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貳拾伍章
我和安心決定結婚,我們把我們的決定告訴了我們的家人。我們同時決定,要與我過去夢想中那浩浩蕩蕩的迎親場面完全相反,我們的婚禮要簡單,秘密,不事聲張,不邀請任何親友和任何嘉賓。這個婚禮的參加者只有三個人,安心,我,還有小熊。
但我們沒有決定婚禮舉行的地點,關於地點我們爭論不一。
我主張在北京,就在我們現在的家裏。這個家不僅是我們的居所,而且理所當然地,將成為我們的新房。而且,仔細想想,它還是我們愛情的誕生地。正是在這個小小的客廳里,我們共同度過的那些一述平生的不眠之夜,發掘了我們彼此的愛意。
安心的主張則有些猶疑不定,開始她希望在老家清綿,後來又想去南德,但這兩個地點顯然都不適合。去清綿舉行婚禮因為有她的父母和那麼多鄉里鄉親,顯然無法做到簡單秘密。而且,安心父母也未必願意女兒在這麼多父老鄉親面前帶着個孩子舉辦婚禮,這對他們來說當然不是個有面子的事情。去南德結婚更不現實。因為安心是經組織決定隱姓埋名改頭換面離開南德的,現在要是大模大樣地回去而且還要操辦喜事的話,那不是有毛病嗎?她的組織肯定不會同意的。而且在熟人多的地方辦喜事怎麼可能不招搖,不張揚,悄無聲息?
在婚禮的地點沒有商妥之前,我們做出一個決定,那就是,我和安心一起,先回一趟雲南。
因為我們必須回一趟雲南。我們要是想結婚就必須到安心的戶口所在地去開一張證明,這是到民政機關辦理婚姻登記必備的手續。
我們選擇了四月陽光明媚的一個普通的日子,帶着我們的孩子小熊,買了去昆明的火車票,動身啟程。這次出門遠足在我們的心情上,幾乎就是一次幸福快樂的蜜月旅行。
京昆線上風光無限,我們情緒高漲,一路有說有笑,其樂無窮。特別是小熊,那時說話的能力突然大見長進,每天都有新詞兒從他咬字不清的嘴裏蹦出來,把大人搞得一驚一乍。特別有意思的是,誰也沒有教他,他居然能毫不猶豫地自然而然地沖我叫爸爸。他第一次叫我爸爸的時候嚇了我一跳,我扭臉對安心說:“我操,你聽他叫我什麼呢?”安心裝傻反問:“叫你什麼?”我疑心道:“是不是你教的?”安心馬上矢口否認:“我從來沒有強迫你當他爸爸的意思,我幹嗎要教他。”我說:“你不是沒聽見嗎。”安心一愣,然後一笑。
我也一笑。
其實,在我和安心的關係中,一個最敏感、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小熊,就是我和小熊的關係。這問題顯然是安心最擔憂最關注的,也是我最要注意、最要小心處理的。應該說,小熊是個招人喜歡的孩子,但喜歡他逗逗他跟長期和他生活在一起,承擔起類似於父親的責任,完全是兩回事,感覺完全是兩樣的。在大家都高興的時候,孩子是個氣氛,他會製造歡樂並使這個家更有家味兒。在大家都沒情緒的時候,特別是在我心裏煩躁而小熊又不聽話的時候,我會情不自禁地討厭他。比較複雜的是,我必須隱藏我的臉色,在小熊又哭又鬧蠻不講理的時候我也必須忍氣吞聲,更不能打他罵他,連大聲的教育都不行,原因只有一個,我不是他的親爸爸!儘管安心一再說,楊瑞他不聽話你該罵就罵該打就打,可要是我真罵了真打了她又該心疼了。光心疼還沒什麼,弄不好她會疑心我對孩子不親。怎麼叫親呢?安心對小熊的某些親法簡直就是嬌縱,我本來就不贊同的。而且,就算我是他親爸爸,爸爸和媽媽管孩子的角色和角度本來就應該不同。可恰恰因為我不是他親爸爸,所以在對待小熊的態度上我不能表現得與安心有任何不同!
