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形勢突變

第六章 形勢突變

“口口聲聲讓我們做出犧牲,我們犧牲得還少?為這個流管處,我們讓了多少步,地讓了,樹讓了,井讓了,我們的死活呢,誰管?”馮橋的聲音弱下去,八老漢連珠炮一樣的質問面前,他終於緘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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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回到縣上,祁茂林就告訴林雅雯,新上任的省委副書記馮橋要來河西市調研,沙湖縣是重點。

“他真的上任了?”林雅雯仍然沉在幻想里不肯醒來,她對馮橋擔任省級領導,一直持懷疑態度。

“我早說過,你偏是不信。”祁茂林嘆了一聲,又道:“馮副書記這次來,重點是調研流管處的改革,解決流管處跟縣上的矛盾,你我得做好犧牲的準備。”

“犧牲什麼?沙湖縣三十萬農民的利益,還是你我頭上的烏紗?”林雅雯自嘲了一句,又覺跟祁茂林發這樣的牢騷沒一點意思,沉吟片刻,問:“具體工作佈置下去了沒?”

祁茂林說:“還沒,我想跟你碰碰頭,大致通一下思路,然後再往下安排。”

林雅雯心裏想,祁茂林現在是尊重她尊重到家了,以前這種事,壓根用不着打招呼,一個會議佈置下去就行。看來,祁茂林真是有退隱的意思。

“能通什麼呢,照上面的安排做就是了。”林雅雯泄氣道。祁茂林想勸她兩句,但自己的心情也很壞,壓根就勸不了別人。“具體工作還是你負責吧,聽市上說,馮副書記還是堅持原來的意思,想把流域內的小企業交給市縣兩級,讓流管處輕裝上陣。”

“那不叫輕裝上陣,叫賣光吃凈。”

“雅雯啊,這話往後還是少說,馮副書記是個很講原則的人,別因為牢騷話,把自己毀了。”

“原則?”林雅雯冷冷一笑,腦子裏,慢慢浮出馮副書記那張臉來。

那是一張多麼堅硬的臉啊,這張臉每閃現一次,林雅雯的心就被狠狠地戳爛一次,血汩汩而流,往事也汩汩而流……

林雅雯跟馮副書記,原本是有過瓜葛的,說瓜葛也許不妥,可又說什麼呢?這麼多年了,林雅雯從沒找到一個詞,來準確地為那段往事畫上句號。更沒找到一個詞,為往事中的那個人那張臉貼上合適的標籤。是的,有些人是需要貼上標籤的,不能老讓他頭上的光環還有官銜迷惑別人。但林雅雯做不到,她試過,最終卻又無可奈何放棄了。他像一個混亂的符號,躲在她心靈的背光處,時不時的,在她已經傷愈的心上咬上兩口。

往事浮出來,如煙如霧。

那時林雅雯還在林業廳,剛當科長不久,有天洪光大找她,說想請水利廳馮副廳長吃飯,請她作陪。林雅雯一開始不想去,後來禁不住洪光大軟磨硬纏,便去了。那是她跟馮橋第一次認識,感覺說不出是好還是壞,再說那時她也沒有資格評價人家,畢竟,兩人的地位太懸殊了,她只有仰起臉,探望星空一樣探望着高高在上的馮副廳長,直覺告訴她,這是一個城府很深的男人,說話不露痕迹,而且……

林雅雯搖搖頭,把跳進腦子裏的那些殘碎的往事驅走,專下心來跟祁茂林研究如何迎接馮副書記。林雅雯的意思,具體工作她干,彙報會還是由祁茂林來主持:“畢竟你是一把手,再者,縣上的情況你掌握得全面,到時還是由你來彙報。”

“啥一把手二把手的,現在該是你拋頭露面的時候,這次一同來的,不只是馮副書記,省委趙秘書長也要來,他可是個惜才之人啊,雅雯,你要抓住這次機會。”

“老祁,你把我想歪了,我林雅雯還沒到削尖腦袋往上鑽的時候。”一句話,說得祁茂林不吭聲了。林雅雯並沒有傷害祁茂林的意思,只不過她的心情過於糟糕,說出的話聽上去就像是帶刺。意識到這層,林雅雯忙說:“老祁你別多想,我這心裏,亂。一想要把那麼多包袱接過來,真不知道這個縣長還咋當。”

祁茂林尷尬地笑笑,這些憂慮他已跟市委孫濤書記彙報了,孫濤書記的意思,暫不考慮這些,如果省上硬要把負擔卸給市縣,就由市上扛着,實在不行,他去找省委海林書記。

真的能讓市上扛着么?祁茂林心裏沒底,也不敢太抱指望,他提醒林雅雯:“我擔心他們要來硬的,無條件讓縣上讓步。”

“讓步?只要他們不怕沙湖縣的老百姓造反,我這個縣長,無所謂!”林雅雯現在心裏也沒了底,只好賭氣道。

兩個人簡單商量了一下,就緊着做起準備來,不論心裏咋有意見,準備工作還得往細里做。尤其群眾的思想工作,更要做好做周全,切不可在調研期間發生群眾圍攻事件,這也是孫濤書記擔心的。

林雅雯緊急召集公安部門的同志,要他們分頭下去,排查摸底,掌握群眾的思想動態,對思想過激有可能製造事端的,提前做好預防。按以往經驗,凡是省上或中央來領導視察,公安部門都要提前深入鄉村,深入農戶,一個村一個村的排查,對那些老上訪戶,釘子戶,都要事先請到一個固定的地方,由專人看管。這一次,林雅雯要求把工作做得更細,更保險。佈置完鄉村的事,林雅雯又到幾家企業走了走,如今企業普遍不景氣,下崗比上崗的多,尤其城鎮低保對象,已越來越成為縣上的負擔,每次來領導視察,這些人總要給縣上找麻煩。林雅雯打心裏同情他們,也想儘力把他們的困難解決掉。但縣上財力實在有限,有些問題擱了多年,至今落實不了,弄得林雅雯很被動。去年她四處求人,多方籌措資金,並從南方請來兩家企業,啟動了縣上的下崗再就業工程,一次性解決了三百多名下崗職工的就業問題。今年本想再招幾家商,將沙湖縣的土特產加工還有皮毛生加工形成產業,誰知這一連串的事,把她的精力全給佔去了,一件正事也做不成。

縣上為官,你會被形形**的小事瑣事困住,你的精力,一大半熬在老百姓的油鹽醬醋上,想專門騰出時間搞大項目,大手筆,幾乎不可能!林雅雯不是嫌這些工作瑣碎,更不是不把老百姓的油鹽醬醋放心上,但,她對目前這種工作狀態,還有工作成績,很是不滿。怎麼著我也得干出一兩件有影響的事啊!

轉完幾家企業,挨個強調了一遍,要他們一定把職工的思想穩住,有困難,等領導走後,找她。她解決不了,找市委,千萬別在這節骨眼上再添亂。那些廠長經理們都理解,紛紛表態,會看好自己的門,管好自己的人。林雅雯最後來到熏醋廠,李敏正好在廠里,看見林雅雯,匆匆忙忙打車間裏走出來,笑道:“林縣長來了,怎麼提前不打個招呼,看我這手,髒得都不能跟你握。”林雅雯笑了,李敏穿上工裝,一點都看不出是廠長,更看不出曾經還當過領導,完全就是一個女工。

“怎麼樣,廠子還正常吧?”

“正常,最近我們又開闢了西安市場,熏醋在那邊銷得很好,就愁生產不出來。”李敏邊擦手邊道。

“好消息,但要注意,絕不能蘿蔔快了不洗泥,質量一定要穩定。”

“質量問題你放心,廠里有三道關口,把得很緊。”

“擴建方案呢,啥時候交給我?”兩個人邊說話邊往辦公樓去,熏醋廠辦公樓很舊,還是七十年代修的,這些年廠子雖說掙了錢,李敏一直捨不得拿它建樓,她想新擴兩條生產線,讓廠子的生產能力翻兩番。這事她曾跟林雅雯彙報過,林雅雯很支持,要她儘快把擴建方案報上來,縣上雖說支持不了資金,但在土地、稅收等方面給予優惠。

進了辦公室,李敏換去工裝,洗把臉,從抽屜里拿出擴建方案,遞給林雅雯。林雅雯草草看了一遍,道:“方案的事過幾天再議,今天找你,是想佈置一項工作。”

林雅雯跟祁茂林商定,由李敏代表企業界,向省市領導做彙報。熏醋廠雖是規模小點,但近兩年發展很快,具有代表性。李敏也沒推辭,只是擔心,自己彙報不好。林雅雯看她靦腆的樣子,打趣道:“你怎麼老是小媳婦的腔調,不行,要想把企業做大,就得拿出婆婆的氣勢來。”說笑了一陣,林雅雯起身告辭,李敏非要留她吃飯,林雅雯說:“飯就不吃了,等把擴建的事定下來,我請你。”

