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魂歸伊人
不知是少年口中的“姘頭”還是“兒子”激怒了手持怪刃的青年。青年雙目赤紅,下唇被自己咬出血來。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婦人屍體,又將目光從屍體移回到對面少年的身上。他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嘴唇上的血跡,似乎是血腥讓他變得興奮無比。他露出森bais的牙齒,衝著對面的少年笑了笑,而後一步跨出。
青年的身法十分詭異,雲雪瀾可以確信青年並未動用元氣,應當也是一名下武境的武者。但青年卻像是身上帶着用不完的方寸符一樣,看似只邁出一步,卻如同鬼魅一般出現在幾步之外的敵人身前。好像可以直接穿透空間一般。
少年雖然早有戒備,但青年漠然出現在自己身側且手中的利刃幾乎要貼到自己的脖頸,躲避時還是有些慌張。一縷鬢髮被削斷。少年側頭躲避后抬起右手橫擋住緊追不捨的連刺。待到對方的兵刃被自己手中長劍盪開后,雲雪瀾順勢刺向青年持刃的手腕。奈何後者的身法靈巧,並未縮手躲避,只是腳下動作,便躲開了雲雪瀾的一擊,只是袖口被劃破。就這樣,青年的刺殺之術其實十分簡單,無非就是翻來覆去的七式,卻仗着身法的詭異和微妙像一隻幽靈般繞着少年周身,伺機而動準備困獸
。雲雪瀾不僅要時刻留意隨時會刺向自己身體各處的利刃,還要全神貫注的尋找反擊的時機,因而不斷被消耗着精力與體力,漸漸的有所不支,額頭上滲出的汗水就像剛從水盆里撈出來的衣服,順着臉頰流淌下來,打濕了衣衫。已經分不出來,此刻少年的衣服是被汗水浸透還是夜露未乾。
不知雲雪瀾覺得是站在原地給對方暴露出來的破綻太多,還是招架不住對方的攻勢手忙腳亂之下竟然退到了牆角。似乎是想看看自己獵物的困獸之鬥,青年也並不忙着追擊動手,而是輕蔑的站在少年面前,看着少年一邊靠着牆壁大口喘氣,一邊從腰間取下一個白色的酒壺,仰頭灌了幾口。似乎是酒壯慫人膽,也似乎是片刻的調息讓少年回復了些許力氣。他用袖子抹了一把嘴上的酒水和臉上的汗水,而後用劍指着對面的青年說道:“兒子,這地上死的莫不是你親娘,你竟然對你爹下手這麼狠?”而後對着地上的屍體豎起中指。
青年的不屑與玩味笑容剎那間轉變成滔天的怒火,他也不再使用什麼身法,而是直接沖向牆角的少年。青年的利刃刺穿了少年的右肩,一截利刃直接透體而出刺入茶肆的木牆中。與此同時,他的左肋也被少年的劍刺入,只是劍刃卡在兩根肋骨中間不得寸進。青年直接棄掉手中的兵刃,掄起雙臂兩枚拳頭如同重鎚一樣砸向少年的兩側太陽穴。雲雪瀾也不甘示弱,鬆開握住劍柄的右手,一拳錘向青年的面門,伸出左手,下意識的去格擋對方的右拳。但云雪瀾的出手比對方稍慢了些,當他的拳頭擊中青年面門時,自己的太陽穴已經結結實實愛了兩記重鎚。少年頓時感覺腦袋嗡的一聲震鳴,一股腥甜從喉嚨里涌到口中。因為這片刻的眩暈讓他的出手有些滯澀,因此落在對方臉上的拳頭也僅是把青年的鼻樑砸的凹陷下去,鮮血從鼻子和嘴角滲出。青年踉蹌的向後退了兩步,他並沒有去擦拭臉上的血跡。雲雪瀾幾次試圖將涌到嘴中的腥甜強行咽下去,但最後還是喉頭一熱,“哇”的一口吐出一灘血水。