我總是這樣告訴自己,重要的不是我如何教育孩子,而是如何首先讓孩子接受我。所以孩子突然叫我爸爸我多少有些驚喜,我把這事看做是孩子主動向我示好,因此我作為大人理應做出積極的反響。我的反響就是在這個旅途中把父親為孩子任勞任怨的那一面,盡情地表演出來。
我對小熊越好,安心就對我越好,我和小熊稍有,或可能有矛盾的時候,也是安心最緊張的時候。為此我不得不整天全神貫注地呵護及討好小熊,再困再累只要小熊要跟我玩兒我裝也要裝出樂此不疲的樣子來。這個樣子有時讓我幸福有時讓我挺累。面對孩子我才發現自己真是長大了,懂得了剋制和責任,不能像過去那樣高興不高興都掛在臉上,都由着自己的性子來。
我們在昆明玩兒了一天半,看上去像合家旅遊似的。旅遊是一件大家都高興的事,我得盡量讓安心和小熊都能開心,因此事事順着他們。我從小到大,脾氣從沒這麼好過,除了在石林逛商店時和安心發生了幾句小小不然的口角外,我覺得自己已經儼然是這世界上最優秀最難找的丈夫和父親。
在石林的幾句爭執是因為一個叫陳曉東的傢伙。搞不清他是**還是台灣還是什麼地方出品的一個流行歌星,我以前沒想到安心這樣正統的女孩,也會俗到迷戀這種完全是刻意包裝出來的裝酷裝純的小男人。她在商店看上了陳曉東新出的一盤磁帶,可能是盜版的,叫《比我幸福》,執意要買。我不同意,這是我和安心交往以後唯一的一次反對她買某樣東西。我討厭磁帶封面上那張故作性感的臉和臉上那挑逗性的表情,而且這首歌的名字也有點侵犯我——怎麼叫“比我幸福”呢?憑什麼比我幸福?我對安心說:“買它幹什麼,這不是浪費錢嗎!”安心看我半天,沒搞清我是真生氣了還是隨便一說,她說:“買吧,我喜歡聽他的歌。”我悻悻地說:“你怎麼俗到這地步了,喜歡他什麼?喜歡他這張臉嗎?”安心看一眼那封面,居然說:“對呀,挺好看的。”我狠狠地一笑:“噢,我說呢,花一盤磁帶的錢,就為了買一封面,你覺得值嗎?咱還養不養小熊了?”小熊這時成了我的武器。安心愣愣地看我,她大概沒想到我其實是為這磁帶上的封面人物吃醋呢。她不解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呀我不明白。”我抱起小熊,扭臉走了,我說:“小熊,我心疼你。”
那盤帶子安心終於沒買,但臉上是不大高興了。她大概以為我是為十塊錢而這樣小氣呢。她跟在我後面,把心裏的不快掛在臉上。我回頭看她一眼,心想:至少在這件事上,我又輸給張鐵軍了。她肯定想起來還是張鐵軍更成熟,在小事情上不像我這樣斤斤計較的,肯定。
轉到賣珠寶首飾的地方,我想把安心的臉色緩和下來,便主動討好地停下腳步,在那些琳琅滿目的漂亮的首飾前駐足流連。安心的目光果然也被那些金銀鑽翠吸引住。比起陳曉東,也許女孩子更喜歡的還是這些東西。我對安心說:“咱們結婚,按說我應該送你結婚戒指的,可我現在沒錢買,怎麼辦?”
安心笑一下,臉上果然緩和了,她說:“那你就送我一個信物吧,隨便什麼,能代表你的心就行。”
信物這東西在我的概念中,應該是一件象徵性的物品,總要有點品位的,而且不能太實用,也不能太便宜。我搜索枯腸,想來想去,想不出我手上有什麼合適的東西能當此任,於是暫停思索,反問安心:“既然是信物,那你也得送我,你送我什麼?”