剛出廠門,林雅雯就讓兩個工人堵住了。

這兩個工人一個叫謝發順,一個叫劉老成,原來都是熏醋廠的釀造工。熏醋廠舉步維艱時,兩人離開廠子,在外面單幹,後來李敏接管熏醋廠,按縣上的改革方案,對一部分職工做了分流,凡是主動提出跟廠子解除勞動關係的,由廠子一次性補償兩萬到三萬不等的補償金,由其自主創業,自謀發展。謝發順跟劉老成是第一批提出要補償金的,當時兩人態度非常過激,生怕李敏說了空話,三萬元的補償金拿不到手。尤其謝發順,一連三天堵在李敏辦公室。那陣兒李敏手裏沒錢,方案報批后,正在跟銀行跑貸款。謝發順仗着自己是老職工,跟原來的廠長又有點關係,便自封為職工代表,帶頭維護職工利益,私下還唆使個別職工哄搶廠子裏的設備,給李敏施加壓力。迫於無奈,李敏從朋友處借款,將他跟劉老成幾個的補償金先付了。拿到錢后,兩人沒再來過廠里,幾個人聯合搞了個小型食品廠,產品還沒推出,又鬧得散了伙。眼下熏醋廠扭虧為盈,發展勢頭一天比一天好,工人工資比原來翻了兩倍還多。謝發順又不安分了,想回來上班。找了李敏幾次,李敏不予理睬,這才商量着,要堵林雅雯,告李敏的狀。

“憑啥不讓我們上班,我們是熏醋廠的老職工,熏醋廠什麼時候都有我們的一份兒。”謝發順堵在林雅雯前面,指手畫腳道。

“有問題到辦公室談,堵在廠門口影響不好。”林雅雯說。

“廠子讓人霸佔了,哪還有我們說話的地方?”劉老成道。

“霸佔,誰霸佔了?”林雅雯瞪住劉老成,半年前她接待過一次劉老成,是因他女兒的工傷,當時有關部門處理得不是太妥,劉老成找她反映情況。林雅雯的印象是,這人還講道理,能聽得進別人的勸。可今天劉老成的態度,就讓林雅雯有點吃驚。

“不是霸佔是啥,這麼大一個廠子,憑啥就成她李敏的了?這廠子可是我們工人的血汗換來的,以前我們創業的時候,她在哪?”

“廠子是經過合法改制后出讓的,當時你們都在職工大會上點過頭。”林雅雯耐着性子,跟兩個人做工作。

“啥合法改制,那還不是你們官官相護,設下圈套算計我們工人?”謝發順的聲音很高,邊說邊沖遠處招手。林雅雯看見,離廠大門不遠處,聚集着一伙人,正探頭探腦朝這邊觀望。心想一定是謝發順發動來的。莫名的,林雅雯就來了氣。有事不通過正常渠道反映,動不動就搞聚眾上訪這一套,這股歪風怎麼就剎不住?

林雅雯正想沖謝發順說什麼,李敏接過話道:“不合法是不,不合法你可以向法院起訴。”

“以為我不敢啊,姓李的,你也太猖狂了,欺負我們工人老實是不?我們不但要向法院告,還要到市**省**上訪。”

“不頂用,老謝,你威脅不了誰,別人上班可以,你們兩個,告到天盡頭,也甭想把你們的小算盤打成!”

“你——”謝發順眼珠子都突出來了,原想在廠門口這麼一堵,李敏就會怕,就會乖乖讓他跟劉老成上班,哪知——

“把路讓開,讓林縣長走!”李敏忽然黑下臉,聲音極具威嚴地說。

“讓開?沒那麼容易,不把問題解決掉,今天休想走。”謝發順也較了勁,不過他的底氣顯然沒李敏足。

“我再說一遍,請把路讓開!”李敏加重了語氣,腳步往前跨了幾步,逼視住謝發順。此時的李敏,跟辦公室里那個舉止拘謹說話愛臉紅的李敏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我就不讓,你能咋?”謝發順嘟囔着,腳步下意識地往後縮,目光,不安地盯在林雅雯臉上,想從林雅雯這兒求得幫助。林雅雯不為所動,她今天還真是想看看,李敏怎麼處理這件事?

李敏沒跟謝發順爭,掏出手機,直接打給“110”。一聽李敏報案,謝發順慌了,劉老成更慌,伸手拽拽謝發順:“走吧,老謝,好漢不吃眼前虧。”

“想走?來不及了,給你台階你不下,偏要逼我公事公辦。保安,把這兩位請進去,過一會‘110’到了,交他們處理。”說完,李敏示意孫愔,可以走了。孫愔這才發車,林雅雯什麼也沒說,她知道,對付謝發順這種人,手軟不得。他們本來是按政策安置了的,見熏醋廠效益一好,又都犯起紅眼病來,如果聽任他們鬧下去,縣上的穩定就沒法保證,企業的穩定與發展更是沒法保證。

看來對改制企業,還得出台一些保護性措施,以前對這個問題真是疏忽了。

第二天上午,林雅雯便將體改辦的人叫來,安排給他們一項任務,對改制企業進行摸底,重新回頭看,看看改制后還有哪些問題沒落實,職工思想上還有什麼情緒?“重點要放在職工生活上,如果改制后確實有生活過不去的,一定要統計出來,拿出對應的保證措施,不能因為改革,就讓他們連日子都過不去。當然……”林雅雯頓了一陣,語氣堅定地說:“對那些始終想鑽改革空子,又不肯好好乾工作的,不能一味讓步。”

下午,強光景從沙漠裏趕回來,徵求林雅雯意見,陳家聲及八老漢的宣傳材料都準備好了,按慣例,縣上要在小範圍內召開會議,先把材料討論一遍。聽完強光景的彙報,林雅雯說:“開會就不必了,不是有你跟馮部長么,把好關就行。”強光景猶豫道:“還是在會上過一下吧,讓大家提提意見,免得到時候……”

“啥事都上會,還要不要干工作了?”林雅雯一向對開會有意見,縣上大小的事,都要上會研究,一半精力就要泡在會上。她曾向常委會建議,分管領導能做了主的,就由分管領導做主,別大事小事都往會上提。祁茂林當時沒反對,會後跟她交換意見時,說縣上就是這樣,凡事最好還是在會上定,一兩個人定了,別人會鬧意見。林雅雯堅持己見:“啥都要會上定,還要分管領導做什麼,有些習慣我看得改,現在都在講效率,大家都捆綁在會上了,效率從何談起?”

“效率是要講,集體領導更不能丟,有些事你別看是小事,一旦捅了婁子,就是大事。”祁茂林有祁茂林的原則,這些年他一貫的堅持是,啥事都擺會上,有成績大家分享,出了問題集體承擔。受他的影響,縣上的幹部們也是啥事都不輕易拍板,就等着上會定。

強光景還想解釋,林雅雯打斷他說:“這事就按我的意見辦,你們把材料準備好,按原先定的計劃分頭去找媒體,需要我跟祁書記出面的,我們跟媒體做工作,宣傳部門能做了主的,直接做主好了。”吩咐完這件事,林雅雯又問:“最近秦風表現怎麼樣?”

一聽問秦風,強光景就變得吞吐了,猶豫半天,道:“林縣長,你跟祁書記碰個頭,看能不能把秦風調整一下?”

林雅雯哦了一聲,強光景這句話,等於是在告訴她,秦風又在搞小動作了。

這個人,啥時才能把那些壞毛病改掉?

2

省委副書記馮橋在市委書記孫濤和市長林海詩等一干人的陪同下,來到沙湖縣。跟馮橋一道下來調研的,有省委秘書長趙憲勇,省農辦、體改委、扶貧辦、水利廳、林業廳的領導。這一天是六月十九號,星期二。祁茂林和林雅雯一大早就候在賓館,車隊抵達時,林雅雯突然接到鄭奉時的電話,鄭奉時告訴她,他已從新疆回來,正在流管處恭候各位領導的光臨。林雅雯還沒來得及跟鄭奉時說什麼,孫濤書記已笑着走過來,向他們介紹馮橋。

目光相碰的一瞬,林雅雯感覺自己的身子抖了一下,馮橋倒是無所謂,居高臨下說了聲:“你們辛苦了。”然後將目光挪開,投到秘書長趙憲勇臉上。林雅雯發現,多年不見,馮橋的目光還是那麼冷傲、拒人於千里,只不過,這目光里更多了一層風霜。跟他臉上的皺紋聯繫起來,就能讓人想得到,這些年,這個躊躇滿志的男人並不是一帆風順。

見馮橋不再注意自己,林雅雯將心思收回,跟趙憲勇交談着,往會議廳去。這空兒,市委孫濤書記已將馮橋此行的主要目的說給了祁茂林。祁茂林的臉色由暖變冷,他心裏忍不住嘀咕,孫濤書記怎麼也變調子了啊?

省市縣三級領導在沙湖縣賓館召開簡短會議,會議由市委書記孫濤主持,孫濤書記先是致了熱情洋溢的歡迎詞,他代表市委、市**對馮橋書記一行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同時對市縣兩級幹部提出要求,一定要以這次視察為動力,將河西市及沙湖縣的各項工作推向一個新**。趙憲勇代表馮橋一行講了幾點要求,說這次省委派出調研組到河西市沙湖縣,就是想現場解決流管處跟沙湖農民的歷史糾紛,要本着尊重歷史尊重現實的原則,一切圍繞着發展這個大目標,該縣上讓步的,縣上讓步,該流管處做出犧牲的,流管處做出犧牲。一個原則就是,流管處的改革要加大力度,要往縱深處推進。要按照省委海林同志的要求,把工作做紮實,做細緻。至於縣上有什麼具體困難,可以提出來,由調研組研究解決,調研組解決不了的,把問題帶回去,由省委解決。

會議之後,省市縣三級領導驅車前往胡楊鄉,祁茂林走在最前,林雅雯的車子在最後。上路不久,林雅雯心裏不踏實,打電話給王樹林,問沙灣村的群眾情緒怎麼樣,不會出什麼問題吧?王樹林保證道:“林縣你就放心,這次要是出了問題,我王樹林任打任罰。”林雅雯沒心思跟王樹林說笑,剛才趙憲勇一番話,沉甸甸壓在她心上,感覺馮橋此趟來,總有什麼不測要發生。

會是什麼呢?林雅雯搖搖頭,再次將心思回到現實中,又走了幾分鐘,她將電話打給公安局的王隊,問他值勤工作落實得咋樣,那幾個重點對象看好了沒?王隊的話跟王樹林的一樣,說都按縣上的要求落實到位了,不會有差錯。林雅雯這才徹底放下心,開始思考,沙灣村跟流管處的矛盾,到底怎麼解決?

