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漫長的一夜終於過去了,城中大規模的抵抗和搶掠已經停止,一隊隊北軍戰士封鎖了街道。街上已經清理乾淨,死屍搬運出城,沖洗了鮮血殘肢和碎肉,斷折的刀槍和廢磚爛瓦也都清理了,只有皇城方向的滾滾黑煙,提醒着南京剛剛經過一場慘烈的戰爭。
所有南京百姓被勒令不得出門,不得喧嘩,因為今天燕王殿下要入駐皇城,看來繼皇帝位也就在這幾天,有人驚了駕可就不好了。
大隊人馬簇擁着燕王的大纛和華蓋,緩緩向皇城方向行進。燕王騎在一匹神駿的白馬上當先而行,這是一條黑須大漢,40多歲年紀,頂盔摜甲,披着一件明黃色大氅,風塵僕僕像個老卒。
都指揮使朱能策馬到燕王身側,低聲稟報:“殿下,崇文天子已經。。。已經在奉天殿**歸天了。”
燕王馬上一晃,哭道:“痴兒,痴兒何必如此啊。”
他側后是一個騎着馬的光頭和尚,正是燕王的頭號謀臣陳仁孝,身披一件黑色僧袍,一手牽着馬韁,一手捻着佛珠。他不管燕王的表演,小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朱能問道:“確認就是崇文么?”
朱能說道:“我讓4、5個御用監貼身內侍辨認過了,確認無疑。”
陳仁孝的話像利刃一樣刺向雄壯的戰將朱能:“確認無疑?燒成黑炭了如何確認?”
朱能說道:“還剩下翼善冠上一塊美玉,確認是御用之物。”
陳仁孝又問:“馬皇后何在?”
朱能說道:“已經在坤寧宮用白綾自盡了。”
陳仁孝這才點點頭,又搖搖頭,沉吟着說道:“我聽說昨夜南城跑出了不少百姓,還殺了我們一個斥候總旗?”
朱能說道:“是有這麼一件事,逃難的難民太多了,黑夜裏我們的斥候阻攔不住。百姓大部分向秣陵關方向逃了,也有少部分逃向了句容。”
燕王拭了拭淚,低聲喝道:“傳令下去,命都督譚淵立即向秣陵關方向追擊,讓他直入溧水,剿滅那裏的叛臣汪曾泰。。。命指揮使章輔向句容方向追擊,搜捕崇文。告訴他們,誰能擒住崇文小兒,我就封他為侯!”
朱能抱拳拱手,大聲應道:“喏!”撥轉馬頭,帶着幾個隨從狂奔而出傳令。
燕王看着陳仁孝,說道:“道衍大師,你現在立即進宮,把當時崇文身邊的內監、宮女、侍衛,所有人都扣押起來,逃走的也要一個一個給我抓回來,嚴加審訊,我要清清楚楚的知道當時發生的所有的事情,一絲一毫都不能放過。”
陳仁孝沉聲應道:“喏!”他一招手,一隊衛士跟着他直奔皇城。
燕王的旌麾從金川門入城,沿着英育坊、洪武街向南,在北門橋折而向東,直奔皇城西安門。他不從正門入皇城,以示他起兵靖難,只為社稷,無意天下。
滿城文武早已得知燕王進城路線,旌麾一進濠城,就看到文武百官跪在道左接駕。天家虎爭勝負已定,想明哲保身只有改換門庭。看着這些屈膝的廷臣,一時間燕王志得意滿,豪情滿懷。這3年他經歷過多少艱難,多少絕境,他挺過來了,挺到了揮軍進入皇城的一天,從此天下盡在掌握,男兒榮耀無過於此。事實證明,高皇帝錯了,他選定的那個黃口小兒不足以執掌天下。
旌麾剛過新浮橋,一個綠袍小臣從跪迎接駕的群臣中衝出,張手攔住燕王馬頭,大聲說道:“殿下先謁陵乎?先繼位乎?”
燕王勒住戰馬,一抬手示意隊伍停下,低頭看着那小臣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跪倒,大聲應道:“臣翰林院編修楊榮。”
燕王略一沉吟,撥轉馬頭傳令:“全軍後轉出城,去孝陵!”
淳化鎮西5里,時當正午,初秋的驕陽依然熾烈,幾條汗流浹背的漢子盤膝坐在一顆大槐樹下,一邊喝水一邊啃着乾糧,正是劉禮一行。
他們歷經千難萬險終於逃到了淳化鎮,戰馬都跑死,眾人只能步行。所有人都精疲力盡,魁梧的內宦王惠更是臉色蒼白,他腰胯間的傷勢很重,每走一步都痛苦萬分,只是他一聲不吭,讓人懷疑他就是個啞巴。崇文帝還是老樣子,一言不發,冷漠的像一塊堅冰。
李啟乾一邊啃乾糧,一邊問道:“離句容還有30里,天黑之前怕是趕不到。”
劉禮搖搖頭,說道:“我們不去句容。”
李啟乾詫異道:“那我們千辛萬苦跑到淳化幹什麼?”
劉禮說道:“以燕王殿下的精明強幹,既然他知道昨晚有人衝破攔阻向東面跑了,又怎麼會無動於衷?我猜追兵很可能已經在路上,往句容方向是跑不掉的。”
李啟乾說:“他千難萬險的打進南京,現在應該忙着繼承大位早定人心,還顧得上我們么?”
