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獄中的白綾
大學士府的老婦人在大獄之內與自己的大兒子面面相對。
老夫人說道:“你父親此生最敬服的就是陛下,怎會做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
陳大公子根本不相信這句話,苦笑說道:“不管如何,終究是要不行了,我可不想被這些賊子羞辱……”
老夫人說道:“我今夜來看你,便是擔心你真做出糊塗事來。”
陳大公子微異問道:“難道事情還有轉回的餘地?”
老夫人說道:“你父親臨終前說過,什麼事情都不用做,一切都不會有問題。”
陳大公子不理解父親的遺言,問道:“這是何意?”
老夫人說道:“我也不是很明白,但想來應該與御璽有關。”
陳大公子想着那個傳聞,生出一些希望,說道:“御璽真的不見了?”
老夫人說道:“我猜御璽應該被你父親還給了陛下,朝中諸公現在無璽,如何能治我們陳家的罪?”
……
深秋時節的雨,凄冷的厲害。
梁大學士帶着禮部尚書等大臣,站在殿外苦苦等了半個時辰,依然沒有得到陛下的召見。
眼看着暮色漸深,梁大學士看了眾人一眼,當先離開。
走在皇城門洞裏,他用若有若無的聲音說道:“真在那座殿裏?”
禮部尚書金澄是陳大學士當年最看重的門生,今年不過四十餘歲。
誰也沒有想到,他會是第一個向學士府開刀的官員。
“老師當時在宮裏停留了半夜時間,誰也不知道他與陛下說了些什麼。”
金澄平靜說道:“但從第二天前便再沒人在內閣里看到御璽。”
梁大學士眯了眯眼睛,說道:“陛下看來是把那方璽當成保命金牌了,你有什麼想法?”
金澄面無表情說道:“秋高天燥,應該小心火燭。”
梁大學士看着外面被雨水打濕的青石板,沉默了很長時間后,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
怎樣打倒像陳大學士這種有資格代表歷史的大人物?歷史本身已經給出了很多次明確的答案,那就是等他死後,由心懷不滿多年的皇帝進行清算,至不濟也要動用皇帝的名義。
所以梁大學士與金澄尚書等人為張大學士準備的罪名,基本上都是大不敬相關的內容。
但這種操作需要得到皇帝陛下的首肯,那麼他們自然要對皇帝陛下表示出足夠的尊敬,讓出足夠的利益,除非他們想造反。
可惜他們沒有這種力量,更沒有這種雄心,最多也就是奢望着能夠挾天子以制楚國。
所以景天不見他們,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更沒有辦法硬闖進殿去找御璽——那與他們為陳大學士安排的罪狀有什麼區別?
好在現在皇宮被朝廷控制的極嚴,沒有內廷這種東西,那些太監宮女連皇帝的面都沒見過幾次,那麼安排些意外的發生是很容易的事。
今夜秋高氣燥,正是放火的好時候。
金尚書沒有離開內閣,隔着不寬的廣場盯着皇宮的方向,等着火光的出現。
但一直等到晨光來臨,他的眼睛澀的有些生疼,皇宮裏依然安靜,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直到傍晚時分,依然沒有消息,就連失敗的動靜也沒有。
那些放火的太監不知道去了哪裏,城門司沒有發現,侍衛與禁軍們也沒有查到,就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
金尚書覺得事情有些詭異,心底隱隱有些發寒。
他連續用數張濕熱的毛巾燙臉,驅散困意與寒意,然後去了陳大學士府上。
不知道梁大學士與他說了些什麼,從皇宮裏的動靜來看,他們應該沒有放棄縱火燒宮的念頭……
但就從當天夜裏開始,都城的秋雨變得延綿不絕起來,沒有一刻止歇過。
可能是因為秋雨的緣故,那座宮殿始終沒有着火。
從灰暗雲層里落下的雨滴淅淅瀝瀝,帶着寒意侵入衣被,令人心煩。
朝堂諸公的心情自然最煩。
某天,梁大學士私下喊過金尚書說道:“時機便在當下,不可錯過。”
金澄明白他的意思。
世間所有事,包括名聲、地位、權勢、財富、甚至修行,到了巔峰便會回落,輿論也是如此。
現在是楚國民間對陳大學士怨氣最深重的時刻,如果朝廷不抓住機會,待這段時間過去,那些書生與民眾說不定便會開始懷念起曾經被他們踩到泥里的大學士,到那時候做事會更加麻煩。
當天夜裏,有人給詔獄裏的陳大公子帶了話,如果他自己認了軍械案,此事便到此為止,不然……
陳大公子坐在乾草堆里,想着被騎兵押回京都那天,街道兩側扔過來的白菜與墨汁,眼裏漸漸生出絕望的神色。
父親臨終前真的說過那句話嗎?什麼事情都不用做,便不會出事?