想了還沒五分鐘,腦子裏嘩地躍出一張臉,那臉帶着威嚴,帶着成功者特有的自豪,還有一層居高臨下的逼人氣勢,開放在她腦子裏,往事如塵封着的煙,一旦拔去堵在它上面的塞子,它便裊裊的,重新罩滿你的世界。多少年過去了,林雅雯是輕易不動心靈這一層的,這一層,被她裹得太緊,太嚴,像煤、像火,被她沉沉地封在底層,生怕一掀開,便有滾滾岩漿奔騰出來,將她平靜的生活徹底掀翻……

可是,有些事,她又不能不想。有些記憶,她又不得不打開。畢竟,這個人出現了,而且以更高貴的身份,更加強大的姿態。她的內心,再也無法平靜了。

那是跟洪光大吃完那次飯不久,大約一個月吧,林雅雯都把那個人給忘了,那張臉也早已變得模糊。林雅雯是那種不願意攀高枝的人,更不是那種見縫隙就想鑽的機會分子,她安於平靜,安於現實,從沒想過指靠着誰,把自己拉升一下。儘管洪光大拐彎抹角提醒她幾次,說人我是介紹你認識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本事了。林雅雯真是缺乏這種本事,況且她也搞不明白,自己抓住他又能做什麼?但生活就是這樣,有時候你刻意要忘記的人,刻意要從腦子裏趕走的人,卻會出其不意的,來到你面前,令你想躲都躲不掉。

那是個周末,林雅雯原打算下班後去看父母,跟父母一同吃頓飯,桌上的電話偏就響了,拿起電話,聽筒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對方說他是水利廳機關辦公室。林雅雯哦了一聲,心想一定是打錯了,正無精打采地要掛了電話,對方忽然說:“林科長么,我們廳長想見見你。”

“廳長?”林雅雯有些好奇,更覺莫名其妙,由不住的,就多跟對方說了幾句。對方錯以為她來了熱情,馬上也換出一副熱情,跟她寒暄起來。聊了幾分鐘,林雅雯才覺自己有些失態,不該跟陌生人這麼套近乎,便道:“我要下班了,請問你有什麼事?”

對方報出一個名字,緊跟着說了一個地方,依舊熱情十足地說:“我們廳長想跟你談談,當然是工作上的事,希望你能準時來。”擱了電話很久,林雅雯還在恍惚,他找我談工作?一個副廳長找別的單位的小科長,會有什麼工作?

矛盾歸矛盾,林雅雯最終還是去了。到了地方,才發現只有他一人,那個自稱姓朱的秘書並沒陪着他。林雅雯落落大方地走進包廂,在他面前坐下。他笑着,跟上次比起來,他的臉有幾分溫和,也多了一層喜色,隱隱的,還帶着一層誘惑。不過他的屁股還是沒離開椅子,只是稍稍欠了欠身,就算跟她打了招呼。一開始林雅雯有點不安,畢竟,坐在她對面的,是廳級領導,而且聽說他在水利廳很有權威,雖是副廳長,卻兼着幾個重大工程的總指揮,他手下可以調動的兵馬,足有上萬人。這樣一個角色,分量重得不是一般,林雅雯焉能不緊張?不過還好,他用幾句幽默話,讓她輕鬆下來。成功的男人往往缺少幽默,位高權重者,更是視幽默為大忌,沒想,這一天的他將幽默發揮到了極致,不但讓林雅雯放鬆了,讓他自己也很放鬆。權貴有時候真像一張紙,油彩很濃的畫紙,蒙在臉上,是很能嚇住人的,一旦將它撕開,將人的本來面目還原出來,這個人,其實就很平常了。

林雅雯跟他有說有笑,將兩個人的晚餐吃得蠻有味道。中間他關切地問,想不想到水利廳來?林雅雯嫣然一笑:“到水利廳做什麼,我又不是學水的?”

“這跟學什麼沒關,如果你想來,馬上就可以來。”他也笑着,臉舒展得很。

“不了,我對目前的環境很滿意。”林雅雯替他蓄了水,坐下道。

“不求上進。”他喝了一口茶,吐出這麼四個字,然後就把目光擱她臉上,一動不動。

林雅雯再次緊張,她弄不清這話是表揚還是批評,最好什麼含意也沒。那樣,她才能不背包袱。有時候包袱是很容易壓你身上的,上級一句話,一聲咳嗽,或是一個不滿的眼神,對你來說,就是包袱。令林雅雯真正不安的,是他的目光。林雅雯至今還是弄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麼會同時擁有多種目光,他本來在善意地跟你說笑,瞬間,他的目光又冷如冰霜,你還沒從寒霜一般的打擊中醒過神,他的目光又換了另種顏色,你就不知道,他給你的到底是春天還是秋天,抑或寒冬?你的思維被他的目光牽動着,你臉上的笑也得隨着他目光的顏色發生變化,他冷了,你得熱,他過熱了,你得不露痕迹給他吹吹涼風。那天他說完那四個字,目光就成了秋日的艷陽,照得林雅雯滿臉生紅,林雅雯一開始還沒當回事,後來,後來她怕了。

她不能不怕。

她是女人。

女人是很能讀懂那種目光的,這目光如果來自一般的男人倒也罷了,但他是手握重權的男人,權力有時跟慾望是很成正比的,越是對權力駕輕就熟的男人,對目光深處覆蓋著的女人,就自以為更能從容。甚至他什麼努力也不做,只用目光,你便在暗示中投懷送抱。

林雅雯偏偏不是一個投懷送抱的女人。面對目光深處的陷阱,只能選擇逃跑。

後來聽洪光大說,他對她很失望。不求上進,他還是用這四個字評價了她。洪光大甚是遺憾:“別人巴不得有這樣的機會,你卻輕易就放棄了。”見她不明白,洪光大進一步說:“知道他讓你當啥官么,引黃工程指揮部物資處長,多肥的缺,你卻……”

林雅雯笑笑,至此她才明白,他在她身上,也是想花代價的。

往事像一條漸流漸遠的河,河裏的每一滴水,都曾在她心上留下深深的烙印。對她而言,一滴水就是一口井,一條河。她只是魚,要麼被囚禁,要麼,就得縱身出來,否則,她就不是現在的她。

林雅雯苦笑一下,搖搖頭,將洶湧而至的往事轟出腦子,包括那張臉,包括那淺淺深深的痛,還有恨,還有慘慘淡淡的傷痛之外的東西……

他現在是省委要員了。她這麼嘆了一聲,跟自己提醒:你還是你,千萬別讓往事淹沒掉自己。

鄭奉時老早就候在大門口,跟兩個月前相比,他明顯瘦了,但瘦得有精神,多了一種卓然味,跟身邊的洪光大相比,他還真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但人家洪光大比他有氣勢,也比他有派頭,猛一看,那一伙人里,洪光大才是真正的頭。

車隊停下后,洪光大第一個迎上來,他臉上的笑堆在一起,堆得很過分。他的行為就更有點過分,他越過孫濤書記,又越過祁茂林,徑直來到馮橋面前,哈腰,點頭,誇張地跟馮橋打招呼。馮橋臉上湧出一股不高興,他不希望洪光大這樣,怎麼能這樣呢?他勉強點了下頭,並沒握住洪光大伸過去的雙手,目光越過眾人,直接掃到了鄭奉時臉上。鄭奉時這才走過來,略帶拘謹地跟領導們打招呼。馮橋同樣沒握他的手,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聽說你把流管處扔下,自己到外面找工作?”