兩個滿臉是血的男子一邊喘着粗氣,一邊惡狠狠的對峙着,就像兩頭斗累了卻又都不甘心認輸的公牛。雲雪瀾吐了幾口帶血的唾沫,雖然面色蒼白,且血跡斑斑,但依舊挑釁的將中指對着一旁的女屍。
青年的疲憊再一次被怒燃盡,他一把將插在右肋的劍拔出丟在地上,也不去理會依流血的傷口,低吼着沖向被利刃釘在牆上的少年。
青年用膝蓋撞向少年的小腹,後者一邊抬腿阻擋,一邊左手成拳擊打青年的咽喉。青年右手成掌迎上少年的拳頭,左臂向前探出一把將插在強i里的兵器從少年右肩抽離出來。少年疼的哆嗦了一下,可不待他做出什麼反應,利刃便刺向自己的咽喉。少年堪堪躲過致命的一刺。可利刃如同毒毒蠍的尾鉤一般如影隨形。連續的刺空,讓青年有些急躁,他不再只尋求擊中對方的要害,而是只尋求刺傷對方。少年的躲閃愈發狼狽,他好像並沒有多餘的時間再從芥子物中取出另外的兵器對敵,而是狼狽的閃躲着。青年的一擊直指雲雪瀾的眉心,後者伸出右手一把握住利刃。鮮血瞬間染紅了整隻手掌,還不時的滴落在地。青年試圖將兵器從少年手中抽出,可卻似乎是嵌在對方手掌中一樣。青年大怒,沒有料到對方的肉體凡胎居然可以牽制自己的兵刃。他正預再次發力,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中的兵刃之上,卻忽然感覺到小腹被什麼重擊一般,原來雲雪瀾陳其不備用膝蓋頂撞了其襠部。一股鑽心的疼痛從丹田上涌至胸口。被擊中要害的陣痛讓青年的身體出現片刻的麻木,眩暈感也湧入腦海。就在他出神的片刻,少年握住兵刃的手突然鬆開。青年毫無防備,又恰好小腹受創而向後倒去。
一直被動防禦的雲雪瀾就在等候這個對方手無縛雞之力的機會。用竭的力量好似乾涸的河床突然被開閘泄洪的注滿一般。他跨前兩步,趁着青年躬腰前傾,試圖阻止自己跌倒的契機,一腳踢在後者的臉上。青年腦袋毫無防備的挨了雲雪瀾一腳,頓時感覺眼冒金星。他張開嘴,想要呼吸一口空氣,以使自己清醒,可張口卻毫無意識的掉出五顆帶血的牙齒。青年小腹與腦袋的劇痛如同海嘯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從肉體席捲到神魂,他只感覺自己的頭髮被揪住,自己並沒有倒下,也沒有站起身,而是被救助腦袋狠狠撞向眼前的膝蓋。接連撞了三四下,青年面部的骨骼幾乎已經盡數碎裂,整張臉已經變得血肉模糊。鮮血從斷裂的眼眶中流出,視線也變得模糊。
不知是被少年接二連三的猛烈撞擊,使青年變得七葷八素,還是之前蠻牛撞山一般的衝殺讓其體力消耗殆盡,青年感覺自己的頭腦變得愈發混沌,身體愈發無力。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一名七八歲的男童,在冰天雪地中正瑟瑟發抖。男童只有單衣已成襤褸,身上卷着一條破爛的草席。此刻的雪已經停了,但雪后的天氣卻更加難熬。男孩蜷縮在一座破敗不堪的土地廟門口。寺廟雖然也漏風,但還是比廟外稍微好些,並且寺廟裏現在還有十幾名與男孩穿着一般破爛,年紀卻明顯大了些的少年正圍着一堆用枯枝敗葉生起的篝火。
很顯然微弱的篝火無法與從坍塌的土牆外和瓦片掉落七七八八的屋頂吹進來的凜冽朔風相抗衡,更帶給不了這群少年絲毫的溫暖。少年們時不時搓着手,或者攤開雙掌對着手心哈氣,可嘴裏呼的氣才一接觸冰涼的雙手就升騰起白霧。儘管如此,少年們還時不時看向廟外,那個被他們轟出來的男孩。
