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穆亭淵行事聽話乖巧,晏枝幾乎把他一整日的時間都安排上了課程學習,他仍是能晨昏定省,倒叫晏枝十分慚愧。
因為每日清早,穆亭淵過來問候的時候晏枝都在床上睡着沒醒,那孩子懂事,每回都留點禮物給她,一般都是一小枝新鮮的梅花,原以為每天都一個樣,遲早有一天會看膩味,但這七天來,送她的梅花形貌和顏色都不一樣,晏枝瞧了七天都沒膩煩。
這日,她想着總該見穆亭淵一面便讓蓮心早把她喊醒,替她洗漱。
晏枝困得上下眼皮子打架,坐起來的瞬間就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想不開非要早起,穆亭淵見不着就見不着唄,見不着才有念想,讓他知道自己這個當家的不是那麼好見的。
可一想到這小孩每天都來,還每天都折一小枝梅花,實在是用了心的,晏枝又不由心裏一軟,真跟看自己的孩子一樣。
經過一個星期的悉心處理,額頭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了,眼下還看不出來會不會留疤,晏枝對着鏡子照了照,心想今日得找大夫來看看,上點保養的方子。
外頭下人通傳穆亭淵來問早安,晏枝便說:“上點吃食,我今日和小少爺一起吃早點。”
“是。”
等晏枝出去時,屋子裏擺了一桌子的早點,熱騰騰的粥上冒着熱氣,籠屜打開,一股子云霧蒸騰,帶着油香和肉香。
穆亭淵向晏枝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禮貌道:“亭淵給嫂子問安。”
“乖。”晏枝坐下,看到桌上的花瓶已經插上了一枝雪白的梅花,顯然是穆亭淵剛換上的,她心裏一暖,親手替穆亭淵擺了筷子,說,“都是你愛吃的,吃飽了再去課堂。”
“謝謝嫂子。”穆亭淵坐在晏枝身邊,安靜地吃着早點。
晏枝刻意打量他,除了日常學業,她還找了教導禮儀的先生培養穆亭淵的氣質,眼下這小孩已經掌握了大部分禮節,無一出格,舉手投足俱是典範,在食補的作用下,身段也有明顯拔高,臉頰也豐潤了起來。
她滿意地點了點頭,給穆亭淵布了幾道菜,說:“近來學業如何?”
“亭淵起步晚,基礎不牢靠,難為各位先生了,但好在有所進步,沒讓先生和嫂嫂失望。”
“傻話,”晏枝訓了一句,“他們拿我穆府的錢財,教授課程,這是他們應盡的本分,不必覺着他們為難,若是真覺着為難,便來找我。”
“嫂子待我真好。”穆亭淵笑着說了一句,這句話狀似無意,但說得晏枝心裏一跳,她又細細打量穆亭淵的長相,這孩子喂起來后,模樣越發俊俏了,起先便能看出俊朗的輪廓,以後還不知道會長成什麼丰神俊秀的模樣。
晏枝回憶起書中對穆亭淵的描述,露出“我家有兒初長成”的姨母笑,說:“那便多學點東西,到了月底嫂子考察,過不去可別怪嫂子罰你。”
“定不叫嫂子失望!”穆亭淵說這話時,正好吃完,他一作揖,說,“嫂子,亭淵該去上早課了。”
“去吧。”
他走後,晏枝又扒了兩口飯,對蓮心說:“都撤掉吧,我要回去睡個回籠覺,困死了,早起真不是人受的罪。”
打那之後,穆亭淵依然每日早晨來給晏枝問安,晏枝再也沒早起見他,這麼一回讓穆亭淵知道晏枝對他是有期待的就足夠了,現在的不見是她一家之主的威嚴,好讓穆亭淵知道——
她是他的長輩。
-
轉眼便到了老太太出殯的日子。
秦兆豐找了好幾個先生算吉日都算的是今天,要再往後得拖上一個月,那時候老太太屍身都變臭了。幾日來,他一直在為這事奔波操心,眼見着今日釘上棺材,埋進祖墳,把牌位迎進祠堂之後就可以暫時了了一樁大事,他卻一點也不覺着輕鬆。
心裏頭還有塊大石頭壓着。
晏枝今日起了個大早,在蓮心的伺候下穿上一身縞素,又在額上系了一條白布,正好將額頭上的痂給擋了起來。
早上主持殯禮的司儀先生已經把大致流程跟她講了,知道這是位不好相與的主,是怎麼簡單怎麼安排,晏枝基本上只要往靈堂上一杵,哭上兩嗓子,再跟來客問候幾句就沒什麼事兒了。
其他的事情全由秦總管去安排。
聽着簡單,但她得等一個人來。
穆府雖在官場曠日已久,門庭猶在,前來弔唁老太太的人很多。晏枝面無表情地接受那些哭得比她還慘的人,彷彿真正死了婆婆的人是他們一樣。
她冷皮冷臉地站着,一身雪白孝服映着蒼白的臉,在一片蕭肅的靈堂里硬生生站出了一股子不屈的味。
有細心人越看她這副樣子越覺着她心裏該是苦的。晏枝再惡毒,到底是個姑娘,這姑娘才十五,原本在晏大將軍府待得好好的,偏偏被嫁給了一個病秧子,大婚之日,丈夫猝死,七日過去,婆婆也死了,偌大家業全靠她一個不懂事的婦道人家撐着,這得多難熬呀,可她還是熬住了。
這一瞬間,晏枝幹的那些糊塗事兒彷彿都被他們忘了,這人就是這樣,看得到眼前的悲憫,卻記不起悲憫以外的其他事情。
晏枝要的就是這樣。
以晏枝的性格和人設,這會兒在禮堂上跟其他婦人一樣嚎啕大哭那才是不對勁,她就該這麼與世孤絕地站着,站出冰天雪地的勢頭。
“大夫人節哀。”一人上去給晏枝行禮,晏枝垂眸回了一句,不冷不熱地道:“多謝。”
就在此時,屋外忽然傳來一聲聲嘶力竭的哀嚎:“娘啊!!!”