鄭奉時臉一窘,收回伸出去的雙手,尷尬地站在那兒,等馮橋批評。馮橋已經越過他,跟迎上來的工會主席老喬打起了招呼。林雅雯跟在最後,馮橋這一系列的舉動,都沒逃過她的眼睛。等輪到她跟鄭奉時打招呼時,她也只是淡淡說了一句:“鄭大處長今天心情一定不錯吧?”說完,緊跟着市長林海詩,往裏去了。

鄭奉時臉上,就又多出另一層尷尬。

工作彙報會很快召開,會議由省委秘書長趙憲勇主持,按議程,先由流管處處長鄭奉時彙報流管處近期工作,誰知鄭奉時大言不慚,當著與會領導的面說,他剛從外面考察回來,對處里近期工作掌握得不透,就由喬主席向各位領導彙報吧。鄭奉時此言,令所有人驚訝,林雅雯看見,趙秘書長眉頭一蹙,差點就要發火了,不過他又打圓場說:“也好,讓熟悉工作的同志彙報吧。”說完,沖身旁的馮橋望了望。馮橋面無表情,從走進流管處那一刻起,他的表情就一直是這樣,讓人琢磨不透。

工會主席喬仁山開始彙報,看來,流管處事先就是這樣分工的,喬仁山準備得很足,彙報了將近四十分鐘,中間趙秘書長兩次打斷他,問了些具體事項,包括五家小企業的生產狀況和職工的生活問題。水利廳新上任的廳長曾慶安適時做了補充,趙秘書長邊聽邊拿筆記着。不時的,還要將目光投向馮橋,可惜整個彙報過程中,馮橋像是心在別處,對流管處的彙報並沒表示出什麼熱情。

接下來由開發公司經理洪光大彙報,洪光大早就按捺不住,趙秘書長剛點了他的名,他便急不可耐地打開材料夾,聲音洪亮的念起材料來。洪光大的彙報充滿了激情,特別是講到開發公司以市場為導向,以改革求發展,在巨大的困難和阻力面前,不畏步,不妥協,始終如一地堅持着發展這個根本,銳意進取,大膽創新時,他更是激情滿懷,吟詩一樣將材料上那些枯燥的話給吟唱了出來。天太熱,六月的沙漠正是發瘋的時候,熱浪一襲接着一襲,流管處會議室又沒裝空調,幾十號人裝在一個熱罐子裏,想不出汗都不行。洪光大彙報得正起勁,馮橋忽然側過身,跟趙憲勇悄聲說了句什麼,起身,走出會議室,朝流管處大門外走去。

大門外,碧藍的天空下,七十二正趕着一群羊,朝北湖方向去。惡毒的日頭快要把羊曬死了,一看院牆下排了那麼多小車,羊們爭先恐後,往車底下鑽。七十二撿個石頭,想打頭羊,沒想一石頭甩出去,就把一輛小車的玻璃給砸碎了。立馬,就有司機從陰涼處奔出來,扭住了七十二。

馮橋望了一眼羊,又望了一眼扭住七十二的幾個司機,搖搖頭,轉身進了院子。剛進大門,身後就響來一聲罵:“狗日的羊倌,敢砸省委書記的車,反了你了。”

會議室里,洪光大的聲音弱下去,馮橋一走,他便嘩地泄了勁,與會者大約是對這種彙報缺少興趣,又見馮橋書記離開會場,低語聲便響起來。趙秘書長咳嗽了一聲,還是沒能把會場秩序控制住,會議室一時顯得嘈雜。

馮橋在外面轉悠了一會,估摸着洪光大該彙報完了,抖抖精神,想往會議室走。手機偏又叫響了,一看號碼,想壓,卻又很快接通了。手機里傳來一個甜甜的女聲:“馮書記,我是蓉蓉。”

馮橋“哦”了一聲,表示已經知道對方是誰。華蓉蓉這一天好像情緒特高,也不管馮橋忙不忙,便不便聽電話,一氣講了很多,馮橋聽着聽着,不耐煩了,沖華蓉蓉道:“我在開會,有什麼事,以後再說。”說完,壓了電話,陰着臉走進會場。

洪光大的彙報已經結束,市委書記孫濤接着彙報。

第一天的彙報沒輪上祁茂林和林雅雯,孫濤書記這天講得比較多,比會議安排的時間超出了一小時還多,針對洪光大和喬仁山的彙報,孫濤書記提出了一個問題:什麼叫和諧發展?流管處和沙漠地區的農民,能否摒棄前嫌,聯起手來,為沙漠地區和胡楊河流域的長足發展,闖出一條新路來?

第二天接着彙報,祁茂林第一個發言,發言的內容是提前準備好的,晚上住在流管處,他又跟林雅雯碰了次頭,再三斟酌了詞句。祁茂林的意思是,先把調子彙報低點,看馮橋聽了怎麼說。如果給縣上的壓力不是太大,能接受盡量接受,實在接受不了,再看孫濤書記和市上的態度。總之,縣上要把困難擺足,要把沙漠地區農民的生存放在首位,至於流域綜合治理,生態環境等大主題大帽子,暫不提。

祁茂林彙報了五點,都是些跟沙鄉百姓息息相關的事,他的彙報改變了會議的調子,從夸夸其談一下落到實處,入情入理,語調低沉,情感質樸,讓會場氣氛嘩地凝重。

趙秘書長一直不停地記着,特別是祁茂林說到沙鄉人現在最大的希望是什麼,就是吃飯時碗裏不再有沙子,他們吃沙子吃了幾輩子啊!趙秘書長手裏的筆,啪地斷了!

馮橋臉色陰鬱,祁茂林彙報時,他的目光有幾次落在林雅雯臉上,林雅雯沒有跟他對視,輕輕一挪,避開了。林雅雯在想,馮橋到現在一句話不說,他這次下來,究竟想解決啥問題?

在談到流管處跟沙灣村農民的矛盾時,祁茂林沒有往痛處捅,只說,農民愛認死理兒,有些理,跟他們真是講不通。馮橋抬起目光,疑惑地望住祁茂林,祁茂林很快就將這話頭收住了。

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中午吃飯時,孫濤書記將林雅雯喚身邊,邊吃飯邊問:“萌萌呢,回來沒?”林雅雯臉一紅,怎麼這事也讓孫濤書記知道了?見孫濤書記問得認真,難為情地說:“還沒呢,她非要闖世界,就讓她闖好了。”孫濤書記沉吟一會兒,道:“萌萌這孩子,有個性,不過個性過了頭,就成壞事了。雅雯啊,孩子的事,疏忽不得,等這陣忙完,我給你請假,多陪陪她。”

“謝謝書記。”林雅雯心裏湧上一層暖。

孫濤書記不再說話,專下心來吃飯。午飯很簡單,流管處食堂做的工作餐,這是趙秘書長特彆強調了的。因為不用陪領導們在一桌上吃,林雅雯反而覺得這飯吃起來爽快。正低頭吃着,市長林海詩端着盒飯走過來,悄聲跟孫濤書記說:“首長發火哩,飯也不吃。”孫濤書記的手僵住,嘴裏也沒了咀嚼聲,片刻,他問林海詩:“秘書長呢?”

“開完會他就回房間了,到現在還沒出來。”

孫濤書記“哦”了一聲,原又低頭吃飯,林海詩站了半天,不見孫濤書記有啥指示,便也找個凳子坐下,扒拉起飯來。

一看兩位領導的表情,林雅雯草草吃完飯,逃也似地溜走了。

3

馮橋這次下來,真是能沉得住氣。彙報會開了兩天,大大小小的領導全都彙報完了,就連村支書胡二魁,也被通知到會場,發了十分鐘言。按說他早就應該做指示了,所有的人都在等他做指示,等他定調子,尤其水利廳和林業廳的領導,眼巴巴的,等着他開口。

他偏是不開口。

兩天裏他的臉一直陰着,偶爾露一點陽光,也是因為別的事,只要一坐在會場,一面對參會的人,那份陰沉,就會罩住每個人的心。秘書長趙憲勇最為尷尬,彙報當中,他曾數次把目光投過去,可每一次他的目光都會被碰回來,到最後,他也吃不準了,這樣彙報下去,究竟能解決什麼問題?

彙報會行將結束時,馮橋緊繃著的臉終於鬆弛下來,他挪動了下身子,準備開口講話了。

與會者全都鬆了一口氣。林雅雯心裏,也一陣鬆弛,要是馮橋再不開口講話,她腦子裏緊着的那根弦就要綳斷。兩天的彙報會,林雅雯已聽到不少批評的聲音,特別是水利廳長曾慶安,兩度發言,兩次都將矛頭指向她跟祁茂林,說他們是典型的小農經濟,小農意識,缺少大戰略、大思維。體改委孫主任也在發言中指出,縣上不應該只顧及自己的利益,不應該將縣域經濟的發展和整個流域的發展分割開來,只有整個流域發展了,沙湖的經濟才能被帶動,也只有整個流域的生態保住了,沙湖的生態才能保住。總之,省上幾家單位的領導已把意見明確表示出來,流管處的改革,勢在必行,這是一場攻堅戰,關係到全省事業單位的改革能否取得最終勝利,更關係到胡楊河流域下一步的治理與發展。

調子被人為拔高,一家事業單位的改革,突然就成了全省聚焦的政治事件。林雅雯不能不多想。

還有,這些領導的講話,事先不可能不徵求馮橋的意見,至少,在大方向上,是經過馮橋點頭的。儘管馮橋到現在一句話不講,但他的主張,他的要求,已經分明擺在了會上。林雅雯懷着萬分之一的僥倖,期望馮橋能在講話中將調子稍稍變一下。

馮橋輕輕推開水杯,目光環視了一遍會場,道:“彙報會開得很好,聽了方方面面的發言,我感觸很深。胡楊河是一條歷史悠久的河,是我們全省人民的母親河,這條河裏發生的故事,真是太多太多,相信在座每一位,對這條河系都有深厚的感情,對河系及流域下一步的治理與發展,都抱着殷切的希望。省委省**對此決心很大,前不久,海林同志已代表省委專門向中央做了彙報,胡楊河流域的發展,事關全局。海林同志要求我們,一定要本着對流域兩千萬群眾負責的態度,本着對這條河系負責的態度,認真解決流域內的每一個問題。特別是對流域曾經做出貢獻的單位,他們在過去的若干年裏,默默奉獻,不講回報,是流域的功臣。如今他們遇到了困境,我們就應該伸出手來,拉他們一把。當然,他們自身也要頑強拼搏,不能等不能靠,更不能躺在功勞簿上。彙報會提出了不少問題,流管處和縣上也都不同角度提出了各自的意見和建議,這很好,省上幾家部門要認真研究,廣泛討論,幫他們拿出一個統籌解決問題的方案。下去之後,由體改委牽頭,其他部門配合,成立一個工作組,在省委要求的時間內,拿出一個系統的方案來。時間不等人,工作不等人,我希望大家都有點緊迫感,講點奉獻精神,一鼓作氣,把這個老大難問題解決掉。”