若是讓男孩也呆在寺廟裏與眾人一起,是有足夠的位置和空間。但這群少年卻將同為乞丐的男孩趕出了廟門。不因有它,只是他們覺得自己過得已經足夠辛苦艱難,對生活幾乎絕望,可唯一能讓他們對生活不至於失望透頂,或者說唯一可以讓他們苦中作樂的事情,就是有人比他們過的更慘。自己一行人在四面漏風的破廟裏,已經慘不忍睹,那麼若是有人直接呆在雪地里一定比他們更慘。所以他們需要有個人去做這個比他們更慘的人,以使自己獲得些許的平衡和慰藉。可他們幾人年紀相仿,力量相當,可謂是勢均力敵,所以他們沒辦法讓其中的一位同齡人去做這隻被送上祭壇以換取眾人對受苦的“心安理得”的羔羊。於是他們便心照不宣的選擇了他們年齡最小的一個,也是他們之中最弱小的一個。因為只有他不會反抗,即使反抗他也沒有抗爭的能力,也沒有人會站出來替他鳴不平。
於是,他就成為這些人眼中可以覺得自己生活沒那麼苦的“糖”,成為他們治療自己覺得世道不公這種病的“葯”。世人多會如此,在他們眼中有三類人,第一類人天生比他們好運,這些人的生活與生俱來就要比他們優越,到了他們望塵莫及的地步。於是他們除了羨慕這些天生的幸運兒之外,別無可做,可能偶爾會酸溜溜的評頭論足幾番,說這樣的官宦豪門子弟只是表面上過的風光,其實背地裏要受的苦遭的罪是常人無法想像的,當然他們也會以看戲的心態去看着這些人能夠有一天真如自己猜想的一般過的沒那麼好。第二類人是與他們出身相似,背景相同的人,這類人也是最多的。對於這些人,世人習慣以攀比的心態對待。他們希望想盡一切辦法去去炫耀自己要比其他人過的好,要成為他們這一方小江湖裏的佼佼者。然後他們會對那些被自己落在身後的“同道中人”情真意切的安慰一番,想要勸慰這些人,他們過的不是不好,所謂的不好只是不如自己而已。但反過來,若是這些“同道中人”成為這個小江湖中數一數二的存在,或是向他們炫耀自己的生活“sh”的時候,他們會由衷的詛咒這群人,希望他們早日過的不好,早日過的和自己一樣,最好是不如自己。這樣他們又可以以這個小江湖中過的“最好”的人的姿態獨領風騷,且滿足了自己脆弱不堪的虛榮心。第三類人是那些天生就不如他們的一類“可憐人”會以那位各式各樣的原因成為他們眼中真正的“弱者”。這些人過得不好,他們反而會真正的同情,甚至憐憫,不僅不會冷嘲熱諷或者冷眼旁觀,反而會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施以援手。他們會誠心誠意的向滿天神佛祈禱,保佑這些人有朝一日可以過的好起來。世人的心態就是這樣奇妙,若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時候,他們會以截然不同的心態對待這三類人。可一旦他們發現自己變成了第三類人,在自己對生活絕望時,他們會有意的在身邊尋找或者“製造”出第四類人,那些過的比他們還不如的人,比他們更慘的人。似乎只有這些人的苦才能變成他們生活里的甜,只有看到別人的更殘,才會覺得iji沒那麼殘,甚至相比之下有些“幸福”,以這樣的方式尋求活下去的希望,彌補自己內心對世道的抱怨與不滿。而唯一能被他們製造出來的就只有比他們更“弱小”的人啦。