就算真是父親說的,這又怎麼可能,他老人家這輩子看錯形勢,也不是第一次了。
陳家大公子想起很多年前與父親的那次對話,當時他跪在病床前,滿臉淚水請求父親考慮一下身後事,難道要看著兒子們死的死,逐的逐?
父親當時嚴厲地拒絕了他的要求,說道不要再提,他們一定不會有事,後來甚至親自把他放逐到了南方……但現在呢?自己在大獄裏,眼看着便要死了,學士府被圍,眼看着便要被抄了。
“朝中諸公都曾經是您的好友、學生,現在卻恨不得把您從墓里挖出來鞭屍,史上皆如此,為何您就看不明白呢!”
陳家大公子看着被來人留在地上的那道白綾與那瓶毒藥,唇角微微抽搐,露出一抹神經質的笑容。
他忽然凄厲地喊了一聲:“金澄!你不得好死!”
大獄裏很安靜,沒有人來管他,只有他凄厲的罵聲回蕩在囚室里。
白綾系在鐵欄上端,輕輕飄着,就像墓地里的白幡。
啪的一聲斷裂。
陳家大公子摔到乾草堆上,有些惘然,找到那瓶毒藥,顫抖着手打開,猛地灌進嘴裏。
片刻后,他發現本應是劇毒的瓶子裏,放着的居然是清水。
這時候他才完全清醒過來,眼神警惕望向幽暗的囚室外,壓低聲音問道:“是誰?”
一個黑衣人從陰影里走了出來,說道:“真是麻煩啊,希望你不會再試着撞牆。”
陳家大公子很吃驚,楚國的大獄戒備森嚴,還有陣法隱於石牆之內,即便是再厲害的高手與修行者也無法潛入。
“你是誰?為何要救我?”
“我就是個打工的,你以為我願意管這些閑事?”
那個黑衣人斷了一隻手,袖管有氣無力地垂着,就像他的聲音一樣:“我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正準備去趙國殺那個太監,再去殺王皇帝,結果被人一句話就召到這裏來了。”
聽完這番話,陳家大公子的眼瞳緊縮,聲音微顫說道:“難道你是黑衣人?”
那人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莫名其妙說道:“你眼睛不好?”
陳家大公子喃喃說道:“你居然還沒死。”
他說的黑衣人自然不是穿着黑衣的人,而是這個世界裏對某個人的具體稱呼。
很多年前,世間出現了一位極其喜歡戰鬥與殺人的強者,據說只在墨公之下,戰力極其可怕,在秦趙齊楚四國里不知殺死了多少高手。
那位強者出現的時候,都穿着一身黑衣,所以被稱為黑衣人。
聽說黑衣人後來離開中原,去了西域苦修破境,誰能想到他會再次回來。
陳家大公子盯着他的眼睛說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麼要救我?”
黑衣人沒有理他,直接破開鐵柵欄,把他打昏后扛了出去,有人傳話讓他保住大獄裏這些人的性命,那位將軍和其餘的官員倒是硬氣,不會想着自殺,這位陳大公子着實有些麻煩,這樣處理最是簡單。
辦事如此懶散隨便,黑衣人自然是白青。
但再厲害的刺客高手,也不可能正面對抗朝廷。
白青帶着昏迷的陳家大公子離開大獄,消失在楚國都城裏,就像一滴水珠進入大海,沒有驚起任何浪花。
秋風秋雨如常一般愁人,陳家大公子越獄的消息沒讓朝廷諸公太過擔心,反而讓他們生出很多欣慰。
如此一來他們終於可以再進一步。
他們可以藉此抄了學士府,相信就算找不到御璽,也能夠找到一些陳大學士謀反叛國的一些證據的。
所以就在當晚,大批的官員和軍士們就衝到了大學士府內。
楚國沒有幾個人見過在宮裏幽居了數十年的皇帝陛下,比如今日查抄大學士府的官員與軍士們都沒有見過,看着從老夫人屋裏走出來的男子都愣住了,心想莫不是個瘋子?
金澄尚書的資歷很老,青年時便已經入朝,曾經有幸在二十年前的登基大典上見過陛下一面。
那時候的皇帝陛下只是一個十歲的少年,現在應該三十歲,算是中年,可為何黑髮分開后的那張臉,還是那樣好看,沒有什麼變化?
陛下忽然在學士府現身、密謀被破、面貌如昨,這三件事情就像是三道雷直接落在金尚書的心間,讓他下意識里跪了下來,囁嚅道:“萬歲,您……”
官員與軍士們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震驚無語,參差不齊地跪下。
老夫人拄着拐從屋裏走了出來,正好看到滿府的人如潮水般跪倒的畫面。
景天轉身對她說道:“我答應過他,只要我還是皇帝,就保你們一世富貴。”
聽着這句話,老夫人心情更加激蕩,顫巍巍地跪了下去,說道:“謝陛下垂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