聽到這兒,林雅雯就知道,事情已經沒了迴旋的餘地,祁茂林的擔心一點也不為過,縣上等着接爛攤子吧。

果然,彙報會後,趙秘書長主持召開了一個特別會議,按照馮橋在會上的要求,省市縣三級成立了一個聯合工作組。體改委孫主任任組長,水利廳曾慶安、市長林海詩分別任副組長。縣上只有祁茂林參加,林雅雯被排除在外。出乎意料,流管處處長鄭奉時竟然不在工作組之內,代表流管處參加的,一個是工會主席喬仁山,一個,竟是洪光大。事後林雅雯才從祁茂林那兒聽到,所謂的工作小組,在省上領導下來之前就已定了,只不過一直沒公佈。當時是想讓孫濤書記擔任組長的,孫濤書記婉言謝絕,這才讓孫主任挂帥。至於鄭奉時,他早就被排斥在外。祁茂林還說,彙報會上那番話,鄭奉時也是無奈之下才說的,事實是上面早就定好讓喬仁山發言。

流管處的日常工作已移交到喬仁山手中,就差一道任命手續。

真有這回事?林雅雯震驚了。

隨後發生的事,更讓林雅雯震驚。工作組剛一成立,馬上便投入工作。就在林雅雯等人陪同馮橋去青土湖實地考察的這一天,工作組做出一項決議:流管處在沙湖縣境內的五家中小企業,一次性劃撥給沙湖縣**,由縣上接管。相比先前傳聞的向縣上出售,這項決議算是照顧了縣上,等林雅雯跟祁茂林一算賬,才知道劃撥比出售更令他們頭痛。為啥?劃撥的同時,工作組提出一項要求,五家企業的職工,一併由縣上安置,縣上要保證兩年內讓五家企業起死回生,職工有飯吃。五家企業將近三千名職工,等於是把流管處最大的包袱甩給了縣上,加上職工家屬,沙湖縣**一下就背了八千多號人的負擔。這對財政十分吃緊,就業難度本來就很大的縣上來說,等於是雪上加霜。

“為什麼不反對?”林雅雯覺得不可思議,會是祁茂林參加的,祁茂林應該站出來反對。

“怎麼反對?”祁茂林反問道。

“你……”林雅雯本來有一肚子話要說,一看祁茂林臉色,說不下去了。僅僅一場會,祁茂林就老去不少。他承受的壓力,想必已是很大。

“怎麼辦,真要接管?”她像是自言自語,目光,卻一直投在祁茂林臉上。

“不接管還能咋?雅雯,這事上別再爭了,我怕後面還有更棘手的。”祁茂林說完,不語了。

“後面?”林雅雯怔怔地坐在了椅子上。

第二天,林雅雯跟孫濤書記繼續陪着馮橋在流域內考察,馮橋閉口不談企業移交的事,走到哪,都在問農民的生活狀況。他已連續轉了三個鄉鎮,林雅雯生怕這個過程中發生啥意外,在電話里反覆跟鄉鎮領導交代,一定要把警戒工作做好。所幸,將近兩天時間,村民們並沒表現出啥過激行為。就在林雅雯剛要鬆口氣的當兒,祁茂林打來電話,說流管處這邊出事了,五家企業的職工把他們圍住了!

圍堵事件是在上午十點四十發生的,當時工作小組在開會,祁茂林提出,廠子可以接管,但省上必須將職工的養老金及大病醫療保險解決了,這一塊縣上確實沒辦法。水利廳長曾慶安說:“那麼多資產全交給了你,這點小問題,就別再糾纏了。”

“怎麼能是糾纏?”祁茂林據理相爭,“我了解這些廠子,職工三年沒發全工資,只拿最低生活金,原來給家屬的生活保障金也取消了。大病醫療和養老金這一塊,五家企業怎麼也得三千多萬,這錢從哪來?”

“先想辦法啟動生產,廠子一啟動,不就啥也有了?”曾慶安不耐煩地說。

“如果能啟動,它會三年閑放在那裏?”祁茂林的口氣也不大友好。

“這個問題先放着,回去我們再研究。如果省上能支持,一定會支持的。”孫主任打斷祁茂林說。

“不行,這問題解決不了,接管就是句空話。”祁茂林噌地站了起來。還是林雅雯說得對,一味地讓步,最終被套住腳步的,是縣上!

“老祁,要顧全大局嘛。”孫主任的話音還沒落,外面就傳來一片吵鬧聲。喬仁山走出去一看,五家廠子的職工黑壓壓一片,堵在了大門口。領頭的,是預製廠廠長陳根發。

陳根發這人,要說也是個人物。他最早是當兵出身,轉業後來到流管處,從水泥工做起,一步步的,干到了預製廠廠長。此人辦事雷厲風行,保持着部隊上的優良傳統。流管處工程項目多的那些年,他帶領全廠職工,沒明沒夜,奮戰在生產一線,將小小的預製廠發展成為全流域效益最好規模最大的預製廠。他本人也多次獲得省、部級獎勵,併當選為全國勞動模範。然而,四年前因為一次惡性事故,他的右腿殘疾了,緊跟着,流管處效益滑坡,工人找不到活干,預製廠陷入癱瘓。這幾年,他一方面要為自己的傷腿籌措醫藥費,一方面又要為全廠一千多號工人的生活奔走,成了流管處最有名的上訪戶。喬仁山對這個人,很是頭痛。過去的幾年裏,就因為他是工會主席,陳根發沒少找過他,每次,他都讓陳根發問得張口結舌。

“根發,把人帶回去,有啥問題等領導們走了再解決。”喬仁山板起面孔訓道。

陳根發沒理喬仁山,在眾人的簇擁下,拄着拐杖,繼續往裏走。

“老陳,你想幹啥?今天是啥日子,不許你胡來!”喬仁山急了,這一大群人要是湧進去,流管處就亂套了。

“啥日子,今天是解決問題的日子。”陳根發停下腳步,轉身盯住喬仁山。

“對,解決問題。不把問題解決清,休想把我們打發走!”走在陳根發後面的預製廠劉副廠長說。劉副廠長號稱陳根發的鐵腿子,陳根發說啥,他聽啥。過去預製廠紅火的時候,這兩人是流域內最有影響力的人,特別是在工人中間,威信比喬仁山和鄭奉時還要高。後來流域內企業相繼關門,他們又成了工人上訪請願的帶頭人。今天這一大群人,準是劉副廠長發動來的。

喬仁山不想跟他們發生衝突,眼下不是跟工人發生衝突的時候,必須想辦法,讓他們冷靜下來。可想什麼辦法呢?就在喬仁山犯猶豫的當兒,洪光大走了過來,攔在陳根發前面說:“是趕集還是鬧社火?人多力量大,想給上面領導施加壓力是不?”

洪光大一向跟陳劉二人有矛盾,早在洪光大還沒當開發公司經理前,就因一項五十萬元的預製件加工任務,跟陳劉兩位廠長鬧翻過臉。預製廠按期交了預製件,洪光大卻遲遲不付款,後來又以預製件質量不合格造成工程返工為由,反過來向預製廠索賠。這事最終還是水利廳出面調解的,預製廠雖然拿到了款,卻把洪光大給開罪了。等洪光大當上開發公司經理,預製廠這邊,業務量一年比一年少,洪光大寧可把活給到外地的小廠,也不交給陳根發他們做。預製廠最後逼迫關門,跟洪光大有很大關係。但這些,陳劉兩位是講不出口的,洪光大有千條萬條理由,隨便一條,就能把預製廠的活路給卡斷。人家是搞競標,每次都通知你參加,就是不把標中給你,你有啥法?

“讓開!”一看洪光大人五人六地橫在面前,陳根發胸腔里的火騰就冒了上來。本來,他今天帶着一千多號工人,只是想問問,流管處憑啥要把他們交給縣上,怎麼個交法?拖欠幾年的工資,怎麼算?老職工的退休金,哪裏發?還有養老金大病醫療等,這些問題怎麼解決?廠子不是沒掙過錢,掙的錢到現在有一半還被各單位拖欠着,欠債最多的,就是開發公司。因為開發公司負責全流域的項目建設,預製廠提供給各工程單位的預製件,最終都要跟開發公司結算。這是水利廳獨一無二的體制,也是令陳根發們想不通的體制。明明是國家投資的工程項目,轉手一倒,就成了開發公司的自主項目,開發公司不給工程單位錢,他們的預製件款就收不回來,三角債拖到最後,成了四角債五角債,現在竟然成了問不響的債。洪光大呢,搖身一變,反倒成了流管處的改革人物,眼下又成了改革小組的成員,再次操縱起他們的命運來。

“請你讓開!”陳根發又說了一邊。

“讓開,你想讓我往哪讓?”洪光大一點不在乎陳根發,更不在乎後面這一堆人。在他看來,工人任何時候都是工人,是沒有資格跟領導階層講條件的。

“你讓不讓?”陳根發的話頭已很不友好了,他的目光着了火,胸腔內的火燒得更旺。

“出去,你最好把人給我帶出去!”洪光大今天氣勢逼人,他想在省廳領導面前表現自己。可他沒想到,今天的工人們不吃他這一套。

“打這狗日的!”還沒容洪光大再說第二句,一直攙着陳根發的預製廠材料員小候子吼了一聲。這一聲吼,像個**,騰就把工人們心裏窩着的火給炸着了。沒等洪光大反應過來,雨點般的拳頭已向他砸來,等曾慶安他們聞聲趕出來時,洪光大已被工人們連打帶摔扔到了大院外面。

事態鬧大了。

林雅雯心急火燎趕迴流管處,保衛科的人已將工人們分開,按廠子集中在一起。預製廠來的工人最多,黑壓壓蹲了一牆根,其他四家廠子相對少點。這也難怪,另外四家廠子的領導眼下都在洪光大的開發公司擔任項目部經理,早跟工人不是一回事了。流域內五家廠子的職工,能指望的,眼下只有陳根發。

陳根發被省廳曾慶安叫去了,正在挨批。帶頭打人的小候子已被扭送到了派出所,跟小候子一同帶走的,還有七個人。林雅雯掃了一眼現場,心情沉重。祁茂林走過來,陰着臉說:“現場太混亂了,差點出人命。”

“洪光大呢?”

