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生如棋
在驛館外,車隊停下,白衣男子從車上躍下,將手裏抓着的人扔給孫重揚,邁步就朝外走,衛嶺沉聲喝道:“越兒!”
衛子越腳步略停了停,一言不發,再次邁開步伐。
衛嶺面色一沉,剛欲再次出聲喝斥,旁邊一位謀士近前,壓低聲音道:“相爺,三公子做事向來有分寸,你且讓他去吧。”
衛嶺眉頭緊皺,卻到底沒有再開口阻攔,目送衛子越大步離去。
一出驛館,衛子越未作停留,直奔剛才鬧事之處——就在他躍出馬車的剎那,分明感應到兩道與眾不同的視線,並非來自那一干炎國官員,而是——
只是隱約猜測到那種可能性,他的心便不由得咚咚地狂跳起來——可能嗎?可能嗎?
他略略定定神,加快步伐。
街道之上仍然一片狼藉,滿地皆是破爛的菜葉和蛋殼,有路人遠遠瞧見那男子,立即躲開,不敢上前掠其鋒芒。
衛子越的目光從街道兩旁的建築物上掃過,近乎瘋狂地尋找着一人,但卻——杳無蹤跡。
旁邊一座高樓之上,垂落的紗簾后,女子靜默地站立着,看着那男子……斯人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
屹立在長街上,衛子越滿臉恍然,唇角緩緩浮起一絲蒼涼的笑……宣陽城外,鮮血滿地,白骨累累,以她的性情,怎麼可能苟存於世?
熟悉的疼痛再次襲來,衛子越腳下一陣踉蹌,轉身狼狽而去。
茶樓之上,女子身形微動,卻到底沒有追出——此刻相見,能說什麼?說宣陽城破與她無關?還是說有人暗中操縱,欲將蘇家連根拔起?
即便是說了,他會信嗎?即便是信了,又能改變什麼嗎?
只怕她一現身,陰謀和追殺便會接踵而至,而他們又能應付得了多少?
就算她絲毫不介意,但是蘇家軍陣亡的數十萬將士,宣陽城無辜死難的百姓們,誰又能為他們討一個公道?
要她置身事外,偕着他遠遁塵世,恐怕她還真做不到。
似乎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這樣安靜地看着他離去,漸行漸遠。
直到男子的身影消失在重重高樓之間,女子方才收回視線,一聲嘆息。
子越,你我雖能再見,卻恍若重生。
橫亘在你我之間的,不僅是家國天下,還有生離死別。
垂在身側的手驀然攥緊,女子倏地轉身,疾步離開了茶樓。
“公子。”
衛子越的身影剛一出現,孫河便迎了上來,滿臉的小心翼翼。
“滾開。”衛子越冷喝,孫河嚇了一跳,趕緊閃到一旁,看着衛子越邁步進了驛館。
穿過大廳之後,衛子越隨意尋了間客房,便關好門窗,脫衣上榻,孤枕而眠。
從她離去那日起,自己一直過着這樣的生活,醉生夢死,遊離世間,縱然元京城繁華如斯,卻與他何干?他想要的那個人,終究已經離他而去。
就在他似睡非睡之際,一個略帶幾分怯意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進:“公子……”
衛子越起身,打開門看時,卻見自己的貼身小廝雲楓正站在門外,臉上滿是惶恐,看見他出來,整個人的神情更是變得無比地古怪。
“怎麼了?”
“公子……”雲楓雙唇輕輕蠕動着,想說什麼,卻又似乎不敢開口。
衛子越眉梢一挑,面色微微變得有些不悅:“你向來說話不是如此,到底怎麼回事?”
“公子。”雲楓卻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說不出一個字來。
“你到底怎麼了?要是無話可說,那就走。”
“小的只是想跟着公子。”雲楓可憐巴巴地道,“公子不知道,自從你離府之後,府里的下人都欺負小的,還有那些侍衛。”
雲楓說完,挽起衣袖,只見兩條胳膊上東一塊西一塊,全是青色的淤斑。
衛子越的臉色瞬間陰沉:“誰幹的?”
“他們……”雲楓垂下眼眸,似乎並不願直說。
衛子越並沒有言語,一則他自己心緒煩亂,二則,他也無法護雲楓一世周全。
“雲楓。”他抬起頭來,定定地看着雲楓,“你有沒有想過,離開衛府?”
“離開衛府?”雲楓頓時有些傻眼,喃喃道,“可是,可是離開衛府,小的,小的能去哪?”
“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去?”
雲楓滿臉苦意,不由得急切道:“公子是打算不要小的了嗎?還是小的做錯了什麼?”
“雲楓。”衛子越聞言,不由得一聲嘆息,“你我雖是主僕,但主僕之間,也並非一生一世的緣分啊。”
雲楓聞言不由得瞪大雙眼,不解其意。
“總而言之,你可以好好地想想,想好了再來告訴我,我會盡我所能幫你……如果在衛府過得不快樂,為什麼不離開呢?為什麼不開始新的生活?”
