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天元棋局(四)
言子淵陷入了思考當中,而場下的觀眾卻是有些坐不住了。
作為儒教這一代的掌教人,將儒教發揚光大的言子淵,不說在諸國百姓,單單就說在魯國百姓的心中,是被奉若神明的。曲阜城身為天下儒教之鄉,就連街邊要飯的乞丐都能隨口掰扯上幾句儒家經典。
而這麼一名儒教魁首,同時身兼大魯第一國手的身份,在百姓的心中就更加神話了。坐在言子淵對面的少年,不過二十齣頭的年紀,名不見經傳,怎麼可能會是成名五十年的言子淵對手?
在對局開始之前,這是在場每一個人心中的想法。可是隨着時間的流逝,隨着對局的推移,他們慢慢發現了一些不對勁。言子淵下棋越來越慢,而與之相反,坐在他對面的少年卻下的越來越快。這樣的事態發展開始慢慢動搖他們心中的信念,莫非這少年真的能下贏言子淵?
一直到黑169手落定,言子淵陷入了長考之中,百姓們才漸漸意識到一件事情。
不論看不看得懂也罷,言子淵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現在場上他所執的白子處於劣勢。
場外的觀眾,為看棋而來者少,為熱鬧而來者多,但是好在的是,場外有幾名專門靠解說棋局為生的棋手。
其中一名姓李的解說開口道:“諸位看官請看,黑137手將白子橫空分成兩段,堪稱妙手,而言先生所下白138手雖然應對得當,但是也只能及時止損,卻是將優勢送了出去。而場上的均勢也是從這一手棋開始發生轉變的,一路下至黑169手,其實場上局勢已經基本敲定,變數已經極小。但是我們可以看到,言先生對於白170手陷入了長考,遲遲沒有落子。”
就有看客問了:“什麼是長考?”
幾名平時經常看棋的群眾不屑的瞥了這人一眼,說道:“就是長時間的思考,這都不懂,看什麼棋?”
李解說接著說道:“其實在我看來,言先生早在白138手就應該陷入長考才是,現在才想着挽回場上的劣勢,實在是有些晚了。不知各位看官以為如何?”
有人問道:“言先生莫非要輸了嗎?”
李解說看了那名發問之人一眼,有些猶豫的回答道:“不敢妄言。”
......
羅中正看着高台上陷入長考的言子淵,自己的眉頭也擰成了一團。
任恪守看着身旁這名好友的神態,手心也是抓出一把汗來。雖然兩人嘴裏開着玩笑,說希望看到言先生輸一局,但是那畢竟是玩笑,兩人其實打從心底里都不認定認真下起棋來的言子淵會輸。
“中正,如果是你,白170手,你會怎麼下?”
羅中正腦袋上已經滲出了汗滴,可見除了高台上的言子淵一直在思考,場下的他也並沒有閑着:“早在138手就應該想想辦法才是,算了,現在說這些根本沒有意義。如果是我.......我這白170手會選擇下在這?不行......這?還是不行......”
任恪守雖然知道這時候的情況很緊張,但是見到羅中正這番自言自語的樣子還是忍不住嘴角一撇。
有些魔障了的羅中正大力的甩了甩頭,說道:“我想不出來,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可現在我這個旁觀者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兩人對視一眼,苦笑。
言子淵已經思考了一個時辰。
......
其實不光是高台上的言子淵陷入了沉思,也不只是場外的觀眾為他捏了一把汗,就算是坐在他對面的陳子游,也開始思考起白棋下一步的舉動。
猜測對手的行棋,反覆的推演模擬,最後確定應對的方案,這是每一名棋手都要去做的事情。儘管很多時候,你的猜測不會得到落實,對手的行棋會出乎你的意料之外,但是你依舊要去猜測。
言子淵長考了將近一個時辰,陳子游也思考了一個時辰,他的腦海在已經推演了十幾種白棋可能會做出的應對方案,在這十幾種方案里,黑棋保底能勝四目半。
而就在此時,言子淵終於是拈起了一枚白子。
白170手,凌空殺入黑陣!
