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犧牲與復仇 1
第三天上午張濤就到達了濱海,張貴和“山兔子”開車到火車站接站。剛剛上了自己的汽車,“山兔子”就慌慌張張地說:“出事了,東家你要再不回來,管家都想讓我上新京去接你了。”
張濤動了動身子,隨即背上的傷口就痛了起來,皺了皺眉頭:“張掌柜被捕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山兔子’別慌裏慌張的。一會兒回去以後,你去一趟劉家鋪子,把‘人精子’給我叫來。”
“‘人精子’好像算準了你今天回來一樣,昨天晚上就回府裏面等你了。”張貴在副駕駛的座位上費勁轉過了肥胖的身軀,“東家,要光是張掌柜的事情我們就沒這麼著忙了,還有,還有……”張貴“還有”了半天,“嗨,還是等你先把傷養好了再說吧!”
張濤伸直了脖子就等來這麼一句話,氣得直磨牙:“我說你別磨磨嘰嘰和個老娘們似的,到底咋的了?快說!”
“東家,那我可就說了,東家可別上火耽誤了身上的傷!”張貴好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樣咬了咬牙。
“快點吧,哪來那麼多廢話!”張濤不耐煩地揮了揮胳膊。
“昨天,張掌柜的承認了自己就是‘殺八方’!”張貴說的這句話把張濤驚得目瞪口呆。自己本來還想把張來財撈出來,現在看來是徹底沒戲了。
“這還有隨便認的?”張濤有些失神地靠在汽車靠椅上喃喃地說。
“東家,還有……”張貴小心地看着張濤。
“還有什麼,你一起說了吧!”張濤頹然地擺了擺手,腦袋裏開始盤算着自己能不能有一線希望把張來財救出來。
“咱們家在東亞路租出去的那七間商鋪,都關了,有五家要退租。”張貴輕聲地說。
“啥?”張濤一下就坐直了身子,也顧不得背後的疼痛了,“那七家鋪子要是關了,咱們好幾十人吃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貴卻搖了搖腦袋:“咋回事真不知道,就是前幾天來了一個叫岡田裕太的日本人來找您,說是要和您談什麼生意的事情。對了,第二天偵緝隊長黃公子也來了,說您一回來就通知他。憲兵隊也請您回到濱海就過去一趟。”
“這幫王八犢子,要飛上天呀這是。”張濤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
回到了自己的大院子,看到了上下忙碌的護院們,張濤突然想起了捨命救自己的“地耗子”,不禁鼻子一酸,腳步就頓了下來。
四叔是看着張濤長大的,知道他是個重情義的人,一語雙關地提醒道:“少爺,還有不少事兒要辦呢,在這直愣愣地站着別招了風。”
張濤嘆了口氣,應了一聲,帶着四叔和張貴進了書房。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在車上和我說得亂七八糟的。”張濤坐在了沙發上,看着愁眉苦臉的張貴,舔了舔嘴唇道:“嗯……那就先說說商鋪的事兒吧!”
“東家,咱們家一共在東亞大街有七間鋪子,一家做了綢緞莊,一家做了理髮店,還有一個古玩店,一個裁縫鋪……”張貴如數家珍地說了起來。
“行了行了,你說的這些我知道,說點我不知道的。”張濤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就是前天,有五家店主上來找,死活要退租,我說這還沒到期呢,人家就是不幹了,就是要退租。我問為啥,也不和我說,一個勁說這濱海的買賣沒法幹了。”張貴說著,眉頭皺了起來。
“哦?”張濤坐直了,想了想點頭道,“這年頭買賣的確不好乾呀,要退就退給人家吧,別想什麼租約不租約的了,按照天數,給人家退錢就是!然後你再想辦法租出去,越快越好。這鋪子都停了,這條街過幾天就沒了人氣兒,再租出去可就叫不上價了。”張濤說著,身體向後埋在了柔軟的沙發上。
張貴聽到這話卻眉開眼笑了:“有東家這話就行了,那幾間鋪子,已經租出去了。就等你回來給個準話呢。”
張濤一聽着這話,立馬站了起來:“這麼快就租出去了?都是誰租的呀?”
“就是我在車上跟您說的叫岡田的日本人,前些日子新開的日滿洋行就是他的,這傢伙什麼都賣,除了軍火和大煙,就沒有他不倒騰的東西。”張貴說得唾沫橫飛。
“等等……”張濤擺了擺手,“你是說前幾天那幾個老闆來退租,然後馬上那個日本人就來租房子?”
