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放棄
北風咆哮夜,漫卷雪花,天地間混混沌沌,只聽得一陣馬蹄聲,看不清來人。
“吁!”
從馬上跳下來一個裹着黑布棉襖的人,那棉襖上打滿了補丁,一側袖口還露着髒兮兮的棉絮。來人身量不高,聲音清脆似女聲,腳上穿的卻是一雙破爛軍靴。寬大的靴筒用布條纏繞緊綁住腿,開裂的鞋底也用麻繩縫補了幾道。
她跳下來后,哈口氣搓了搓凍僵的雙手,從馬鞍上卸下麻袋,扛在肩上,鑽進了在風雪中搖搖欲倒的馬棚。
“麻姑!你可回來了!”正在為母馬接生的張老漢看到來人矇著面,長出一口氣。
“風雪太大,路上凍了滑得很,馬都摔倒兩次!”麻姑卸下肩頭的袋子,看了看旁邊快熄滅的火堆,“這裏太冷了,火要燒旺一點!”
張老漢站起身沖外面大喊道:“田生!你耳朵聾了!讓你再抱些柴草進來!”
不一會兒,一個瘦小的兵丁抱着一捆柴枝嘟嘟囔囔的走了進來。
“柴火都不夠人燒的,還管這些畜生作甚?又不是咱家的,死了就死了唄,還能分點葷腥吃呢!”
抱怨歸抱怨,田生還是把火燒旺了起來。火光照亮了整個馬棚,難產的母馬不停的嘶鳴着。麻姑撫摸着它的肚子,安撫道:“好馬兒!使勁兒!不要放棄,再加把力!你可以的!”
田生撇撇嘴,心想畜生聽得懂才怪!
“哎呀!頭出來了!頭出來了!”張老漢連聲叫道。
麻姑急忙蹲下身,小心剝開胎膜,拉住小馬的前腿往外拽,母馬疼得哀鳴不止,忽地“噗”一聲,整匹小馬都出來了!
白色的小馬!像外頭的雪花一樣純白的小馬!
麻姑用袖子蹭了下額頭,氣喘吁吁的喜道:“好漂亮的小馬!”
張老漢端來一盆熱水給她洗手,嘆道:“毛色這麼好看的小馬難得一見,可惜生不逢時啊!如今天寒地凍的,能不能活到明天早上都難說。這母馬看着是不行了……”
麻姑凈了手,看着草堆上初生的小馬駒正支着腿兒努力站起來,大大的眼睛不安的瞅着這個陌生的世界。
“這裏我來看着,你們去睡吧!”麻姑說道,“給我幾張氈子就好。”
半夜田生起來解手,見馬棚里的火光還亮着,他揉揉眼走上前。幾張毛氈子蓋在母馬和小馬身上,麻姑則抱緊雙臂斜靠着木樁睡著了。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眸要是周圍沒有留下皰疹的痕迹,應是極美的。
傳言她曾是兵部尚書家的嫡女,在都城也是數得着的美人。現在變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要是其他女人估計早就上弔死了。她卻還倔強的活着,像牧場裏那被冰雪凍了一個冬季都凍不死的野草。
她這人話不多,當初分到哪裏人家都不要她,有的怕被她傳染,有的是怕見她那模樣。後來,因她懂一些獸醫,被安排在牧場給張老頭打下手。
這個冬天比以往冷多了,馬牛羊凍傷凍死了很多,她不分晝夜的救治那些凍傷的牲畜,昨晚又為母馬接生,已然累壞了。
田生嘆了口氣,進屋抱了一床破棉被出來,扔在麻姑身上。麻姑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看到身上的被子,眉目彎彎朝他道了聲謝。
“凍死了可沒人給你收屍!”田生冷哼着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地上落的雪齊膝深,田生用鐵楸費力的鏟着門前的積雪。忽然聽到張老漢大喊:“哎呀!死了!凍死了!”
田生心裏咯噔一下,扔掉鐵楸跑向馬棚。到了一看,頂着雞窩頭的麻姑像是剛睡醒,一臉驚慌。雪白的小馬趴在草堆里,一個用力站了起來。而那匹剛生產過的母馬已經死僵……
田生拍着胸口朝張老漢翻了個白眼。
麻姑望着死去的母馬,目光有些獃滯。這個冬天,她見了太多太多死亡的場景,有牲畜的,有野獸的,也有人的。從未覺得生與死離得這樣近,從未覺得死亡的氣息這樣濃烈!
嚴寒如同瘟疫。死起來,都是接二連三,然後成群成片。
麻姑餵了小馬,張老漢喊她吃早飯。每個人一碗熱氣騰騰的野菜雜碎湯,兩根硬邦邦的腌牛肉乾,還有巴掌大的一塊豆餅。張老漢和田生是最下等的雜役,而她是個罪奴,能跟着他們混口飯吃已是不易。
雜碎有股沖鼻的腥膻味,麻姑坐在灶台旁邊,面對着被煙熏得烏漆墨黑的土牆,把豆餅掰碎了拌在湯里攪了攪,就着牛肉乾吃了起來。
為了禦寒,張老漢在湯里放了些花椒。張老漢和田生比較能吃辣,一碗湯下肚,他們沒啥感覺,麻姑卻辣得額頭都冒出了汗。
連日來,他們早晚都是吃這些。中午在牧場幹活時,只能吃些豆餅肉乾充饑。
田生知她是從都城流放來的,曾問她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是什麼?
麻姑想了想,她什麼山珍海味都吃過,覺得最好吃的卻是一根酸得倒牙的糖葫蘆。
田生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懷疑她是不是從大都城來的。糖葫蘆誰沒吃過?不就是裹了一層蜂漿的紅果嗎?牧場後山坡上就栽了許多紅果樹,到了秋季,紅果果落得滿地都是,爛在地里都沒人吃,被他們收起來拌在飼料里喂牲畜了。
麻姑兀自笑了,告訴他對於美味而言,吃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誰一起吃。
田生問她糖葫蘆是跟誰一起吃的?
麻姑目光微垂,視線落在泥濘的地上,沒有回答。
田生知她全家都死光了,孤苦伶仃,嘆了口氣勸道:“人死不能復生,節哀吧!”
誰知麻姑一聽立馬蹦了起來,照頭給了他一巴掌。
“兔崽子你才死了呢!節哀你個頭!”
田生揉着腦袋,睜着無辜的大眼望着站在山崖邊迎風而立的麻姑,那形單影隻的單薄背影不知為何,每每看到,每每心軟。
算了,好男不跟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