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劉關聽到兄長的話,忽然神色黯然,良久才說道:“我以為父親大人待我最厚,哪知道家裏的秘密竟是一無所知,他還是最看重你。”
劉禮一搡他的腦袋,笑罵道:“賊廝鳥,瞎想什麼吶?那時候你還是個入娘的小屁孩子,管的住嘴巴才怪。事關全族性命,哪敢跟你透露,劉氏一族只有我和明善大兄知道這個秘密。”
林養浩說道:“是鎮海衛指揮使劉明善大人么?”
劉禮說道:“正是,他是我從父劉炳汧之子,族中後輩最年長,跟隨先公南征北戰,屢立功勛,是先父最信任的人。”
林養浩點頭道:“高帝待你們劉氏也算仁厚了,賜給你們公爵甲弟,子孫一個個高官顯爵。最終還是劉氏救了崇文天子,看來善有善報,冥冥中自有天意。”
劉關卻說道:“你又騙了我們,你根本就沒想去黃岩縣,你一直就想帶着我們到明善大兄統轄的鎮海衛,從吳淞江入海。”
劉禮微笑着說道:“傻小子也知道用心了,正是,我們沿着運河到蘇州,轉吳淞江到鎮海衛,從吳淞口出海才是最安全的路線。”
劉關說道:“我還是不敢信,你口中沒有一句入娘的實話。”
劉禮笑容一斂,正色說道:“事關天子安危,我等性命,怎麼謹慎都不為過。若是我們誰不幸落到燕王手裏,也不至於害了其他人,你懂得么?”
李啟乾忽然口中“噓”了一聲,眾人停住話語,呆了片刻,李啟乾說道:“好像有人,我聽到腳踩在礫石上的聲音。”
李啟乾天生耳聰目明,在豹韜衛也一直擔任尖兵斥候,這方面劉禮也最信任他。劉禮壓低聲音下令:“收拾東西,把火滅了。”
眾人七手八腳的要撲滅塘火,只見東面亮起了一排火把,一隊人向這邊快速跑過來,腳踩在礫石灘上發出嘩嘩的聲響,夾雜着兵刃撞擊的聲音,透露出不懷好意的味道。
劉禮凝神數了數火把,大約有9支,自己這邊能戰的只有4人,還拖累着一個重傷的王惠和一個痴獃的皇帝,跑不掉,戰也沒有勝算。
他低喝道:“把兵刃收起來,不要輕舉妄動,聽我號令行事。”
那隊人很快跑到近前,看服飾是官府公人,沒披甲,但是挽弓持刃,個個身懷利刃。劉禮心裏一沉,向後擺了擺手,示意大家不要輕舉妄動,自己一個人大步迎了上去。那隊官兵站成一隊,為首的漢子大步走來,厲聲喝道:“奔牛口巡檢司巡河,你等是何人?”
劉禮抱拳拱手,平靜的說道:“我們是行腳的客商,被盜賊打劫了貨物,失了關憑路引,在這裏暫避一時。”
那巡檢走到劉禮面前,上下打量劉禮,問道:“南京來的?”
劉禮說道:“是。”
那巡檢冷笑道:“既然如此,跟我們走吧,巡撫大人有令,所有南京口音的人一律羈押。”
劉禮摸出一錠銀子,悄悄塞進巡檢手中,低聲懇求道:“出門在外,難免遇到難處,總爺行個方便吧,你看我們這裏還有傷號,如何進得衙門。”
巡檢接過銀子,聚指一捏,足足有5兩,手一翻,銀子自然而然進入腰間。他不說話,左右環視着幾個南京漢子,火光照耀下,這幾個傢伙蓬頭垢面,臉色明暗不定,一看就不像良善之輩。良久,巡檢終於說道:“既然是鎮江府的客商,你們可以到后塘驛投宿。”
說著,他緩緩轉身,向部下的幾個弓手走去,看樣子是放了他們一馬。劉禮不動,只是死死盯着他,剛走了幾步,巡檢突然轉過身,大聲喊道:“他們是朝廷要犯,抓住他們,重重有賞!”
幾個弓手扔掉火把,或持刀棍,或持鐵鏈撲過來,一邊喝道:“相好的,你們事發了!”
劉禮猛然拔出佩刀,大喝一聲:“殺了他們!”忽然覺得身上一痛,原來是黑暗中射來一支利箭,正中肋下。他強忍劇痛折斷箭桿,衝上去一刀砍翻了巡檢,身後劉關、李啟乾和林養浩早已拔刀沖了過去,與幾個巡檢司弓手戰成一團。
黑暗中雙方兵刃猛烈的碰撞,火星四濺,不時有重傷垂死的慘叫。逃犯都是曾經的皇帝親軍,刀山血海里殺出來的猛士,巡檢司弓手們抓幾個蟊賊還可以,碰上這些猛虎就原形畢露了,很快就被砍倒了幾個。
其他弓手哪裏見過這麼兇悍的賊人,一個個心膽俱裂,一個聲音喊的撕心裂肺:“頂不住了,快跑吧!”頓時一片狂呼亂喊,弓手轉身就跑,劉禮大喊:“殺光他們!”