“送醫院了。”

“怎麼會這樣?”

“工人們一聽要把廠子交縣上,都不樂意。”

“那也不能聚眾鬧事啊,動不動就打人,誰教他們的!”林雅雯一邊發著火,一邊四下張望,半天不見鄭奉時的影,心裏的疑惑就重了:“鄭大廠長呢?”

“你還說他呢,工人們圍攻領導的時候,他站在邊上看熱鬧,這陣要處理工人了,他又縮起脖子,不見人影了。”祁茂林也是一肚子火,剛才工人們情緒太激烈,圍住曾慶安和孫主任不讓走,如果不是保安下手快,小候子就把曾慶安也打了。怕是曾慶安和孫主任都不會想到,小候子是祁茂林的外甥,當初招工,還是祁茂林通過關係把他弄到預製廠的。

“這個孽障!”祁茂林憤憤罵了一句,聽見喬仁山在遠處叫他,丟下林雅雯走了。

聯合工作組的工作逼迫停下來,領導們對這起圍攻事件很為光火,尤其曾慶安,他黑着臉批評了一通陳根發,當場免了他的廠長職務。陳根發一點不在乎,他道:“這個廠長還有意義么,廠子都讓你們折騰光了,再折騰,就是折騰我們老百姓的命了。”

“你——!”曾慶安被他氣的,都不知道怎麼發火了。

喬仁山跑里跑外,出了這大的事,他責任最大。一方面他怕馮橋副書記追究,儘管工人鬧事時馮橋跟趙憲勇都不在現場,可這樣大的動靜,他們能不知道?另一方面,他又怕陳根發跟老劉不甘心,這兩個人的脾氣他知道,臭得很,如果真把他倆逼急了,這改革,說啥也進行不下去。他耐着性子,這邊跟曾慶安和孫主任做檢討,那邊又跑去跟陳根發和劉副廠長搞安撫。內心裏,喬仁山是不想攬這檔子差事的,他巴不得學鄭奉時那樣,清靜自在,反正流管處破了產,他喬仁山的日子也能過得去。五十多歲的人了,能退就退,不能退,隨便找個事做便成。誰知半月前他被曾慶安叫去,如此這般叮囑一番,說這是馮副書記的意見,讓他做好準備,接鄭奉時的班。喬仁山服從領導服從了一輩子,廳長親自找他談話,焉能不聽?沒想這是一個罐,套在頭上就再也取不掉。

半小時后,孫主任主持召開會議,商量怎麼處理這起嚴重的暴亂事件。“這是一場有預謀的暴亂,對當事人,決不能客氣!”孫主任開口說。曾慶安緊繃著臉,他的氣還沒有消,堂堂水利廳長,差點讓小候子這樣的小混混暴打一頓,這在他的人生中,還是第一次。

“鄭奉時呢,他怎麼不參加會議?”等孫主任講完,曾慶安黑着臉問。

“我叫了,他說身體不舒服,請假。”喬仁山緊忙回答。

“請假,誰給他准假了?”他啪地將杯子拿起,又重重地放下。聲音驚得所有目光朝他集中過來,“我看第一個該處理的,就是他!”

喬仁山坐立不安,開會之前他給鄭奉時打過電話,鄭奉時慢條斯理地說:“還開什麼會,讓他們直接下決定就好了。”喬仁山剛說了句處長你不能這樣,鄭奉時就將電話掛了。喬仁山知道,鄭奉時早已心不在流管處上,免職或是撤職,對他不管一點用。而且,鄭奉時現在是對流管處厭煩了,膩了,再也沒一點激情了,剛才他站在遠處,看戲一樣看職工圍攻省領導,就是例證。

到底要不要去叫他呢?喬仁山猶豫着。林雅雯突然站起來:“我去叫他。”說完,也不管領導們怎麼想,她已憤然走出會場。

林雅雯有林雅雯的想法,這種時候,鄭奉時不該退縮,更不該抱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簡直就是破罐子破摔!林雅雯希望鄭奉時能振作,能本着對流管處全體職工負責的態度,站好最後一班崗,哪怕是頭破血流,哪怕是被就地革職,也比做縮頭烏龜強!

還有,她現在算是理解了鄭奉時的處境,也隱隱懂得了他的苦衷。這幾天的座談會還有觀摩,對她的內心觸動很大。官場很多事,她原來看得簡單,也想得簡單,僅僅幾天工夫,她腦子裏那些想法就變了,動搖了。她也開始彷徨,開始苦悶,但又必須裝出一副振作樣。越是這種時候,孤獨感就越強,就越渴望有人跟她站在同一條線上。祁茂林雖是跟她意見一致,這些天對她也表現得很友好,很尊重。但她知道,祁茂林是在講策略,是怕她衝動,儘可能地把矛盾往小里化解,說穿了,祁茂林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同化她。但她能理解,老祁有老祁的難處,畢竟他是縣委書記,又是一位老領導,原則比她強。但她真不想妥協,不想無原則地讓步。這個時候,她多麼盼着鄭奉時能站出來,替她,也替流管處這些職工,捍衛些什麼。

他會嗎?

林雅雯懷着難以述說的心情,來到小二樓,鄭奉時似乎料定她要找上門來,門剛一敲響,他便打開了門。四目相對的一瞬,兩個人臉上同時掠過一層複雜的內容,彷彿,歷經了滄海。其實這些天,他們單獨見面的機會並不多,就連互相望一眼的機會都少。林雅雯卻覺得,他離她那麼近,從未有過的近。只有到了深夜,她獨自冥想的時候,才發現他原本離她很遠,似在千山萬水之外,留給她層層疊疊望不透的霧。

片刻,鄭奉時說了句:“進來吧。”

林雅雯無言地走進去。屋子還是那屋子,陳設還是那些陳設,只不過主人懶得收拾,屋裏罩滿了灰塵。林雅雯聞到一股淡淡的霉味。

“為什麼不去開會?”坐下后,林雅雯問。

“還有必要開嗎?”鄭奉時在她對面落座,他的聲音聽上去很空茫,無着無落。

“你是處長。”林雅雯說。

“已經不是了。”鄭奉時苦笑道。

“幹嗎要灰心?”

“不是灰心。”

“是啥?”

“啥也不是。”

“職工們在等着你說話。”

“我說話還管什麼用?”隔了一會,他又道,“怕是你說話,也不起作用。”

“不起作用也得說。”

鄭奉時又笑了一下,道:“我不是你,我現在只想早點離開這裏。”

“離開?”林雅雯納悶了,她還不知道鄭奉時有這想法,“去哪裏?”

“還沒定,先離開再說吧。”鄭奉時起身,要給林雅雯倒水。林雅雯止住他:“不必了,我是來叫你參加會議的,你們廳長沖你發火哩。”

“廳長?你是說曾慶安吧?”鄭奉時再次苦笑,那笑里,分明有另層意思,見林雅雯詫異,嘆息道:“老曾這個人,以前挺正派的,誰知……”

“現在不是你議論別人的時候,你得站出來,為工人們說句話。”

“說什麼?該說的我早就說了,是他們不聽,他們要對改革抱希望,怪誰?”

屋子裏的空氣忽然變重,“改革”兩個字,刺痛了林雅雯的心。

“走吧,不管怎麼,今天這會你得參加。”林雅雯起身,用很友好的口氣說。

“我不會去,這會跟我沒關係。”鄭奉時固執地道。

林雅雯忽然就來了氣:“別忘了,工人們對你是抱着希望的,還有陳根發,他是為了流管處受的傷,他拖着一條瘸腿,都能不停地奔走,你呢?”