晏枝身體一綳,不由冷笑,來了。
穆府這一代,除了晏枝已死的丈夫穆落白之外,還有個庶出的二兒子穆落皓,此人是個出了名的紈絝,鬥雞走狗,不務正業,靠着穆府的祖業在朝中混了個不上不下的官職,常年不回家,就是老夫人死了都沒露過面,這時候倒是出現了,還擺出一副孝子情深的樣子,做足了戲份。
穆落皓哭着跪倒在老太太的棺材前,哀嚎道:“娘啊!都是兒子不孝,兒子來遲了,害得你被那毒婦所害,都怪兒子。”
這話聲音嚎得太大,周遭人全都聽進了耳中,頓時開始小聲議論,指指點點。
晏枝臉色一變,沒想到這當狗的就是當狗的,她還沒開始問罪,倒是先咬上了。
“二叔,”晏枝冷着臉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娘沒了之後,你從未出現,整個穆府都是我一個婦道人家在打理,我本不願提起這些,好像是我晏枝受了什麼委屈,但你今天說這些話,可真是叫人噁心。”她說得直白,一點拐彎抹角都沒有,“我如何毒婦了?你那日找人冒充醉漢殺我的事情二叔全都忘了?!”
“嘩——”這事鬧得更大了,晏枝被梃擊一事瞞得牢靠,有些人家根本不知道,就連她娘家也被她瞞住了,這回一聽,眾人當即看向穆落皓,想不到這人看着弱不禁風的居然有這麼歹毒的心腸。有膽小怕事的,當即帶着家人離去,生怕卷進人命事件里。
穆落皓聞言一怔,沒想到晏枝居然查到他頭上來了,出事之後,他哀求榮安王收留他,在榮安王府避了幾日風頭,期間收到過穆家來信,只說是催他回去協辦老太太葬禮,他怎麼敢在這個節骨眼回去?一直拖延到現在,才敢在老太太靈堂上出現,為的就是將晏枝按死。
“毒婦!當真是含血噴人!”穆落皓吐沫橫飛地說,“娘親身體一向健朗,怎麼會突然暴病而死?我心有懷疑就去查了,才知道原來是你這毒婦在搞鬼!稚兒!出來!”
話音剛落,一個瘦小乾癟的下人從人群里站了出來,他垂着頭,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在老太太的棺材前磕了幾個響頭:“老夫人,是奴才害了你!!!”
晏枝蹙眉,這名叫稚兒的下人因為機靈被調到老夫人身邊伺候,也算是跟了老夫人有些年頭的,不知什麼時候竟然被穆落皓收買了去。
“稚兒,說,這毒婦是怎麼害死我娘親的!”穆落皓見晏枝不發一言,多了幾分底氣。
稚兒哭道:“大夫人給了奴才一筆錢財,叫奴才推老夫人下水,她說若奴才不照做,就要殺了奴才和奴才的家人,”他一邊哭嚎一邊拚命磕頭,稚嫩的腦袋上磕出一灘血跡,“奴才的弟弟才剛出生,奴才被逼無奈,只能——只能——”
“毒婦!當真是惡毒!”周圍人的憤怒地議論,卻礙於晏枝的身份不敢說得太過大聲,可聲音疊加在一起,仍是讓晏枝聽了個明白。
“毒婦!你還有什麼話說!?”穆落皓抓住機會,又說,“不要以為你有晏大將軍撐腰就能逃脫罪責,晏大將軍明察秋毫,定能大義滅親!”
得,還要把她跟她爹撇乾淨。以穆落皓這蠢材似的腦袋是怎麼想出這一套的?晏枝心下瞭然,看來這背後還真有一條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