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生
韓濯晨的家很大,三層樓,住的人卻不多,除了陳嫂和阿清,只剩韓濯晨一人,沒見他的親人,也沒有他的妻室。韓芊蕪並不覺得奇怪,畢竟在她所讀不多的童話故事裏,惡魔都是這樣獨處在古堡里的,沒人敢接近他。
當然,惡魔一般是有僕人的,韓濯晨也有,他的用人是陳嫂,一個年過半百的寡居女人。陳嫂的丈夫在十六年前生病去世,她便未再嫁人,也沒有孩子。生活的艱辛全都刻在她皺紋滿布的額頭上,歲月的苦楚也都印在她粗糙暗沉的肌膚上。命運不曾厚待她,她卻喜歡善待身邊的人,對韓濯晨、阿清,包括那些保鏢和司機都會細心地關切,帶着母親式的一種柔軟。
韓芊蕪永遠記得,陳嫂第一眼看見她便笑着拉了她的手:“芊芊,我是你的陳姨。你的衣服髒了,我給你洗洗吧。”見她不答話,陳嫂便直接拉着她往樓上走,“走,我帶你上樓找件衣服換上。”
陳嫂的手心溫熱濕潤,身上帶着一種煙火的味道。那一瞬間,韓芊蕪真有一種錯覺,夢中的媽媽再次出現在她眼前。
陳嫂先帶她去了自己的房間,在柜子裏找了很久,終於從最底層找出一件粉色的旗袍裙。旗袍的腰本身已經很窄了,可穿在韓芊蕪異常纖瘦的身上像是一件誇張的戲服。陳嫂看着她滑稽的樣子不禁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理了理裙子的腰身說:“衣服有點大,你湊合著穿一會兒吧。等你的裙子晾乾了再換回來。”
“喲,小丫頭長得挺漂亮呀!”陳嫂仔細打量着眼前的韓芊蕪,不禁讚歎,“就是太瘦了,以後要多吃點才行。”
韓芊蕪站在鏡子前看着自己的臉。她的臉色原本很白,粉色裙子襯得她的臉上有了點血色,沒那麼病態了。陳嫂伸手給她攏起多年未剪的長發,雙手輕巧地編來盤去,轉眼給她的頭頂編了一圈細細的麻花辮,順手又從花瓶里捏下兩朵白色的滿天星別在一邊的耳側。陳嫂把餘下的頭髮散在背後,讓它們不再凌亂地遮住韓芊蕪的臉,也讓韓芊蕪看起來不那麼像女鬼了。
梳理完頭髮,陳嫂帶着韓芊蕪走上三樓,經過無聲的走廊走到最裏面的房間。
“韓先生安排你住在三樓。”陳嫂說,“這層樓原本只有韓先生住,他喜歡安靜。”
韓芊蕪疑惑地看着陳嫂。
陳嫂看懂了她的疑惑,笑着回答她:“我和阿清住在二樓,現在又多了個小景,人有些多,先生知道你睡眠不好,怕我們打擾你休息。”
他怎麼知道她睡眠不好?
她沒有問,心思細膩的陳嫂已告訴她:“是小景說的。他說你受過驚嚇,不愛說話,睡眠也不好。韓先生也是喜歡安靜的人,你跟他住在三樓,互相不會打擾,這樣的安排是最好的。”
陳嫂一邊說,一邊打開房門,給她介紹房間的佈局:“這間是洗漱室,這間是浴室,那一間是更衣室。對了,這裏還有一個很大的露台,可以看見海景……”
韓芊蕪順着陳嫂指的方向看去,見到一個觀景的大露台,用玻璃圍欄圍着,放眼望去,青山綠水一覽無餘。
“時間不早了,你休息一下,我去給你安排晚飯。”陳嫂是個乾脆利落的人,話音未落,人已經到了門外,腳步匆匆地便下樓了。
約莫過了半個小時,陳嫂又回來了,將臂彎里掛着的灰白布裙遞給她:“芊芊,你的衣服我給你洗乾淨了,也熨幹了。你換上衣服就下樓吃飯吧。我吩咐廚房給你做了很多好吃的東西。”
韓芊蕪伸手接過自己的裙子,上面有股留蘭香的味道。她記得很多年前媽媽給她洗過的衣服都是這個味道。
眼睛因刺痛而濕潤,她仰起頭看向遠處。此刻正是夕陽西下之時,夕陽從半山環水的海灣落下,被映紅的海水似乎尋到了棲身之所,變得安靜祥和。
這座城堡是她的棲身之所嗎?當然不是,魔鬼的城堡只會囚禁公主的自由,讓她每一日都過得生不如死。
現在她該怎麼做?逃走?她能逃到哪裏去?