“是呀,岡田和你說的一樣,鋪子空的時間長了,就沒有人氣租不上價了。人家還說了,退租那幾家的貨,他全按照賬本上的進價接收。”張貴笑嘻嘻地說。
“我說張貴,能耐不小呀,學會替日本人說話了。”張濤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東家,您這可是冤枉我了!”張貴心裏想你自己也和日本做生意,怎麼說上我了?心裏這麼想,嘴上絕對不敢說出來,“我可是仔細問了,日滿商社接了這幾個鋪子以後,原來鋪子是幹什麼的,現在還幹什麼,租金不變,咱們就是租給他也不吃虧。”
“你咋知道不吃虧?”張濤笑了笑,“這邊齊刷刷退租,那邊就開始租房,就有這麼巧的事兒?那沒有退租的兩家都是誰啊?”
“哦,是那個開高麗參鋪子的朝鮮人金先生還有北平過來開玉器店的勒五爺,但是……”張貴頓了一下,“但是他們的鋪子也關門了,說是都在家裏養病。”
“養病?”張濤的眉頭皺了起來,“怕是養傷吧,多派出幾個眼線打聽打聽那一片出什麼事兒了。朋友病了,我總得去看看。打聽他們現在都在哪,問明白了我過去看看。還有……”
張濤話還沒說完,門鈴響了,隨後傳來了手下人的聲音:“東家,偵緝隊的黃隊長聽說您回來了過來看望您,在客廳等着呢!”
“怕是來者不善!”四叔對做生意不怎麼在行,剛才一直沒有插話,但此時卻是目露精光道,“八成是個一肚子花花腸子的傢伙,你小心點。”
“嗯!”張濤答應一聲,向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說:“張貴啊,那幾個事兒你想法兒查一下,日本人那邊先拖一拖。”
張濤還沒有進客廳,穿着一身黑色警察制服的黃公子就迎了上來:“哎呀呀!張參議啊!這您這一出門,可是把小弟給想壞了!”
“哎呀!是老弟呀!啥事叫底下人過來說一聲不就得了嗎?咋還親自跑一趟?”張濤也是裝作熱熱乎乎的樣子走過來拉住了黃公子的手。
“咋的?大哥這還是不願意見我呀?”黃公子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
“哪裏哪裏,看見你我是真高興呀!怎麼樣?中午別走了,在大哥這兒喝兩盅。”張濤笑呵呵地說道。
“那就不用了,小弟今天是真有事,改天我請大哥!可惜香滿樓被我們封了……”黃公子神秘地眨了兩下眼睛,“大哥還不知道吧?香滿樓的掌柜是共產黨!”
張濤看黃公子直直地看着自己,故作驚訝:“啊?不能吧?那麼肥粗老胖的,共產黨也要?我看那張掌柜和太君們不也是挺近乎的嗎?我剛到家,這事還真沒聽說呢,你給我叨咕叨咕。”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不好好做生意,和那些老林子裏面的叫花子往一塊兒攪和!”黃公子不解地搖了搖頭,終於說起了正題,“對了,明天晚上日滿商社的岡田社長請客看戲,這是請柬。”
“看戲?”張濤接過來紅色的請柬問道,“是什麼好日子?怎麼想起看戲來了?”
“慶祝憲兵隊破獲**的情報組織,抓獲頭目‘殺八方’!”黃公子淡淡一笑。
“哎呀!那我可得去瞅瞅!這下濱島可就安生多了!”張濤氣得牙根痒痒,還得裝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都誰去呀?”
“憲兵隊、警察署、邊防軍有頭有臉的官員全都去,大哥可別去晚了。明天可是在錦州請的二人轉名角‘唱破天’的戲!”黃公子笑嘻嘻地說,“好了,那我就告辭了,晚上見。我負責安全,是要先去的,我到時候給大哥佔個好座兒。”
“那好,那就晚上見!”張濤嘴上是這麼說,心裏卻想,“晚上我讓你們看一出好戲!”
假笑着一直把黃公子送到了大門口,張濤回身走進了書房,轉身對四叔說:“去把‘人精子’叫過來。”
“東家,您叫我?”“人精子”那人干似的身影走了進來。
張濤示意四叔把門關上,隨後看着“人精子”不陰不陽地說道:“呵呵,你可真是會神機妙算呀,我今天上午才到,你昨天晚上就來等着。”
“東家,這不是有急事嗎?您也知道,我可沒有耽誤過東家的事情。”“人精子”急忙說。
“算了!”張濤揮了揮手,“說吧,你們折了幾根棍,海子還亮不亮(這次損失大不大,還有沒有情報來源)?”
“梁倒房沒塌!”“人精子”毫不猶豫地說,“樹葉子海拉海拉(主要人物栽了,但是組織還在,還有不少人)!”
“嗯!”張濤點了點頭,“我想你應該知道明天聽戲的事兒吧?說說!”