鄭奉時垂下了頭。

他的臉變得蒼白。

就在兩個人僵持的空,林雅雯的手機響了,一看是孫濤書記打來的,林雅雯緊忙接通。孫濤書記讓她馬上去沙灣村,說有人向他反映,沙灣村的村民醞釀著要上訪。“你告訴他們,我孫濤還沒官僚到那地步,有啥問題,等省領導走後,我到村裡解決!”林雅雯再也顧不上鄭奉時了,合了電話就往外走,臨出門時,目光突然觸到一張照片,鄭奉時一家的合影。這照片她從沒見過,上次來他家,好像沒發現有全家照。

林雅雯站在照片前,仔細地望了一會,這才確信,飛機上那女人她沒認錯,是謝婉音。

4

沙灣村村民醞釀上訪純粹是一場惡作劇,流管處緊急召開會議時,七十二趕着一群羊從那經過,看見一院子的人,好不熱鬧,進村后就說,走啊,我們也湊熱鬧去。沒想,就這麼一句話,立馬驚動了留守在村裏的警察,三個警察一陣慌,生怕村民們真要鬧事,就將電話打了上去,結果,事情就傳到了孫濤書記耳朵里。

林雅雯趕到沙灣村時,七十二已圈好羊,背着雙手,找宋二蛤蟆諞謊去了。村支書胡二魁剛從地里回來,一聽林雅雯說村民們上訪,立刻紅着脖子說:“誰造的謠,村裡風平浪靜的,雞都不敢叫一聲,駱駝的嘴都讓我捂上了,哪個敢上訪?”事情查清,林雅雯在電話里向孫濤書記作了彙報。孫濤書記說:“風平浪靜就好,你留點心,這個時候,千萬別再添亂。”

林雅雯回到流管處,會議已經結束,她問祁茂林,有啥結果?祁茂林惡狠狠說:“啥結果,我妹跑我家鬧去了!”林雅雯想,一定是小候子被帶走的消息傳到家裏了,一時,也不知怎麼安慰祁茂林。祁茂林丟下她,連夜坐車往縣城趕。車子離開流管處沒十分鐘,又打來電話,讓林雅雯找一下鄭奉時,把縣上欠流管處的賬查清。

這夜,馮橋書記沒迴流管處,視察完東壩鄉,又到南湖邊的棉田裏看了看,跟種棉的老農照了張合影,然後問孫濤書記:“晚飯在哪吃,要不就在村裡吃吧,我也好久沒吃沙鄉的飯了。”

孫濤書記笑道:“眼下村民們忙,還是不打擾他們了,這兒離五佛近,就到五佛吃吧。”

於是,一行人便驅車去了五佛縣城。後來林雅雯才聽說,陳根髮帶人圍攻流管處的事,誰也沒敢向馮橋彙報,孫濤書記把事情擋在了他這裏。當時馮橋並不知道流管處大院發生了如此嚴重的事。

他真的不知道?

風波是第二天中午平息的。前一天的會議做出了五項決定,第一:免去鄭奉時流管處處長職務,由喬仁山同志全面主持流管處工作。第二:堅定不移地貫徹執行省委省**關於加快胡楊河流域管理處體制改革、推進胡楊河流域各項事業全面發展的決定,全面啟動管理處改革方案。第三:流域內五家中小企業月底以前全部移交沙湖縣**。第四:撤銷陳根發預製廠廠長職務,對其所犯嚴重錯誤,交由沙湖縣紀委處理,劉副廠長同時被削職。第五:小候子等人交由沙湖縣公安部門處理,同時要求流管處以此為戒,加強職工思想政治工作,避免類似事件的再發生。

第二天中午,祁茂林還沒從縣城回來,林雅雯正在胡楊鄉跟王樹林安排佈置下一步工作,馮橋同志還有三個鄉鎮沒視察完,他這次下來,是想把自己曾經蹲過的這片土地走個遍,其中胡楊鄉沙灣村放在了最後,林雅雯還是不放心胡二魁這個人,怕他在最後一天做出什麼驚人之舉。林雅雯叮囑王樹林,一定要做好胡二魁的工作,必要的時候,讓他向鄉黨委寫一封書面保證。工作剛安排完,電話響了,孫主任讓她火速迴流管處。林雅雯回到流管處,就聽昨天定的五條有四條又被推翻了。

除了鄭奉時免職這一條,其他,全發生了變化。

陳根發和劉副廠長已被送往預製廠,要他們重新核產清資,尤其外欠款這一塊,到底有多少,哪些單位欠的,一一向省廳做出彙報。出人意料,工作組做出一項決定,省水利廳先拿出三百萬,省財政拿出二百萬,用於補發職工工資。大病醫療及養老保險等,由縣上跟流管處商定方案,上報體改委,另行研究。

還有一項讓人吃驚的事情,小候子幾個放出來了,當天上午就被送到了預製廠。派出所的同志啥也沒說,把人交給陳根發就走了。

林雅雯正納悶,這究竟咋回事,忽然看見洪光大從辦公室出來,頭上裹着繃帶,胳膊上打着弔帶,腿一瘸一拐,跟在曾慶安後面,不住地點頭哈腰。

林雅雯心裏明白了。看來,有人還是怕了。

曾慶安這天情緒極為敗壞,他跟林雅雯打了幾次照面,都陰着臉沒說話,彷彿,逼他重新做出決定的,是她林雅雯。

一場風波就這樣平息了,林雅雯後來才知道,洪光大原想把事情鬧大,一天一夜他的醫藥費就花了一萬多。誰知一個電話,就讓他從醫院乖乖回到了流管處,當天,開發公司拿出五十萬,做為職工臨時救濟金,交到了陳根發手裏。

工作組的工作這才恢復正常。洪光大的態度出奇的好,拖着傷腿,殷勤而又周到的為工作組服務,臉上再也沒了前幾天那種不可一世的霸氣。見了林雅雯,竟也客客氣氣,親熱地喚她雅雯書記。林雅雯的心,忽然就變得沉重,不只是為鄭奉時鳴不平,工作小組態度的變化,還有省上突然採取的安撫措施,都讓她覺得,流管處改革的背後,真的藏匿着不可告人的東西,是什麼呢?她陷入了苦想。

就在第二天,鄭奉時悄然離開流管處,跟誰也沒打招呼,神神秘秘又消失了。林雅雯收到一條短訊,竟也是一首詞:

綠袖難遮孤苦淚

畫鋤捧葬落繽紛

不知本是靈芝草

卻借詩文伴此身

散曲多留愁異客

落花謝盡斷腸人

千秋吟唱悲涼事

自古濃情最怕真

細一品,原是越劇葬花詞,鄭奉時發給她這首詞,究竟何意?

站在黃昏的沙野里,林雅雯感慨萬千,腳底下的這片土地,經歷過多少滄桑,多少巨變,每次巨變的後面,難道都有着血和淚相伴的故事?想着想着,她黯然回神,自己怎麼也變得酸起來了?這天晚上,孫濤書記將她跟祁茂林叫到身邊,心事重重地說:“省上有個新想法,我吃不準,你們幫我出出主意。”

“又是啥想法?”林雅雯情急地問。孫濤書記淡淡一笑:“雅雯你比我還急,往後這脾氣得改改。”提醒完林雅雯,孫濤書記道:“省林業廳想把流域內的林地全收回,體改委也是這意見,林地集中管理,集中改造,統一開發。”

“這不行,這樣會出大問題。”林雅雯的聲音更急了。孫濤書記沒在意她,目光投向祁茂林。祁茂林想了一會,問:“八道沙也要收回?”

“八道沙他們沒說,林業廳的意思是將南北二湖還有青土湖的林地先收回,我算了算,三個湖,屬於縣上和農民的自有林不是太多,一大半,是流管處的。還有十路灘林場,林業廳也想從市上收回去,當然,他們可能要給一點補償。”

祁茂林聽了,低住頭,半天不說話。孫濤書記也不急,這事急不得。林業廳楚廳長把這意見提出來時,他也沒急着回答。原想召集市縣有關部門的同志議一下,再給林業廳答覆,誰知下午在十路灘林場視察時,馮橋副書記突然說:“東一片西一片,不成氣候,管理難度也大,應該想個法子,把它們集中起來,統一管理,統一規劃。這樣,流域的綠化才能落到實處。”馮橋副書記這番話,等於是向他暗示,林業廳的想法可行。孫濤書記這才把他們召來,想提前碰個頭。

“集中管理當然是好,林業廳收回去,理由也充分,就怕……”祁茂林似乎想到了什麼,卻又沒說出來。孫濤書記輕嘆一聲:“這件事怕是很快就要定,你們兩個先有個思想準備,不要到時候措手不及。”

“我不同意!”林雅雯硬梆梆地道。

孫濤書記收起臉上的淺笑,正色道:“雅雯同志,有意見可以保留,但事關大局的事,一定要講原則。”

“孫書記,我……”林雅雯想解釋什麼,孫濤書記擺了下手,“你這兩天表現可不是太好,作為縣長,你應該清楚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自由化、情緒化是會害掉你的,你儘管不是工作小組的成員,但你是縣長,要積極配合他們。”孫濤書記批評了幾句,又覺自己言重了,換了口氣道:“當然,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的態度我卻不贊同,你應該虛心一點,多向茂林同志學習。”

從孫濤書記那兒出來,天已很黑,祁茂林跟林雅雯都不說話,兩人心裏都在揣着一個疑問,為什麼林業廳突然要收回林地,難道真如人們傳言的那樣,馮橋想把注意力從水利廳這邊引開,或者……

快到住處時,祁茂林說:“這事你啥意見也別發表,到時紅的黑的,都由我來說,不能把兩個人都栽進去。”說完,祁茂林進了自己房間,林雅雯在院裏站了一會,反覆地揣摩祁茂林今天的話,直到院裏起了風,沙塵打進她的眼,才走進流管處臨時指派給她的單身宿舍。

第二天,林業廳楚廳長主持召開聽證會,參加的人員不是很多,除工作小組成員外,又擴了幾位。林雅雯被通知參加,孫濤書記也出席了會議。市林業局局長、水利局局長、十路灘林場場長等也出現在會場上。孫濤書記這天啥意見也沒發表,楚廳長徵求他的意見,他還是原來那句話,這事急不得,想法歸想法,要落實起來,還得個過程。討論了一上午,也沒形成決議,但會議卻向人們傳遞出一個信息,下一步,林業廳要唱主角了。