復仇?她能做到嗎?顯然不能。
如果她把自己的經歷告訴穆景,他會幫她報仇嗎?
六歲時她或許會相信自己是童話故事中的公主,終有一天會等到王子騎着白馬拿着利劍來解救她。王子將會斬下魔鬼的頭顱,與她在城堡里過着幸福的生活。
如今她已經十歲了。她所認識的世界裏除了血腥的仇恨,只有孤兒院裏為了一個布娃娃爭得頭破血流的孩子、精神病院裏像野獸般咬人和廝打的病人。這個冰冷又殘酷的世界,只有掠奪和欺辱,從未有過王子與公主的幸福生活。
心思凌亂中,陳嫂喚她道:“芊芊,飯菜準備好了,我帶你下樓吃飯。”
韓芊蕪堅定地搖了搖頭。
陳嫂問:“你是不想下樓吃飯嗎?”
她點了點頭。
陳嫂猶豫了一下,道:“你不想下去就算了,我去給你端些好吃的上來,你等等。”
陳嫂給她端了很多飯菜,清蒸魚、白灼蝦、粉蒸肉、五色的糕點還有雞蛋濃湯。每一樣都是色香味俱全,再加上陳嫂在旁邊監督,即使韓芊蕪毫無胃口,也每一樣吃了幾口。
吃過飯,陳嫂端着剩下的飯菜離開,韓芊蕪又一個人留在陌生的房間裏。她與以往一樣,蜷縮在床邊的牆角。窗外的天空掛着一輪玉盤似的孤月,月光雖清淡,不能驅逐黑夜,但至少能照見一條路,讓人看見路的盡頭是何處。
忽然窗上的玻璃傳來窸窣的聲音,似乎有什麼生物在窗上爬來爬去,想要破窗而入。
韓芊蕪在黑暗裏緊緊盯着玻璃窗,想去窗前把討厭的生物趕走,又害怕玻璃窗上突然出現驚悚的怪物。這種心理就像她對韓濯晨的感覺。她恨極了他,心中涌動着的血海深仇刻入骨髓,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抽筋剝皮。可是她年幼的記憶中還殘留着血腥殺戮過後的恐懼,她怕極了他,甚至不敢去直視他。
這時門外也響起腳步聲,聲音不疾不徐,不輕不重,越來越近。她聽出那是韓濯晨的腳步。她不敢動,咬着手指,看着門被推開。藉著月光,她看見韓濯晨在一步步向她走近。她緊緊地盯着他的一舉一動,瘦弱的身子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他站在她身邊,垂首看着她的眼睛,似乎看出她的恐懼,盡量將嘴角抿出溫和的弧度,問:“你很怕我?”
她點了一下頭,覺得不妥,忙低頭避開他的視線。
他蹲下來,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頭頂:“你只要聽我的話,我不會傷害你。”
韓芊蕪仍低着頭,目光悄悄移至身邊的枱燈上。她天真地以為,如果她抓起枱燈用盡全力朝着他的頭砸下去,他會被她打得頭破血流。她瑟縮着伸出手想去抓枱燈,他卻先一步將枱燈旋開,驟然亮起的橘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小手茫然無措地停在半空中。
“以後不要坐在地上,地上冷,會生病的。”說著他彎腰托起她的身子,將她抱到床上,拉過被子給她蓋上。
被子又輕又暖,貼在臉上軟軟的,還殘留着淡淡的皂香,和孤兒院潮濕的棉被大相逕庭。
“早點睡吧。不用怕,這裏沒人會傷害你。”
她睜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想看清楚他的表情,想弄清楚他這句“沒人會傷害你”是故意在騙她,還是他真以為是這樣。然而她在暗夜的微光里,依然只能看見由完美的五官組合成的臉,一如兩年以前那張被血光浸染的臉。
於是她緊緊閉上眼睛,不敢再看。
韓濯晨以為她睡了,走出了門。聽見關門聲,韓芊蕪睜開眼睛,爬下床又坐回角落,只有這裏才讓她有種安全感。入了夜的大理石地面冰涼冰涼的,陣陣寒意在骨縫中凝聚,可她習慣了這種冷,它不會讓她夢見爸爸媽媽。
門忽然被推開,韓濯晨側身倚着門,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她嚇得跳起來,手忙腳亂地爬上床,抱着被子偷看他一眼,發現他還在看她。藉著白色的月光她隱約看見他在笑,或許是光線的緣故,她看見他眼底流露出一種特別的柔情。
他什麼都沒說,靜靜合上門,腳步聲遠去。她坐在床上緊盯着門,害怕他回來,可他再沒進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夢中她又見到爸爸,拉住他的衣袖說:“爸爸,別離開我。”