“人精子”兩眼冒出精光:“確實是有頭有臉的鬼子漢奸都收了請柬,這是個機會,我們打算趁着小鬼子熱鬧的時候,衝進憲兵隊,把張來財同志救出來!”
“呵呵,只怕你們衝進去出不來!”張濤慢悠悠地說道,“我就不信,晴川能傻到明知道可能有人營救還大張旗鼓聽戲的地步?”
“人精子”一聽,馬上就蔫巴了:“東家,那你說咋整啊?不能就這麼眼睜睜看着張掌柜的就……就死在小鬼子手裏面呀!”
“咋整?哼哼!”張濤的嘴角露出一絲猙獰的冷笑,“咋熱鬧咋整!晴川不是能裝嗎,我就讓他裝不下!”說著回頭吩咐道:“四叔,把‘山兔子’叫來,咱們一塊兒合計合計。”
濱島軍官俱樂部。
這軍官俱樂部可是大有來頭,原來是少帥的別墅,夏天天氣熱,少帥就從奉天坐專列來這裏辦公。
後來小鬼子佔了濱島,就把這裏作為日本和偽滿的軍官聯誼俱樂部。名字是這個名字,偽滿的軍官可是很少有上這裏來的,即使有一個兩個被日本的“同事”拉來,也是愁眉苦臉進來,愁眉苦臉地出去,為啥?他一進去,指不定得給多少個“太君”買單,還得裝出受寵若驚的表情!
在濱海的漢奸裏面,流傳着這樣一句話:“不怕進憲兵司令部,就怕進憲兵俱樂部。”只要你是中國人,甭管你是什麼官銜,只要進了這個屋子,臉上畫得跟鬼似的日本藝妓都能給你臉子看。
今天的憲兵俱樂部可是燈火輝煌,能開的燈全都打開了。每天守門的滿洲警察也換成了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認真檢查着每一個人的請柬。
俱樂部門前還不讓停車,馬路的對面汽車、馬車排了一長溜。張濤穿着一件米色風衣,裏面是一身藏藍色的寬領西裝,黃白相間的格子領帶配黑色的意大利皮鞋,頭上還打着髮蠟,顯得格外精神。
晃晃悠悠走到憲兵跟前,身後的四叔遞上了請柬,正好看見一個日本少尉走了過來:“張君,歡迎歡迎,什麼時候從新京回來的?”
張濤看見了這個中國話流利的鬼子,也是笑着一抱拳:“原來是渡邊少尉,上次在火車上的幫忙我還沒有來得及感謝呢。”順手接過了憲兵遞迴來的請柬,和渡邊說笑着向大廳走去。
“客人的進去,隨從的不行!”張濤聽着一愣,回頭一看,原來是四叔被那兩個憲兵擋在了外邊。
“渡邊君,這是……”張濤故意疑惑地看着渡邊。
“張君誤會的不要,今天人的多多的,大廳小小的,人數的控制,座位的不夠,裏面招待的有,張君擔心的不必!”渡邊微笑着解釋。
張濤這才發現門口聚集了一群跟班,有警察、偽軍,護院好幾十人。
“四叔,那你就在這等着吧,要不先回去也行,到時候我往家裏打電話,你開車來接我。”張濤吩咐了一句就繼續向前走去。
別克車在四叔的駕駛下,向張濤的大院駛去,看看後面沒有尾隨的人車,四叔嫻熟地一打方向,汽車七拐八拐地駛入一條小路停了下來。
四叔在車裏換了一身衣服,戴上了面罩,走進了旁邊的一條小衚衕,十幾條黑影正潛伏在那裏。聽見有腳步聲,齊齊把手裏的各種槍支對準了四叔。
“人字頭,拉腕壓火!”四叔低聲說道,“狗進窩,羊迴圈,老爺兒回家就起風!”四叔看見衚衕盡頭的馬路對面,一幢大樓基本上全都黑了燈,兩個日本兵在門口筆直地站立着。“濱島憲兵司令部”的大牌子,在昏暗的門燈照耀下,顯得格外猙獰。
憲兵俱樂部的大廳已經臨時搭上了一個舞台。台下是一張一張的圓桌,桌子上擺着花生瓜子還有蘋果和白梨、大棗。和張濤同桌的是幾個市府官員,還有一個是穿着沒有標誌的關東軍軍服、一隻眼睛戴着黑眼罩、留着仁丹胡的中年日本人。
張濤和他認識的幾個人打了招呼,正打算和那個日本獨眼龍認識一下,就見黃公子穿着筆挺的警服,人模狗樣地站在舞台上:“各位太君,各位濱海市府和駐軍的長官,各位士紳代表,晚上好!首先,允許我公佈一個好消息,那就是,在晴川太君的英明領導下,憲兵司令部和濱海警察局偵緝隊在幾日前成功破獲了**在濱島的諜報組織,並生擒了匪首‘殺八方’。”
