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守活寡
定國候府春日裏,綠樹蒙蔭,院子裏的大槐樹高聳入雲,遮天蔽日。
傳言這槐樹少說有百年年歲,每年正月初一,街坊四鄰想拜一拜,總是在樹枝上頭掛滿紅箋祈願。這定國候在潮州這片地可謂是愛民如子,民願皆可聽上一聽。
愛民如子?
蘇九兒仰頭望着斑駁光影下那晃動的紅箋,色彩已不是那般艷麗。
手腳被捆得酸麻疼痛,她也想祈願,祈願能活下去。
“世子爺,世子爺……這不能進……”
院門踹開,蘇九兒抬了抬沉重眼皮子,約莫二八年紀的男子一身藍錦緞袍,眉眼飛揚着狂傲與不羈,然而,他潑墨的眸子瞧着捆成粽子的蘇九兒,眉心蹙了蹙,“這女子所犯何罪?”
“世子爺,這是祭品,潮州去年洪澇死傷無數,是那河神動了怒,侯爺滿城張榜,這姑娘家願意以身獻祭。”
不是這樣的……
蘇九兒脫了白皮的小嘴翕張,卻因喉嚨生疼而一個字說不出。
“水患治理無方,竟謫罪到神仙鬼怪頭上……”世子嗤笑,眼角是揶揄。
這男子……
蘇九兒看得呆了,眼眶盈盈濕潤,她還記得,父親捧着侯府給賞銀笑得滿臉褶皺的樣子,還記得潮州百姓因尋覓到祭品鑼鼓喧天的場面。
“世子爺,您可別這般言語,若是侯爺聽了去,該是不喜的……”
兩人來得快去的也快,院門緊閉上了枷鎖,周遭又恢復了死寂。
一隻麻雀在枝頭左顧右盼,終究是展翅飛走,留下蘇九兒形單影隻,斜陽西下,暮色覆來,明日,就是她魂見閻王殿之時。
昏昏沉沉間,院門開了。
“趁夜色離開侯府,小心謹慎,莫要被人發現。”去而又返的男子繞到大槐樹后,匕首切斷了繩結。
“世子……世子爺,您為何……”
蘇九兒被捆了三天,早已體力不支,繩子落在腳邊,她嬌小的身軀撲進了男子懷中。
“哪有心甘情願祭天還被綁着,你稍做歇息,趕緊走罷!”
世子摟着單薄的身影,沒有嫌她滿身臭汗,成了她最溫暖的避風港。
走?逃?
能去哪裏?
潮州之大,就算快馬疾馳也得四五天才能出了這地,京畿之遠,定國候就是這的土皇帝,躲得了一時,豈能躲一世?
“世子爺,小人有個不情之請……”
蘇九兒想活下去,無論如何,她想瞧瞧,賣了她的父親,替父親數賞銀的妹妹和後母何日遭報應!
“你且說來聽聽。”暗夜裏,男子稜角分明的容顏看不大真切,眼裏依稀是心懷蒼生的微光。
活下去!
蘇九兒指尖掐着手心的皮肉,隱約聽聞院子外有人聲。
她依附着男子,雙手環住他的腰,踮起了腳尖,如同長滿倒刺的唇印了上去。
電光火石之間,她分明感覺世子爺身體僵直,院子口的火光亮起來,照亮了兩人身影,纏綿如生離死別般……
對不起。
蘇九兒心裏默念着,眼淚滑過了唇角,男子品着的是苦澀滋味。
“恭喜恭喜啊!”
“恭賀侯爺!”
四月初八,定國候府鑼鼓喧天,十里紅妝惹人欽羨,門庭若市,唯獨杵在那的老侯爺鬚髮皆白拉長着臉。
“姐,你可真是好命,這說來還得是爹爹的功勞,不送你去定國候府哪有今日,你說是吧?”
蘇俏站在為她梳妝的紅娘身後,賠着笑臉。
蘇九兒瞧着銅鏡里的自個兒,鳳冠霞帔,朱唇潤澤,不過及笄之年,生得是俊俏,偏生差點死在家人手中。
“是啊,九兒,你妹妹年紀小,當初你可別怪爹娘狠心,啊……”後母王氏尾音的一聲“啊”,揣着的是小心翼翼。
今時不同往日,蘇九兒那是飛上枝頭做鳳凰,世子的小妾,要嫁的是定國侯獨苗!
世子爺陸塵霄年方十八,本是定了門親事,正房是留給公主的,誰敢跟皇家爭大小,做個偏房,已是莫大榮幸。
“咕咚咕咚。”
蘇九兒秋水般的眸子最後瞟向靠着門框飲酒的中年男子,鬍子拉碴,弔兒郎當,喝得醉意熏熏訓斥道,“蘇九兒,你記住,進了定國侯府別給老子惹是生非!”
蘇九兒淺淺一笑,眼底冰涼。
紅蓋頭落下,她知道,她算是擺脫了這個家,不用卑微的去死,但未來未必會好過。
新婚的住處,清歡院。
已是戌時,千燈紅帳,鴛鴦枕,卻不見郎君來。
蘇九兒坐得久了,小手壓在膝蓋骨,坐相端正,不敢動一絲一毫。
他怕是不來了吧?
“嘭。”
踹門的聲音在夜裏格外響亮,蘇九兒身板抖了抖。
“現在你可滿意了?”
低沉的音色,末了伴着聲冷笑,陸塵霄幽冷地目光注視着自己的新娘子,深冷眼底填滿諷刺。
蘇九兒緩緩起身,朝着他的方向跪下去,手墊着額頭磕了頭,“謝世子爺救命之恩。”
那時,她篤定了世子是個心善之人,所以孤注一擲,他彼時全然可以推開她降她勾引之罪,但是他沒有,便是傳到侯爺跟前問話,也是一聲不吭。
他不過是,想留她一命。
“謝?”
陸塵霄笑,長腿邁開揪着她艷紅的衣裳拎起來,狠狠地將她扔在床榻上,“蘇九兒你記住,你會為你的卑鄙付出代價,從今往後,本世子不會再踏進清歡院半步!少夫人,好個少夫人,餘生守活寡,老死在這裏!”
他始終沒有掀開她的蓋頭,蘇九兒卻可以想像到他怒不可遏的神色。
房門關緊,腳步聲遠去,蘇九兒沒有哭,她淡然自若起身,扶着那窗檯,目送着男子背影遠去。
自作孽不可活,她從沒奢求過能討得他喜歡。
一大早,婢女素時便為她更衣梳髻,已婚之人盤起頭髮,一支玉簪點綴,像樣的首飾沒兩件,定國侯府的聘禮小氣得緊。
“兒媳給爹娘請安,望爹娘壽比南山,長命百歲。”
廳堂里,蘇九兒中規中矩地跪在定國侯和正妻柳夫人跟前,端着杯茶水奉上。
“這還請什麼安吶?倒如今鼠輩也敢和侯府攀親,傳出去也不怕笑掉大牙!”陰陽怪氣的諷刺源自於二房蘭氏,本身是潮州富商之女,與定國侯成親已有二十餘載。
蘇九兒跪得筆直,一句怨言也沒有。
蘭夫人所言並無過錯,她便是那恬不知恥攀榮華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