他抱着她,她能清晰聽見他沉穩的心跳:“好。”
“我想你,想媽媽!”這個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真實,她緊緊摟着他,趴在他的肩膀上哭起來,“我知道,你天亮就會走……我怕……我好怕……”
爸爸告訴她:“這個世界上沒有事情是可怕的,是你不敢去正視。當你敢於正視它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它並不可怕,一切恐懼都是來自你內心的幻想。”
他一下一下輕輕拍着她的背,直到她不再害怕。
是的,她不能害怕。
天意安排她在仇人身邊不是讓她怕他,而是讓她討回他該償還的代價。
從夢中醒來,天已經亮了,韓芊蕪走到窗前,想看看昨晚在玻璃窗上爬來爬去的是什麼。她輕輕拉開半掩的窗帘,玻璃窗明亮通透,上面伏着一隻剛剛破繭而出的蝴蝶,蝶翼雪白,上面嵌着金色的紋路。蝴蝶被窗帘的光影所驚擾,撲騰一下飛走了。
陽光下,蝶翼扇動,蝴蝶越飛越遠。她的目光隨着蝴蝶望見花園中一片她從未見過的紅色鮮花,花開無葉,紅得尤為絕艷。陳嫂告訴過她,那花名叫彼岸。傳說這種花受了詛咒,開在通往地獄的路上,花葉永不見。
韓濯晨在花園中種上這種花,想來是知道——有他的世界便是地獄。
她追隨着蝴蝶,又看見了韓濯晨。他坐在花園中的白色藤椅上,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運動裝,一手捏着半支煙,一手拿着報紙,姿態優雅而閑適。藤椅邊是一張白色的圓桌,桌上放着一個小巧的花瓶,花瓶中隨意插着一枝無葉之花。
大門外忽然響起嘈雜的聲音。她順着聲音看去,只見有個禿頭的男人大搖大擺地走進來,身後帶着二三十個又高又壯的男人,他們吵吵鬧鬧地踩着草坪走進院子。
韓濯晨紋絲不動地看着報紙,眼皮都沒抬一下。
光頭男人在韓濯晨對面坐了下來。
韓芊蕪打開窗子,正聽見光頭男人說:“晨哥,好久不見!”
“別這麼叫我。”韓濯晨微微牽動嘴角,笑意卻未達眼底,“你也知道,我現在不習慣別人跟我稱兄道弟。”
“叫什麼無所謂!”光頭男人煩躁地擺了擺手,“咱們以前雖然沒什麼交情,但也沒什麼過節。你整我的兄弟到底什麼意思?”
“你的兄弟?你有兄弟嗎?”
光頭男人按捺住火氣:“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阿豹的事你必須給我個交代。”
“阿豹是誰?抱歉,我最近記性不太好,想不起來誰是阿豹。”
韓濯晨漫不經心的態度徹底激怒了光頭男人。光頭男人瞪大眼睛,額上也暴出青筋:“韓濯晨,你少跟我裝模作樣。”
光頭男人拿起手邊的花瓶在桌上砸碎,用尖銳的斷口抵着韓濯晨的喉嚨,叫囂道:“你以為這還是六年前?我給你面子叫你一聲‘晨哥’,別以為我是真怕你!”
韓濯晨根本無視眼前尖銳的酒瓶,無所謂地將身子靠在椅子上,緩緩道:“你不用給我面子。”
“我知道阿豹的貨讓你吞了,你還通知警察抓他。”光頭男人緩了口氣,又將酒瓶頂到韓濯晨的胸前,陰狠地道,“我告訴你,只要你把貨吐出來,我可以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否則……”
他的“否則”還沒說清楚,韓濯晨突然抓住他的手臂,腳下一掃,順勢將酒瓶掉轉了一下方向,手一用力,尖銳的酒瓶送進了光頭男人的胸膛。
韓濯晨的動作非常快。韓芊蕪只是覺得眼前一花,光頭男人就已經渾身是血了。等跟進來的那一群人反應過來伸手向衣服里摸的時候,韓濯晨已經拖着哀號的光頭男人擋在身前,指指他們身後。那些人齊刷刷地回頭,看見自己身後站着一排拿槍的保鏢,全都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
韓濯晨抬腳將光頭男人踹倒在地,拿了紙巾擦擦手上的血,不疾不徐地對身邊的一個保鏢說:“通知警察,有人私帶槍械擅闖民宅,可能意圖……殺人。”
“是。”
他又拿起手機,撥通電話后語氣平靜無波:“安以風,你看不慣阿豹把他送進監獄,我沒有意見。可你能不能別把這種‘為民除害’的好事宣揚到我身上,讓我過幾年清凈的日子?”
