝謝試探性問道:“國師大人想要確定陳平安的真正底線在哪裏?”
崔東山答非所問,滿臉痛苦神色:“老頭子在我神魂上烙印下了一些文字。我暫時只知道它們會極端放大我的某種情緒。發乎情,看似自然而然,回頭看來真是讓人驚悚。如果不是楊老頭提醒了我,我可能至今都覺得理所當然。”
謝謝笑道:“是要國師學會以誠待人?”
崔東山沒有轉頭,臉色冷漠道:“小丫頭,我勸你別說風涼話,我的忍耐是有底線的。他陳平安我是奈何不得,要不然他早死上一百次了。至於你這種只能隨波逐流的小傢伙,死了都沒人立碑上墳的可憐蟲,我現在如果真的想蹍死你,就是一腳的事情。”
謝謝默然。
崔東山一手負后,一手擰轉手腕:“於祿比你聰明討喜太多了。”
謝謝再不敢胡亂說話。可能是這一路走得太過安穩,身邊這個少年的言行舉止又太過荒誕,才讓她心生輕視而不自知。
崔東山眼神迷茫,自言自語道:“道法高,佛法遠,儒家規矩大,可謂各自的立教根本了,其餘諸子百家,怎麼跟這三家爭?又如何能夠立教?難道就真沒有一點點機會了?真要我學齊靜春,從老頭子的學問門戶裏頭硬生生靠着見識學問獨立出來?可問題在於,當初我就這麼做了,甚至覺得找對了道路,可老頭子你一巴掌就給我拍死了。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你倒是說啊!”
崔東山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滿臉淚水。
此情此景,落在一旁的謝謝眼中,就再沒有半點滑稽可笑的意思了,反而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什麼也沒聽到。
崔東山流着淚轉過頭,笑道:“你又欠我一條命了,記住,以後都要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