黃公子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帶頭鼓起掌來。台下的日本人和馬屁精們急忙跟着鼓掌,還有幾個偽軍官吹起了口哨。
黃公子裝模作樣地向下壓了壓雙手:“為了慶祝勝利,今天由日滿商社的岡田君做東,在這裏慰勞有功人員並宴請為建設‘大東亞共榮圈’而奮鬥的各界代表。下面,我們有請晴川太君講話。”
掌聲驟然響起,坐在第一排中間圓桌正位上的晴川面帶笑容地站了起來,卻並不走到台上,示意掌聲停止以後大聲說:“今天看戲的,岡田君的請客,我的不講,他的講,講完看戲的幹活。”說完就坐下了,這話頓時贏得了一陣叫好聲,坐在椅子上的晴川轉過頭拱了幾下手,還向張濤的桌子做了一個請站起來的手勢。
張濤正在納悶,就見旁邊的獨眼龍站了起來,先是滿臉堆笑地拱了拱手,緊接着是嘰哩哇啦的一陣日語。說了一陣之後,台上的黃公子開了腔:“岡田太君說,4年前,他在大虎山戰役中為滿洲的獨立和自由受了傷,回到了日本。沒有想到,4年後的今天,在滿鐵的幫助下,又回到了滿洲。雖然不能再征戰沙場,但是在濱島開辦日滿商社也是為繁榮‘大東亞共榮圈’做貢獻,還請各位多多支持、多多捧場!”
等黃公子示意岡田已經翻譯完以後,岡田向四周團團一揖,操着生硬的中國話大聲說:“我的,請大家看戲的,希望大家今天晚上大大的高興!”然後就在掌聲中坐了下來。
就當黃翻譯在台上忙着翻譯的時候,張濤看見隔着兩張桌子有人向自己招手,仔細一看,居然是王剛!只見他穿着整齊的制服大模大樣地和一桌子警察坐在一起,衣服上別著一枚嶄新的閃閃發亮的五等景雲勳章。看來這傢伙在唐曉雲的“幫助”下,不僅升了官,還騙來了勳章,可能也沒少發財。
就在張濤笑着舉起面前的茶杯與王剛致意的時候,在城外十幾里通往雙樹鄉的山路上,“殺八方”焦急地揮舞着手中的盒子炮,低聲呵斥緊隨其後的老狼營士兵:“快點,快到點了,耽誤了東家的事咱們誰也別回去了!”接着又問身邊的“山兔子”:“你別整錯了,你看清楚了雙樹倉庫的鬼子都進城了?”
“山兔子”低聲答道:“沒錯,還他媽的是半夜走的,現在就百八十個偽軍守着,頭兒還進城聽戲去了。”
這話聽得旁邊的“大疤瘌”眼睛直冒綠光,對着急速行進的東北軍鬍子們連聲催促:“快點!都裹腳了?跟娘們似的,快快!”大概十幾分鐘的工夫,隊伍就停了下來。
“大當家的,前面就是警備隊的倉庫了。”順着“山兔子”手指的方向,一個大院子靜靜矗立在黑暗的夜色中。這院子院牆極高,四角還矗立着四個機槍崗樓。
“這點子挺硬啊。”殺八方四處看了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怕啥?咱們手裏面的傢伙專門砸王八殼子!”“大疤瘌”大大咧咧地撇了撇嘴。
柳應元的眉毛也皺了起來:“關鍵是速度,要是在機槍沒響之前,能衝進大門和這些狗攪和到一塊兒,就不能有啥大事。”
“殺八方”搖了搖頭:“不可能四挺機關槍都反應不過來。”回頭叫過來一個老狼營的崽子命令道:“你,再拿一桿長槍跟我走。”
那個崽子是和“殺八方”一起打過姥姥嶺的,對這個大當家佩服得五體投地。也不說話,接過同伴手中的長槍,扛着兩桿“遼13年”步槍消失在夜色里。
“聽到槍響,‘大疤瘌’和參謀長就帶着往裏沖,有畏縮不前的,直接崩了。”臨走的時候,“殺八方”留下這麼一句冷冰冰的話。
“大當家這是幹啥去了?”“大疤瘌”眨巴眨巴眼睛問柳應元。
“該幹啥幹啥,瞎打聽啥?”柳應元瞪了他一眼,回頭吩咐道,“都檢查檢查手裏的傢伙,別待會兒噴子卡殼讓狗子要了你們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