安心當即從脖子上摘下她母親送給她後來她曾想送給張鐵軍但最終沒有送成的那隻玉觀音,她說:“這是我最珍貴的東西,它一直保佑着我,也會保佑你的。”
我嚇了一跳,我知道這塊玉石經歷過的事情,說:“這是你媽媽特別送給你的,我不敢要。你媽就指望它能保佑你一輩子平平安安呢。”
安心笑笑,說:“只要你平安,我就會平安。你平安了你就會保護我的,你會嗎?”
我還是沒有接受這顆玉觀音,但我當著售貨員的面,騰出抱小熊的一隻手,抱了安心。我在她耳邊喃喃地發誓說:“當然,我會永遠保護你,永遠守着你,讓你一輩子都平安!你信不信?”
總的來說,我們出來這一路還是開心的。在昆明稍做逗留之後,在第三天的早上,我們換了火車,繼續前行,幾個小時后,我們到達了此次行程的目的地——北邱。
到達北邱后我們從車站步行去安心戶口所在的西關派出所。雖然安心在北邱工作了好幾個月,但那是一段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自閉式的生活,她連北邱市區僅有的那幾路公共汽車都是從哪兒到哪兒的都不熟悉。這種小城市的街上,也見不到出租車。好在城圈兒不大,從東到西不過幾條馬路。我們途中還有意繞了一個小彎,路過了安心工作和居住過的那家建材公司。安心為我指指點點,告訴我哪兒是辦公的地方哪兒是宿舍,她平時在哪兒吃飯在哪兒洗澡等等。我們從車站到達西關派出所一共步行了四十多分鐘,因為輪流抱孩子,所以到了地方我們都有一點腰酸背疼。
西關派出所在一座像是危房似的老式的院落里,院子把門的那間接待用的小房子只有十三四米見方,靠門的三分之一處還橫着隔了一個櫃枱,來辦事的人都擠在門口四五米見方的狹小空間裏。我們等了半天才擠進門去,在人縫中靠近了櫃枱。櫃枱里有三位值班的民警,面目疲憊地應付着來這裏落戶、遷居、改名字,以及報案和投訴之類的各種公務。安心好容易輪到機會,抓住一個正要轉身找杯子喝水的民警說了她要辦的事情,那民警剛剛應了一聲又被另一夥在菜市場打架鬥毆跑來要求處理糾紛的農民纏上。我抱着孩子站在門口,心裏煩躁但一點辦法沒有。
我們擠在人群中等了將近一個小時,直到那幫打架的走了屋裏才顯得安靜了些,安心也終於有機會被一位民警正式地“接待”。她隔着櫃枱給民警看自己的那個何燕紅的身份證,說明她要結婚需要在這裏開份證明。那民警先是問了些情況,諸如你有工作嗎,你現在住在哪裏之類,然後從後面搬出大本的戶口“底票”進行查對,查着查着眉頭皺起來了,滿臉疑問。他問安心:你什麼時候遷到這裏的?安心說了大致的年月日。那警察又問:從哪裏遷過來的?安心說從哪裏哪裏。警察刨根問底似的:當時為什麼遷過來?安心支吾了一下,答:因為在這裏找了工作。警察問:在哪裏工作?安心說在什麼什麼建材公司。警察問:怎麼又不幹了?安心說後來到北京去了。警察問:對象是北京的?安心說:對。那警察抬起眼睛看我,又看我懷裏抱着的孩子,不知道是問我還是問安心:都有孩子啦?我們都沒答。警察也不追着問,低頭皺眉看戶口底票本,看了一會兒,說:你這戶口不太對呀,我這個底票上怎麼好多項目都沒有啊?安心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裝糊塗地說:不會吧,是不是我遷過來的時候你們沒記全呀?警察合上“底票”本子,說:你們過幾天再來一趟吧,今天辦不成。當時給你辦落戶手續的民警調走了,我們需要把情況了解了解,你們過兩天再來吧。
我湊上去,說:“我們就是結個婚,您就給開張證明吧,我們還得趕回北京去呢。日子都定了,親戚朋友也都通知了,您就幫幫忙吧。”
民警搖頭,堅持原則地說:“那不行,不光是給你們開不開證明的問題,她這戶口底票不清不楚的,該填的項目都沒有填上,到底怎麼回事我們也得搞清楚,也是為她本人負責任嘛。下一步馬上戶口都要改成電腦管理了,她這情況這麼不齊怎麼往電腦里輸啊?”