“……”她聽不見電話里的聲音。
“不用,已經解決了,小事。”
“……”
“嗯?今晚?好吧,老地方見。美女?得了吧,你不如直接派幾個身手好點的人保護我,這年頭多活幾年比什麼都強。”
晴朗的天空碧藍如水,雲那麼白,草那麼綠,血那麼紅。
看着那個渾身肌肉的男人在草地上捂着傷口呻吟、抽搐,再看看站在一邊嚇得傻掉的穆景,她不由得嘆了口氣。
報仇的願望……變得遙遠。
不久后,韓芊蕪意識到她報仇的願望更加遙遠了——因為穆景離開了這棟房子。他被送去一所很特殊的學校學習。阿清說那所學校可以讓人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她年紀小,所知甚少,並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學校,只聽說有這樣一個地方,叫作——監獄。
穆景臨走時告訴她,他會很快回來,讓她在這裏等着他。
她並不相信,用懷疑的目光悄悄瞟了一眼韓濯晨。他也正以一種深度探索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讓她有種即將被剖腹挖心的錯覺。
原來一個人的眼神真的可以比利刃更驚心。
她不敢跟穆景多說一句話,目送着他坐進車裏,離開別墅。那一刻她希望他別再回來了,永遠離開這裏,遠離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穆景離開后,韓芊蕪也被送進了一間學校。去上學的前一天,陳嫂帶她去買了很多漂亮的衣服。陳嫂本就喜歡說話,即便韓芊蕪不搭話,陳嫂也能自顧自地說很多話。
“芊芊,你這兩天胖了,臉上有肉了,個子好像也長高了。”
韓芊蕪不自覺地摸摸自己的臉,好像確實胖了一些。最近陳嫂琢磨着她的口味給她做飯,晚上還要給她送一頓夜宵,她吃得雖然不多,營養也補充得足了。
“芊芊,韓先生給你選的學校是全X市最好的女校,是聖公會辦的,老師和學生都很友善。剛開始校長看了你的資料不想收你,是韓先生答應出資修建校舍校長才勉強同意的。這所學校真的特別好,你到了學校里試着跟同學們說說話,交交朋友……我知道你想爸爸媽媽,可是他們已經不在了,能忘就都忘了吧,你現在有了韓先生和我照顧你,一定會過得很好。人總要向前看,不能總活在過去……”
韓芊蕪看着前方的路,路的前方一座座高樓林立,高級商場比比皆是。韓濯晨讓她住在豪華的房子裏,穿昂貴的衣裙,讀最好的學校。他為她做的這些,真如陳嫂所說是想照顧她嗎?
她嘗試了兩次,嗓子總算逼出了聲音:“韓……先生,他為什麼要照顧我?”
陳嫂聽見她說話,臉上全是驚喜。就連開車的司機方叔也回頭看她,臉上帶着難掩的喜色。
陳嫂一興奮,話又多了:“他說你和別的女孩不同。你明明會說話卻一句話都不願意多說。不論發生什麼,你都不會哭鬧、哀求……”陳嫂努力回憶了一下又說,“他說你的眼神特別通透,什麼都看得懂,就是不說而已。他還說你很堅強,若非經歷過非常慘痛的事,不會變成這個樣子。韓先生很心疼你,所以讓我沒事多跟你說說話,陪陪你……”
那天陳嫂帶她去了最高檔的商場,去最漂亮的女裝店。韓芊蕪無須看吊牌的價格,只看售貨員打量她和陳嫂的眼神便能猜出這家女裝店的衣服價格不菲。
在陳嫂的慫恿下,韓芊蕪隨便試了幾件衣服,陳嫂便立刻刷了金卡全部買了下來。刷卡時她那理直氣壯的神情,顯然是已經得到了金卡主人的授意。
售貨員也被陳嫂的神情震懾住,急急忙忙又選了幾件特別適合韓芊蕪的裙子,極力向她們推薦。陳嫂隨便看了一眼,便全部買了下來。
售貨員包衣服的時候,陳嫂又過來問她:“芊芊,還有你喜歡的衣服嗎?如果有,你只管拿就行了。韓先生說了,買什麼都可以,只要你喜歡就行……”
韓芊蕪低頭看着售貨員包起的一件件衣裙,有藍色的長裙、白色的襯衫、橘紅色的風衣,每一件穿在她身上都特別美。
她默默問自己:“你喜歡嗎?”
其實她是喜歡的。
美好的事物誰都會喜歡,都渴望擁有,這是本性也是本能。可是她一刻都不敢忘記她所擁有的一切是誰給她的。她知道什麼是可以追求的,什麼是必須拒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