劉禮冷笑道:“只要萬歲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得安寧,他首要的大事不是繼承大寶,而是確認萬歲的下落,除非萬歲在他眼前,他絕不會放棄追捕。”
正說著,只見西面大道塵土飛揚,一騎快馬狂奔而來。眾人臉上一變,紛紛站起身來,手按刀柄。劉禮按住眾人的兵刃,口中說道:“是林養浩。”
果然,來人正是龍驤衛百戶林養浩,這個聰明外露的傢伙終於沒有死在亂軍之中。他奔到近前翻身下馬,大步走到崇文帝面前跪倒,大聲道:“臣林養浩叩見吾皇萬歲。”
崇文帝臉上依然是古井無波,揮手命他起來。
劉關衝上前去,狠狠給了林養浩一下,笑着說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沒那麼容易死。”李啟乾也捶打着林養浩,劫後餘生,迅速拉近了人與人的距離,眾人都發自內心的歡喜。
劉禮問道:“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林養浩說道:“那時我們衝擊賊陣,我不慎落馬,大群亂民湧來。我鑽到一匹死馬之下,僥倖逃了一條性命。我算是知道了亂民踩踏的可怕,那些北軍都被撞倒踩死,慘不忍睹。
等大隊亂民涌過,已經過了小半個時辰。我掙扎着爬出來,天色已經微明,四周亂七八糟的,到處都是死人,沒了主人的戰馬跑的到處都是,我搶了一匹馬就追下來了,總算是趕上你們。”
劉關看着劉禮說道:“林百戶能跑出來,也許還有別人能跑出來,我們再等等吧。”
劉禮堅定的說道:“不行,追兵就在路上,北軍馬快,一刻也不能耽誤。我們現在向北奔高資鎮,湯山以南是大片湖沼水塘,不利於大隊騎兵馳騁,就算他們追過來也太快不了。”
眾人紛紛整理乾糧兵刃,立即啟程向北出發,唯一的戰馬留給了崇文帝,王惠伺候他上了馬,忍痛牽馬墜蹬。
一個時辰以後,大隊騎兵通過大槐樹向東前進,北軍騎兵沖入大道旁的村落,搜捕一切從南京逃出來的人口,嚴刑逼問。
大隊北軍將校簇擁着一員年輕的戰將,背後打着一面“章”字大旗,正是北軍大將章輔。章輔是燕王部下第一大將章玉的兒子,東昌之戰,章玉為救燕王沖入南軍大營,力戰身死。燕王甚為痛惜,特別加恩於章玉的兒子章輔,年紀輕輕就已經是指揮使,部下5千之眾。
章輔也不負燕王的期望,為燕王打進南京立下赫赫戰功,這次燕王又把搜捕崇文帝的重任交給他。明眼人都看出來了,這是燕王給章輔一個封侯的機會。
但是章輔並不這麼想,他認為崇文帝逃出南京的可能性不大,就算他真逃出南京,也是往南到溧水縣和汪曾泰匯合,他追擊的這個方向希望渺茫。
既然燕王安排他向東追擊,他就必須要盡心儘力,他明白事關重大,怎麼小心在意都不為過。章家早就和燕王綁在一起了,如果燕王帝位不穩,章家別說功名富貴,全家人頭落地也是指日之間的事情,燕王帝位最大的威脅就是崇文帝,他怎敢馬虎。
淳化鎮中,他細細審問了南京逃出來的難民,察覺出了一絲不對頭。
一個商賈模樣的人跪在他的面前,衣衫破爛,臉上被揍的鼻青臉腫,滿是血污,那傢伙哭喊着:“我說的都是實話,將軍,都是實話啊。”
“胡說!那麼黑的夜裏,你能看到有人一刀斬了我北軍總旗?”章輔凶神惡煞的問道。
商賈說道:“當時北軍那一哨人馬打着火把,殺人的傢伙離我不過5丈,如何看不清楚。”
“騎馬的有幾人?何等模樣。”
“大約5、6個,都是猛惡的漢子,黑夜裏看不真面目。”
“他們是哪裏口音?”
“南京口音,這我聽的清楚。”
章輔來回踱了幾步,這事情確實透着幾分詭異。如果是亂民,面對密集的箭雨,不可能有膽量衝上來,是有人裹挾着他們冒死沖向那隊斥候,就是那幾個騎馬的傢伙。如此的勇力,如此的刀法,不是江洋大盜,就是身經百戰的軍漢。
若這些傢伙是大盜,趁亂搶了奇珍異寶,拚死殺出南京,倒也說的過去。可是那幾個人是南京人無疑,他已經核對過幾個口供了,若說高皇帝治下的京城出了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他怎麼也不敢相信。
那幾個裹挾難民沖陣的傢伙更大的可能是京營軍漢,可是這些軍漢為什麼要拚死殺出南京吶?他們的家人都在南京,他們應該想辦法保護家人才對,怎麼可能不顧家人安危,冒死跑出南京吶?他們害怕燕王到了這種地步么?自己的命不要,家人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這於理不合。除非他們帶着使命,或者是出城搬救兵,或者是護送什麼大人物逃命。他們為什麼就不可能是護送崇文帝逃命吶?
既然有這個可能,就不能放棄,他猛的站住了,大聲下令:“傳令下去,立即拔營,向句容進發。”
麾下部將大聲答應:“喏!”
“等等!命張榖,孫誠兩百戶向高資鎮、龍潭方向搜尋;命王狗兒、陳鐵兩百戶向茅山、東廬山方向搜尋。給我一寸一寸的搜,所有南京逃出來的都給我拿住,一隻老鼠也不能放過,跑了要犯,一律軍法從事!”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