在派出所交涉了半天,沒有結果。我和安心抱着孩子,垂頭喪氣地走出那間“危房”。站在派出所院子門口的街邊上,一時無話。
我們筋疲力盡地站了好一會兒,我先開了口,說:“要不要找找熟人啊,看誰認識這幫警察,不行就送點禮什麼的。現在別說結婚了,到火葬場燒人都得送禮,要不然就讓你排好多天隊,還不給你燒透了。這幫人吃的就是紅白喜事。”
安心為難地說:“我沒有熟人呀,我在這裏誰也不認識。”
我們都悶了聲,一籌莫展,發了半天呆,我又說:“你幹嗎不去南德,找你原來的單位,索性就用你原來的名字在南德開一張證明得了。你不是說你不喜歡何燕紅這個名字嗎,我聽着也彆扭,什麼何燕紅,跟個村姑似的。”
安心嘆口氣,說:“我本來不想讓我們隊裏的人知道我要結婚的,他們知道了也不會同意我用安心這個名字。上次潘隊長到北京出差聽說我還在用這個名字把我狠罵了一通,說我再不聽話出了事局裏概不負責。你不知道我們那種單位,大家都挺重視組織紀律性的。”
我一下午都沒坐下歇一會兒了,抱小熊抱得我兩條胳膊都麻了,我不無氣惱地問:“那你說怎麼辦!”
安心想了半天,臉上也沒主意,猶豫了一會兒,說:“要不然,要不然……咱們就去一趟南德?”
去南德?我沒想到安心會同意去南德,不由興奮起來,連忙點了一下頭,用總結性和決定性的口吻,說道:“好啊,那就去南德!”
當天晚上我們就在北邱市的一家小旅館裏投宿。第二天一早出發到火車站,坐火車去了南德。南德比我想像中的規模要大,要新。從火車站一出來就能從一片低矮平房的房頂上,看到遠處許多新蓋的高樓大廈。南德的市**、市人大、公檢法的樓都蓋得非常了得。但我不喜歡這些新建築,我覺得正是這些外形大同小異做工粗糙不堪的高樓大廈,還有這些高樓大廈頭頂上五顏六色的廣告牌和霓虹燈,把這個挺有文化的古城弄得沒了味道。
我們一到,就看到街上不少地方張燈結綵,有些喜慶的佈置,一打聽,才知道後天就是傣族的潑水節了。潑水節就是傣歷的新年,是傣族人最最重視的節日。因為北邱不是傣族人居住的地區,所以看不出一點潑水節的氣氛。而南德是一個以漢、傣和德昂族為主體,拉祜族、哈尼族和布朗族等多民族雜居的地區,所以南德的節日格外多。
我們沒有流連於街頭的熱鬧氣象,下了火車先找住的地方。我看上了城邊離火車站不遠的一幢由古舊建築改成的旅館,那旅館的外觀很有風格,而且門口便臨着一條筆直的大街,街兩面都是些五六十年代建造的木製矮房。矮房使這條街變得視野開闊,而開闊的視野在感覺上又拓展了街的寬度。
旅館門前,栽種着幾棵成熟的闊葉芭蕉,左右配以兩塊不算太小的綠地,綠地上有些久未修剪的灌木和自生自滅的花草。這些灌木花草非但沒有起到綠化美化環境的作用,反而平添了幾分破敗之相。好在這古建築的後景便是鬱鬱蔥蔥的南勐山,總體感覺很不凡,似乎我們幾個人和這幢兩層的小樓都已入畫,成了南勐山一個隨意的即景。
我們走進旅館才知道這房子竟然真是一處清代的古建築,是光緒五年建成的一座宣撫司署,是雲南省內保存比較完整的一座土司衙門。這衙門內部的建築樣式有點傣族的風格,外觀卻基本是漢式的。在這種少數民族地區的歷史上,漢式的東西往往具有表現權力和威懾民眾的功能。