彷彿於平地間起驚雷,一股濃郁無比的殺氣朝陳子游撲面而來,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這一殺氣十足的一招不光是令陳子游整個人身子不住的一縮,就是場外的不少棋手們都忍不住脊背上一涼。
羅中正與宋群山驚駭莫名,瞪大了雙眼,滿臉的不可置信。
一向被誇讚有中原名士風範的蘇喆,這名在官場沉浮了十幾年的魯國右相,竟然忍不住站起身來。
伴隨着這幾名國手的反應,漸漸的,越來越多的棋手們都反應了過來。
幾乎是同一時間,三名國手異口同聲。
直到十幾分鐘以後,陳子游依舊無法做出應對之法,而棋力較差的李解說也終於反應了過來。
打從白170手落定,這名解說就突然止住了話口,一時還看不明白這一步棋的李解說只是莫名的感到脖子一陣涼意襲來,彷彿有一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不少觀眾見他這副模樣,都是好奇的問道:“老李,怎麼不解說了?這一步棋又是個怎麼說法嘞?”
被稱為老李的解說緩緩的將視線從身後的大棋盤上挪開,看向場外的觀眾,而後從嘴巴里緩緩的吐出四個字。
“神之一手!”
......
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的羅中正與任恪守對視一眼,言子淵方才那一着棋至今還在腦海中反覆出現,儘管往後陳子游的黑171手已經做出了最善之應對。
因為言子淵下出了石破天驚的神之一手,為了做出應對,陳子游也是思考了長達半個時辰,最終落定了黑171手,在他看來,這已經是最好的應對了。
畢竟棋已落至中盤末段,能夠落子的地方已然不多。
陳子游第一次認真審視起面前這位已經年僅九十的老人,蒼顏白髮的他自有一番神仙風範,但是臉上若隱若現的笑意卻又讓他顯得平易近人。
穩健了一整局的老人,在眾人都認定長考沒有意義的時刻,下出了足以流傳後世的神之一手。
彷彿是退守了一整局的白龍,終於露出了猙獰的爪牙,朝漸顯慌張的黑龍撲去。
陳子游不住的在心底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場上局勢依舊有變數,你要吃我,我也要從你身上拔下一層皮來!
而從這一刻起,往後的二十多手棋,兩人都是下的越來越快。
一邊是不服輸的陳子游,一邊是下出了神之一手后神態越見放鬆的言子淵。
二人黑白兒子相互落下,棋子落定的清脆聲響讓最接近高台的魯國大人物們都聽得一清二楚。
在白170手的影響波及之下,儘管黑一直在頑強的抵抗鬥爭,但是下至196手,黑右邊六子被提,場上的局面終於是轉向了對白方有利。
而下到這一步,中盤終於可以說是徹底結束了。
接下來就是徹底進入收官的階段了。
羅中正與任恪守長舒一口氣,徹底放下心來,宋群山以及諸家書院的院長也是身子骨一松。
蘇喆滿臉可惜的搖了搖頭,在他看來,這名來自衛國書院的少年,已經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最好,即便是自己,若是身處那個位置,也決計比不過他,只是,終究還是輸了。
看的不明所以的魯國公坐不住了,開口問道:“蘇相國為何搖頭?莫非勝負已分?”
蘇喆笑道:“勝負已分,言先生勝了。”
一名大夫忍不住出聲道:“蘇相國此言是否出的太早?中盤雖然已經結束,白棋有勝勢不假,但是192手之後,場面上依舊殘留着不少複雜官子。”
蘇喆輕描淡寫的看了一眼這名出聲提出不同意見的大夫,嘴角不自覺的浮現出一抹冷笑。
這名大夫臉色漲紅,但是絲毫不覺得自己所說有錯,即便面前的這名年輕相國同時還是一國國手,但他畢竟下了幾十年的棋,依舊自信自己對棋局的判斷。
而事實也確實如他所言,白192手落定后,場面上依舊殘留着不少複雜的官子,故而陳子游依舊在堅持抵抗,反覆思考不同的收官方法。
當魯國公也向蘇喆投來詢問的目光時,蘇喆收起了臉上的一抹冷笑,換上了一臉非常恭敬的笑容,說道:“開創風派棋風的風自在,二十年前橫空出世,出道后三年間橫掃十國國手,吳越兩國國手,林其仁、王步貴時掌兩國相印,卻在與風自在對局后硬生生吐血而死,至此吳越朝堂十年混亂,南方大楚前幾年得以剪滅兩國,可以說頗賴風自在相助。這麼一名天才棋手的最後一戰來到了我大魯的曲阜,對手正是言先生。這其中的故事,坊間已經傳的爛了,臣也不在此贅述。但是各國國手都對風自在輸棋后對言先生的評價深信不疑。”
蘇喆站起身來,先是對魯國公行了深深的一禮,而後轉向高台上言子淵的方向,行了一個棋手間的禮儀。
滿臉深信不疑神色的蘇喆說道:“若中盤不敗,言先生收官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