“新生活?”雲楓卻是完全被自家公子這一番話給弄懵了——為什麼自從蘇將軍去后,公子說話做事,越來越不按常理?
“我不想跟你多說。”衛子越擺手,正準備回房,一道人影忽然漸行漸近。
“三公子。”
“禇師傅。”一見這人,衛子越立即畢恭畢敬地行禮。
“在下尋三公子多時,不想卻在此處相見,實是難得,不知三公子可願手談一局?”
“現在么?”
“看三公子心情。”對方微微一笑,說話卻大有玄機。
“那麼,走吧。”衛子越難得地洒然一笑,兩人聯袂而去,在城中隨意尋了處酒舍,兩人要了一桌菜,兩壇酒,相對坐在桌邊,禇師傅從懷中抽出一張精巧的棋盤,置於桌上,便與衛子越捉對廝殺起來。
數個回合過去,衛子越看着盤上的棋子,大感不解:“禇師傅,這似乎,不合您的棋風。”
禇師傅微微一笑:“那依三公子看來,在下的棋風該當如何?”
衛子越怔愣,一時竟無話可答。
“來,喝酒。”禇師傅又取了一隻碗,倒滿醇香的美酒遞與衛子越,衛子越接過酒碗,喝了一大口,正要細品,卻聽禇師傅又道,“這酒如何?”
“這酒嗎?”衛子越看了一眼手中的酒碗,仔細回想了一下適才的味道,“剛猛有餘,后韻不足。”
“剛猛有餘,后韻不足。”禇師傅摸了一把自己的鬍子,又伸手指了指桌上的棋盤,“那這盤棋呢?”
衛子越沒有言語,側頭看了一眼棋盤,臉色隨即大變,卻見不知何時,自己的黑棋已經被白棋團團圍住,只要再有數個回合,便會被悉數滅殺。
咧了咧嘴,衛子越倒吸口寒氣,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人生也有如棋局,有時候一葉障目,反不見乾坤。”
衛子越苦笑:“先生是在說我么?”
“算是在下的一點感慨吧。”
“先生請賜教。”衛子越站起身來,再次斂袖行禮。
“蘇府之事,對你而言定然打擊甚大,可有一事,你卻疏忽了。”
“何事?”
“宣陽一戰後,世間皆傳言,大將軍蘇雪瀾已經殉國,可又有誰,見過她的遺容?”
衛子越渾身一震,眸中頓時亮光灼灼:“先生的意思是——瀾兒,瀾兒她——”
“在下沒什麼意思。”禇先生擺手,“人生在世,心之所想,意之所至,持之便能達也。”
禇先生一番話雖然說得雲裏霧裏,但聽在衛子越耳中,卻有如醍醐灌頂,如夢方醒。
再聯想起日間街頭那一幕,更是讓他生出異樣之感——
她一定還在!
只要她還在,縱然千山阻隔,橫亘天淵,他又有何懼?他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衛三公子!
見衛子越已然意動,禇先生知此行目的已達,微微一笑,站起身來,洒然而去。
衛子越卻仍舊端坐原處,神情恍然,不由得想起當日在蘇府花園,他責問她何時方能完婚,她卻始終沉默不言,問得急了,她卻突兀拋出來一句話:“子越,京中女子千萬,你何苦……”
但後面的話,她卻沒有說完,顯然,她懂他的心意,卻難有回應。
那一刻他真地不懂。
蘇家與衛家,門當戶對,為何不能聯姻?
直到宣陽城破那日,他親眼目睹城外的慘景,方才警醒,恐怕當日她已有預感,所以才提出退婚。
衛子越臉色慘白。
他想要復仇,卻不知道手中的三尺青鋒該指向誰。
他也曾經心存僥倖地想過,或許她沒有死,或許她能活下來,可是覆巢之下無完卵,以她的性情,又是否能夠忍下這樣的奇恥大辱。
倘若她沒死,又為何,到現在都不肯來見自己?又或者,是有別的情由?
越是想,衛子越心中越亂,他感覺自己現在就像是被困在籠中的野馬,想要拚命地掙脫韁繩,那繩子反而拴得越來越緊,讓他無法呼吸。
直到窗外的天色漸漸昏暗,衛子越方才站起身來,慨然長嘆一聲,邁步離去。
沿着清冷長街回到驛館,衛子越卻驚奇地發現,館前不知何時停了一輛馬車,馬車雖簡陋,但駕車的轅馬卻十分地精壯,車邊還站着四名護衛,一看便知身手不凡。
衛子越雙眼微微眯起——難不成,今日有訪客到來?
他略一思索,抬步邁進驛館,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剛行至廊下,卻見衛嶺的房間裏有人影晃動,衛子越心中一動,邁步走過去,尚未靠近房門,孫河便從暗處閃了出來,將他攔下:“三公子,相爺有令,今夜不見任何人。”
“不見任何人么?”衛子越眉梢一挑,“那此刻在房裏的那人又是誰?”
“這——”孫河的臉色有些難堪,但仍然不肯鬆口,“公子,還請不要為難小的。”
“我不為難你。”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衛子越再次轉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