我和安心開好一個房間,那房間只有十餘米見方,只擺得下一張母子床和一隻小小的寫字桌,每天卻要六十塊錢。大概其中有三十塊錢是讓我們住在這幢具有文物價值的房子裏發思古之幽情的,還有十塊是讓我們觀賞後窗風景的。我們一進屋就從這扇巴掌大的後窗看到了南勐山黃昏中的巍峨。
安頓下來以後,就到了晚飯的時間。令人驚奇的是,這旅館還設有替顧客看小孩的服務。我和安心專門去看了看那間“托兒室”,感覺還算乾淨,地上擺了些玩具,牆上貼了些卡通,我們去時屋裏正有兩個兩三歲大的孩子在墊子上玩耍,不哭不鬧。保姆是兩個中年阿姨,為人熱情,一見到小熊便順嘴就來地說了很多誇獎喜歡的話,說得安心和小熊都有些喜不自勝。儘管誇別人的孩子對她們做阿姨的也就是念段生意經,但畢竟抓住了家長們的心思,當然無往而不勝。
這間袖珍託兒所代看孩子以小時計費,每小時三元錢。如果需要喂飯的話另加三元,比起北京的物價,當屬便宜實惠多了。我和安心又詳細問了問如果吃飯的話都吃什麼,聽聽也還不錯,於是我們便把小熊托給了她們。小熊可能總和大人生活,平時缺乏夥伴,所以對同齡小孩非常好奇,對和他們一起玩兒有強烈的渴望。再加上兩個阿姨不遺餘力的甜言蜜語,並誘之以玩具和糖果,他居然有奶便是娘地讓一個阿姨抱過去立即眉開眼笑賓至如歸地玩兒開了,我們走的時候安心沖他擺手說再見他都沒聽見,儘管在阿姨的要求下他沖安心搖了搖手,但也是搖得形式主義心不在焉。
我倒樂得這樣,沒有孩子拖累,可以和安心輕輕鬆鬆地上街吃飯。吃完了飯我就要求安心帶我去重遊她的那些故地,包括她在河邊的宿舍、她工作的緝毒大隊、她和鐵軍那套兩室一廳的新房,等等,我全都興緻勃勃。
對我的要求安心卻表現得十分猶豫,她說咱們還是別去了。我們局裏不讓我不經請示擅自回來的,我去那些地方萬一碰上熟人告訴隊裏和局裏的頭頭我非挨罵不可。還是晚上回去先打電話跟潘隊長聯繫上再說吧。
我想她也太拿雞毛當令箭了,一兩年前的命令到現在還執行得這麼一本正經,難道干公安這麼幾天就能被人管得一輩子像個機器?於是我極力慫恿:怕什麼呀你,天都黑了,你低頭走路我在後面跟着誰認識你呀。
我們互相磨了半天嘴皮子,最後達成妥協:先找電話和潘隊長聯繫,如果聯繫上了就按潘隊長的要求辦,如果聯繫不上,安心就帶我乘夜色悄悄逛逛那些地方去。
我們出了小飯館,就找公用電話,打到緝毒大隊的隊部,接電話的是個安心陌生的口音,說潘隊長不在。打到他家裏,家裏沒人接,打他手機,說不在服務區。我問安心要不要找別人,比如錢隊長。安心想了想,說:還是找潘隊長吧,錢隊長脾氣大,要知道我不請示就回來了非訓我不可。
聯繫不上老潘。安心無可奈何地,帶我去了我要去的地方,但由於時間和位置的關係,那天晚上我們只在她和鐵軍的那個臨時新房的周圍看了看。因為擔心小熊,不能回去太晚,所以其他地方就都沒能去成。
我們回旅館時小熊已經睡著了,我們謝了尚留在“托兒室”的一位值班阿姨,抱他回房。回房后我們也就睡了,這幾天帶個孩子從北京一路到這兒,我們也都累了。