眼前寺廟裏少年就是這樣的一群人,同為乞丐的他們,在這個江湖中已經是最底層的存在,他們只能選擇他們之中年齡最小的乞丐,使他成為底層中最卑微的存在,以成為被製造出的第四類人。他們做這一切心安理得,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為男孩開口說話,就在眾人的沉默中,他們心中的愧疚與良知就被外面的風雪徹底涼透冰封。
男孩的連臉色已經從通紅變得青紫,他的哆嗦和顫抖也變得愈發微弱。就在男孩以為自己要凍死荒野的時候,他模糊的視線里出現了一抹紅色,那是一位身披紅色大衣的美麗女子,女子看起來二十來歲,手裏握着一把收攏的油紙傘。女子像是雪中飄落的紅梅,輕輕落在男童的跟前。她俯下身子,將身體幾乎僵硬的男孩抱在懷裏。她衣衫潔凈,他衣衫襤褸。她身上有淡淡的花香,他身上有一股酸臭的味道。她就這樣抱着他進了廟門。男孩還記得女子好像開口詢問了裏面的一群少年,為何把自己置於冰天雪地之中,她的聲音很輕柔動聽,溫柔的讓他想入睡。隨後的一切他便一無所知。
當男孩再次醒來時,已經是一天一夜之後,在溫暖整潔的房間中。房間中生着炭火,很旺的炭火,,所以屋子裏很暖,他這八年來從沒有感受過的溫暖。
從此他就跟着她。她告訴他,她是一個殺手,除了殺人她什麼都不會。他不知道什麼是殺手,他只是在她問自己願不願意和自己學殺人技的時候毫不猶豫的點頭,他並不知道自己點頭意味着什麼,他知道只有自己點頭,才能留在她的身邊,留在這間屋子裏,留在有炭火的溫暖里,留在他從未感受過的溫暖里。
她教他讀書寫字,他與她學殺人技。
他當她是娘親,長大些后當她是姐姐,再長大一些,他也不清楚在自己心裏拿她當什麼。他知道,後來隨她進行刺殺時,她會為了更容易得手去陪不同的男人們睡覺。她在床上,他在門外。他聽見裏面她的聲音,卻聽不出是哭是笑。他只知道每次這個時候,他的心裏都很痛,每次聽到她在裏面發出讓他心頭蕩漾的聲音時,他都想衝進去把壓在她身上的男人一刀砍死,或者將她從那些禽獸的胯下解救出來。
有一次他終於沒有壓抑住內心的怒火,他沒有按照她的命令在外面接應,而是破門而入。赤身裸體的男人意識到自己是被刺殺的對象,仗着身手不錯得以逃命。這次任務失敗,僱主很生氣,她加倍賠付了僱主的銀子,還切掉了自己左右的小指作為賠罪。
回到他們煮的地方,她沒有打罵他,也沒有責罰他。只是讓他走。便再不肯走出房門。
他在門外跪了五天五夜,滴水未進。在他昏迷倒地的時候他看到她從房中走出。還是穿着一襲紅衣,如同他們初見時候一樣。她像梅花飄落一樣,輕盈的落在他的身邊,抱起他,只是這次抱的很吃力。他的衣衫在風吹日晒五日有些髒亂,她的衣衫依舊整潔。他無日無夜沒有洗澡身上有些酸臭味道,她依舊散發著淡淡的花香。
從此他繼續跟着她。他一直有兩個問題想問她。當年寺廟裏的那些孩子最後怎麼樣了,是否被她殺了;在她心理把他當什麼。
第一個問題她沒有開口,第二個問題他沒有開口。
青年模糊的實現變得愈發模糊,眼前的男孩與少年都漸漸消失,他的眼前只剩下一張熟悉的臉和一襲熟悉的紅衣。他還是像當年一樣,即將暈倒,她卻沒有再過來抱起他。他看着眼前這張蒼白但在他心裏永遠絕美的臉頰,她嘴角的血跡如同飄落在雪地里的梅花,和當年一樣美。他看着她笑,她卻沒有看到他笑。他閉上眼睛,等着她來抱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