逃犯們當然知道放跑了這些傢伙的後果,只要行蹤泄露,很快就會有大隊官軍敢來,那還了得。幾個軍漢拔腿就追,黑暗中又射出兩支利箭,一箭射中了林養浩大腿,林養浩悶哼一聲,不顧傷勢,還是一瘸一拐的追殺過來。
原來有兩個弓手在後面伺機射殺拒捕逃犯,廝殺在一起的時候敵我不分,無從下手,如今同伴跑開了,正好發揮他們弓箭的威力。
兩個弓手剛剛射出一箭,正要抽箭再射,就見後面湧來如山一樣的大力,一下把倆人撲倒在地,鐵一樣的臂膀同時鎖住兩個人的脖頸。
原來是重傷的王惠,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繞到了弓手身後,他沒有兵刃,只有強壯的身軀。他拼盡全力撲上去,死死壓住了兩個巡檢司捕吏,也救了同伴們的性命。
兩個弓手被鎖住要害,胸悶憋氣,胸腔要爆炸了,四肢拚命掙扎。一個弓手勉力從腰間拔出解首刀,在王惠身上亂捅亂刺,鮮血狂噴。也不知道這個宦官哪來的血勇,悶聲扼住敵人,任憑利刃刺在身上,死也不鬆手。
等劉禮一行殺光其餘的弓手回來,眼前的一幕實在慘烈,連這些鐵石心腸的漢子也不由得動容。三個人倒在亂石灘上,兩個弓手的頸骨折斷,被活活扼殺,魁梧的王惠胸腹之間都是血洞,血快流盡了,奄奄一息。
劉關俯身在王惠鼻下一探,還有一絲氣息,他想把王惠拖出來,可是怎麼也掰不開他的雙臂,他勒的太緊了,雙臂像鐵鑄在敵人身上一樣。
劉禮嘆了一口氣,說道:“分不開就算了,想不到奴隸之輩也有如此義烈的漢子。”
崇文帝慢慢走過來,緩緩蹲在王惠身側,靜靜看着垂死的內宦,他沒有說話,但是誰都看得出落難皇帝眼中的悲傷。劉禮心中一動,這麼長時間以來,這是崇文帝第一次流露出人的感情,他神智是清醒的無疑,可是他為何像個傻子一樣吶。
王惠的生命之火漸漸熄滅了,他用蚊子一樣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說道:“昆玉。。。是高帝所賜,陛下。。。須臾不可。。。離身。”聲音漸不可聞,眼中最後一絲神采也消失了。
崇文帝重重點了點頭,依然沒有說話,站起身來退到一邊。
劉禮最先從傷感中恢復過來,他沉聲說道:“把屍體拖到林子裏埋起來,把這裏都入娘的清理乾淨,不能讓別人看出破綻。”
李啟乾說道:“王惠吶?他救了我們的性命,不能讓他和敵人埋在一起。”
劉禮搖搖頭,說道:“都是吃老孫家的飯,還談什麼敵我,一起埋了吧,地下還能做個伴。”
月光下,大運河畔一個破敗的村莊,幾個人悄悄的摸了進去。這是呂城鎮東南2里處的一個小村落,村中都是運河的漕戶,以拉縴修堤,疏浚河道為生,吃的就是運河上的飯。
劉禮摸到一戶人家,輕輕叩門,院中一陣騷動,一個蒼老的聲音問道:“什麼人?”
劉禮沉聲說道:“京師劉家的親戚。”
院中一下子安靜了,很快聽到有人趿着鞋匆忙而來。門開了,一個老者披着粗布短褂,提着氣死風燈站在門口,老者看着當先的劉禮驚叫了一聲:“是少公爺。。。你受傷了。”
劉禮掙扎着叫了一聲:“阿順。。。”身子就往下倒,老者一把扶住了他魁梧的身體,沖門口幾個人低聲喝道:“快抬到屋裏來。”
叫阿順的老者指揮眾人七手八腳把劉禮抬到草房中,一個13、4歲的孩子端來熱水,在一旁伺候。阿順俯身凝視,一支箭深深插在劉禮右腹,箭桿已經掰斷,由於一直沒有起出箭頭,血流的不多,但是肝臟已經破碎了。
這是致命傷,沒的救了。黑暗中誰也沒有注意到,劉禮就是帶着這麼重的傷勢率領他們奮戰,又把他們領到安全的地方才倒下,這人真是個硬漢,所有人都覺得嘴裏發苦,若是自己受到這樣的傷,怕是沒有這股很勁。
劉關哭着拔出解首刀,就要給兄長起出箭頭。阿順伸出枯瘦的手臂攔住劉關,說道:“二哥兒,你冷靜點兒,你想少公爺現在就死么?”
劉關哭道:“總要想想法子。”
那乖巧少年捧着一碗熱水遞過來,阿順接過粗瓷大碗給劉禮灌了下去。劉禮悠悠醒來,大口喘着粗氣,口中不時滲出帶血的泡沫。劉關握住劉禮的手,低聲叫了一聲:“大兄。。。”又哭出來。
劉禮左手從懷中摸出一卷羊皮,塞到劉關手裏,虛弱的說道:“這是咱們劉氏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針路薄,高帝禁海,父親大人藏了10年,臨終才傳給了我,現在我傳給你。有了這個東西,我們劉氏就能重新橫行海上,絕不能落到外人手裏。”
劉關一邊落淚一邊點頭,他哭的說不出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