第二天上午,安心依然沒能聯繫上潘隊長,我們不禁都有點焦急了,整整一天無心出門,隔一會兒便出去打電話。安心怕隊裏的人聽出她的聲音,電話總讓我打。到了傍晚突然接通了潘隊長的手機,我們高興極了,安心和老潘通話時顯得有幾分激動,她說隊長是我呀,我是安心,我現在就在南德呢,我有個事專門找你來了。老潘顯然對安心不經同意突然重返南德感到意外,我在一邊聽他們對話就能察覺到的。老潘問了半天她是怎麼來的,來幹什麼,有什麼事。安心就在電話里說了我們要結婚的事,說了我們想請南德市公安局給開個證明的事。
安心說完我們的來意,潘隊長在電話里沉默了半晌,然後讓安心到緝毒大隊去找他一趟。他說:你一個人來。
掛了電話,我看安心臉色,問她潘隊長是怎麼說的,安心簡單做了複述,情緒從激動轉為低落,甚至有些忐忑不安。她讓我帶好小熊,待在旅館,實在悶了想出去轉轉的話就在附近轉轉,別走遠了,她說她很快就會回來。
安心走了,我帶着小熊在附近走了走。旅館附近沒什麼商店,沒什麼好玩兒的地方,看着南勐山近在眼前,山上鬱鬱蔥蔥,透徹的綠色把人撩撥得不由不心嚮往之。這樣美的山景在北京是看不到的。還有搭在懸崖絕壁上那家賣茶的小店,不知與我的想像有多大差別。但我只是抱着小熊,望山興嘆了一會兒,知道望山跑死馬的說法沒錯。要是沒有車,我們從這兒走到山腳下得走到天黑!
小熊吭吭蝍蝍地,用不甚清楚的語言和哭腔,表示還想找那兩個阿姨和那兩個小朋友。他說要找什麼“東東”還是什麼“嘟嘟”,我聽了半天才領會那大概是昨天和他一起寄託的另一個小孩兒的名字。
我當然不能再花錢把小熊托出去,便竭力說東扯西轉移他的注意力,扯來扯去小熊哭起來,怎麼哄都不行。我只好帶他回旅館,把他帶到托兒室,小熊馬上不哭。值班的阿姨笑臉相迎,我都覺得這兒的阿姨那一臉笑容和甜言蜜語如同給小熊吃了鴉片,讓他上了癮好離不開她們。
到晚上快九點鐘了安心才回來,她臉色沉悶,見我站在旅館的院子裏抽煙,小熊在托兒室由阿姨帶着,有點奇怪。我們把孩子抱走時我照規定交了錢,一回房間我就跟安心解釋,說小熊不願意跟我非跟那倆阿姨不可。安心說怎麼可能呢,你是不是這些天總帶着小熊有點煩了?畢竟不是你親生的。
我明知道安心這麼說大概是因為情緒不好心情不順,但我還是有點生氣了:你這叫什麼話,我跟你在一塊兒這麼久了我什麼時候煩小熊了?
安心說:楊瑞,這些天小熊這麼麻煩你我心裏也挺不好受的。我說的是實話,他不是你親生的,你要煩他我也理解,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謝你感激你還來不及呢。
我的臉漲紅起來,心裏非常不舒服,我發泄道:我怎麼可能對小熊不好呢?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對他好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更像親生的了。說實話他要真是我親生的我絕不會這麼慣着他。我這麼慣着他全是為了你!我知道你希望我對小熊要特別好,要好上加好,我心裏都知道!你對我愛不愛你無所謂,你真正關心的,是我愛不愛小熊!
安心的臉變白了。她說:小熊是我的孩子,我必須愛他!至於你愛不愛他,是你的自由,我不會硬要求你愛他的,更不能強迫你愛他。連你愛不愛我,我都不能強迫。
我和安心以前也拌過嘴的,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對陳曉東。誰也不當真把氣生到心裏去的。這次爭吵是我們第一次說了互相傷害的話,第一次把氣生到心裏去了。我一看雙方的話都有些成心較勁兒了,就壓住火兒,先住了嘴。而且我發現小熊好像有點聽出我們吵架是為了他了,他愣愣地坐在床上不知所措,沒哭。他緊張地看我們的樣子反倒讓我心裏真的有點心疼他。我知道孩子已經快兩歲了,大人的樣子已經可以看得半懂,至少,他的大腦皮層已經可以記憶恐懼。而最危險的是,他還無法思考和處理這個記憶,這個未經思考和正確處理的情緒記憶一旦儲存進孩子的大腦,說不定會影響他一生的性格和情緒反應的習慣,對他非常不利。
所以我就住了嘴,先壓住了自己的火氣。其實我知道,賭氣的話只要別再你一句我一句地往深里說,往狠里說,等氣一消很容易化解的。我也明白,唯一不好的,有可能留下陰影的,不是我們這次吵嘴的語言,而是它的起因。起因是為了小熊。
安心也是個善於克制的人,我一住嘴,她也就不再說下去。我本想問問她剛才去找潘隊長都說什麼了,那事情到底辦得怎麼樣了,但剛剛吵了架兩個人的臉色都彆扭着,也問不出口。安心摟着小熊臉沖牆,我背朝安心臉沖外,兩個人黑着臉黑了燈,各自睡覺。
第二天早上,小熊先醒來,從他媽媽那邊爬過來,拱在我身上要穿衣服。平時大多是我給他穿衣服的,所以他一醒來就找我。安心也起來了,幫我一塊兒給他穿。小熊揮着手在說昨天“東東”或許是“嘟嘟”的事,我嗲聲嗲氣地應和着他,安心沒說什麼話,臉上的氣候卻是晴朗多了。
上午,我沒來得及問安心昨天晚上跟潘隊長是怎麼談的,潘隊長就到旅館來了。沒錯,潘隊長正是一年前我在京師體校路口的街燈下,見到的那個老氣橫秋的人。安心把我草草地介紹給潘隊長,潘隊長也草草地和我握了握手,滿臉倦容並不多話。安心叫我帶孩子出去轉轉,我就抱着小熊出去了。我出去的時候聽到老潘問了安心一句:
“他多大歲數了?”
我知道,這不是問小熊,是問我呢。
我心想,安心的這個領導也管得太寬了吧,安心現在又不是警察了,他總不至於嫌我歲數小不讓安心嫁給我吧。
我抱着小熊,就在這個古色古香的旅館裏四處轉悠。這是一座帶前後兩個內院的二層建築。我看了一下立在院子裏的一個原清宣撫司署的平面圖,和現在的房間佈局大不一樣了。平面圖上標着的正廳和大議事廳,已被分隔成若干間大小不一的客房,圖上的糧倉、監牢等也不知去向,連門戶的方位都變得面目全非了。這房子畢竟經歷過數百寒暑,功能和間隔隨着改朝換代肯定變了多少回了,這裏也許做過軍事指揮所,做過倉庫,做過階級鬥爭教育的基地,如今又變成了賺錢的旅社。
從那張清代宣撫司署的平面圖看,我們住的房間是原來的后宅部分。后宅的正房是那狗官宣撫司和他正房妻子的居室,兩廂則是家人、小妾和僕人的用房。我們住的那間十來平米只放得下一張床和一張桌的小屋位於正房的一角,可能是那土司老爺陳放煙榻的地方。
我把小熊背在背上,在正房的原址上來來回回地走了幾趟,算算這正房的面積,竟被切割成了十來間小客房和一橫兩豎的三條細長的走廊,也真算得上地盡其力、物盡其用了。
在我背着小熊樓上樓下考古似的到處閑遛的大半個小時裏,安心和潘隊長就在我們那間小屋裏關起門來談話。也許是擔心隔牆有耳所以他們談話的聲音一直壓得很低,那聲音低得讓外面的人都以為他們在心平氣和地談着些無關痛癢的事情,實際上他們的交談自始至終都處於明顯的分歧和嚴肅的爭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