馮橋副書記此行,算是相對圓滿,雖然中間發生了不愉快的事,但絲毫沒影響馮橋副書記的心情。他對流管處改革充滿信心,而且要求市縣兩級的幹部也必須充滿信心,臨走這天,他提出順道去八道沙看看。孫濤書記點頭道:“也好,八老漢這些年的勞動沒白付出,那兒綠樹成蔭,成了沙漠裏一大景。”馮橋深有同感地說:“啥時候,我們腳下這片土地,都變得綠樹成蔭,你我就算是對得起這片土地了。”

談笑風生中,車隊進入八道沙,綠色撲面而來,空氣刷一下變得涼爽。孫濤書記指着蜿蜒起伏蒼蒼茫茫的八道沙梁說:“這八道沙梁,留下的傳說太多了,哪天有機會,請八老漢好好給大家講一講。”

“這個建議好,應該讓八老漢走出沙漠,走出河西,他們是這個時代的旗幟,是新一代愚公。”馮橋副書記也是興緻勃勃,他今天的心情格外好。

領導們相繼走下車輛,往前走。遠處的沙,近處的綠,村莊,農舍,麥田,隱隱約約的羊群,和風中,驕陽下,大漠呈現出從未有過的祥和。林雅雯走在最前面,車隊還未出發前,她就將電話打給王樹林,要他先行一步,抓緊跟陳家聲他們通個氣。因為馮橋書記的行程中,並沒安排來八道沙,她怕八老漢準備不足,別鬧出啥笑話。

過了二道子梁,還不見王樹林,林雅雯就有些奇怪,按說王樹林早該返回來了,他不至於笨到不迎接省委書記吧?正張望着,祁茂林從後面追上來,悄聲問:“樹林呢,怎麼看不見一個人影?”

“我也納悶哩,按說不應該這麼靜啊。”

“邪乎了,八老漢不會聽着什麼吧?”祁茂林邊說,邊快步往前走,不大工夫,他越過二道子梁,站在了長滿紅柳的三道子梁前。奇怪,四周還是靜靜的,瞅不見人影。要說,這沙窩裏進了人,八老漢是能感覺出的,平日祁茂林來,翻不過二道子梁,就有人打樹蔭深處奔出來,今天這麼多車,這麼多人,這麼大聲勢,就算王樹林他們不提前趕來,八老漢也該迎來了。

祁茂林和林雅雯都錯估了形勢,他們非但沒看見八老漢,就連王樹林,也不知去向。兩個人只好硬着頭皮,引領着馮橋一行,往八道梁深處走。一開始馮橋興緻很高,每到一座沙梁下,都要激情澎湃說上半天,在四道子梁下,他還談起了當年帶領流管處職工,苦戰三個月,壓沙造田的感人場景。慢慢,馮橋的臉色就不高興了,目光來回掃在孫濤書記和祁茂林臉上,意思像在問:“你們說的八老漢呢,怎麼這兒連只鳥都不見?”

孫濤書記早已不安,過了二道子梁還沒看見陳家聲等人,孫濤書記心裏就疑惑了,後來見林雅雯跟祁茂林嘀嘀咕咕,發了急地往前奔,那份不安就越發重。到了四道梁子,等馮橋把壓沙平田的場面講完,孫濤書記徵求道:“往回走吧,八道梁景色都差不多,再往裏走,我怕起風。”馮橋沒理他,他對孫濤書記,也明顯流露出一種情緒。孫濤書記的步子慢下來,有意跟馮橋拉開一段距離。沙漠腹地偏又沒信號,想給前面的林雅雯和祁茂林打個電話都不能。正尷尬着,馮橋已掉轉步子,在曾慶安和楚廳長他們的簇擁下,朝紅柳叢走來。

馮橋一行是在二道子梁被八老漢擋住的,八老漢從哪兒奔出來,誰也沒看見,一行人走着走着,前面的路突然就沒有了,嚴嚴實實的,堵了八個人。

一看八老漢的臉色,祁茂林慌了,從人群中躍出,幾步竄到陳家聲面前:“你們哪去了,沒看見省委馮書記來了么?”

陳家聲沒吭聲,也沒像以前那樣稱呼他祁書記,目光越過他,徑直探向馮橋。

八老漢是認得馮橋的,這沙窩裏老一點的人,都認得馮橋。當年,馮橋在這一帶,的確算條漢子。

“快把路讓開,傻站在路上做什麼?”見陳家聲沒動靜,祁茂林低聲喝道。

陳家聲冷冷地哼了一聲,腰板子挺得更直了。

這當兒,馮橋已走到陳家聲面前,熱情地伸出手,笑着跟陳家聲打招呼。

陳家聲居然視而不見,沉着一張冷臉,惡惡地瞪住馮橋。

“老陳!”祁茂林急得淚都流出來了。馮橋收回伸出去的手,順勢捋了捋頭髮,笑道:“看來你們是不歡迎我?”林雅雯也從後面竄過來,使勁沖陳家聲瞪眼睛。

陳家聲像只犯了倔的羊,脖子裏的青筋暴出來,目光如同堅硬的羊角,戳向馮橋。馮橋的臉慢慢陰下去,他已意識到,面前這八個老漢,是跟他找茬的。

“說吧,有啥事?”他淡然問道。

“啥事?林子的事!”陳家聲終於開了口。

“林子怎麼了?”

“怎麼了?讓賊偷了,讓盜搶了。”陳家聲恨恨道。

“那得找公安。”馮橋說著,目光轉向祁茂林:“老祁,報案了沒?”

祁茂林的臉臊紅得不知往哪放,陳家聲的話,馮橋不可能聽不明白,他是故作糊塗。“馮書記,這……”

“好了,有什麼事,你們跟縣委祁書記反映,馮書記時間緊,不能再耽擱了。”孫濤書記賠着笑臉,想把氣氛緩和下來。哪知陳家聲一點不給孫濤書記面子:“想走,今天不把話說清楚,誰也甭想走!”

氣氛唰的吃緊,在場的人全都面面相覷,想不到一向敦厚老實的八老漢今天會有如此駭人之舉。

“什麼話,請講。”馮橋倒是心平氣和,見陳家聲黑了臉,他的態度反倒變得更加和藹。

“你跟我說,南北湖的樹,誰栽的?還有青土湖,誰栽的?”

“是啊,說清楚,誰栽的?”其他老漢也湊上來,圍住馮橋,七嘴八舌吵嚷起來。林雅雯想制止,已來不及了。她心裏連連後悔,方方面面啥都想到了,啥也提防到了,就是沒想到,八老漢會湊這熱鬧。她沮喪地退出人群,心想,鬧吧,反正這方面不鬧,那方面就要鬧,與其遮着掩着,不如就把矛盾鬧出來。

八老漢果然是因林業廳收回林地這件事跑來跟馮橋理論的,他們準備充分,話匣子一打開,就再也沒了控制,八張嘴對着馮橋一張嘴,激烈的爭論了半小時。馮橋一開始還顯得蠻有信心,說話不溫不火,講究分寸,後來,後來……他終於說了句不該說的話:“無理取鬧!林地是國家的,不是你們哪個人的,國家要收回,哪個敢攔?”

“國家?你拿國家嚇唬我們?”陳家聲往前逼了一步,怒瞪住馮橋。另外幾個老漢更野,一聽馮橋打起了官腔,立馬就撒了野,說出的話,完全沒了邊際。

八老漢拿出一本冊子,上面清清楚楚記載着南北二湖還有青土湖林地的來龍去脈。這冊子林雅雯見過,是沙灣人跟沙漠作鬥爭的歷史記錄,上面記載着民國到解放到土改一直到現在沙灣人守護林地的光榮史。冊子是七十二家的傳家寶,七十二的太爺曾是沙灣村的秀才,民國初期,就受聘看護這兒的林子。七十二的父親在人民公社時期,曾是公社的護林員。後來因為成立流管處,要把所有林地收歸到流管處,跟縣上來的工作組鬧意見,挨了批評,想不通,喝葯自殺了。

八老漢說得沒錯,這沙窩裏的樹,都是沙鄉人一棵棵栽起來的。流管處成立后,雖是大規模搞過幾次種草種樹,但總體來講,毀的比種的多。建廠要毀樹,修建流管處要毀樹,開發農場更要毀樹,就連後期給職工搞福利,也要賣樹。

“樹是我們的命根子,你們三天收回兩天下放,折騰得還不夠啊?你掰着手指頭算算,光你在流管處那些年,毀了多少樹?”陳家聲的話,已在聲討馮橋了。當年馮橋在流管處工作,為這幾片林子的歸屬權,沒少跟村民們發生矛盾。陳家聲老話重提,馮橋哪還能受得了?

何況,八老漢又重新提起了“121”,提起了南湖血斗,這些,對馮橋來說,可都是傷疤啊。

“口口聲聲讓我們做出犧牲,我們犧牲得還少?為這個流管處,我們讓了多少步,地讓了,樹讓了,井讓了,我們的死活呢,誰管?”

馮橋的聲音弱下去,八老漢連珠炮一樣的質問面前,他終於緘默了。曾慶安剛插了句話,就被陳家聲一句頂了回去:“沒你說話的份,你心裏打什麼算盤,當我們不知?”

其他人見狀,全都閉起了嘴巴,到了這份上,孫濤書記也不好說什麼了。這些日子,為了調研組順利把工作開展下去,孫濤書記做出的讓步,已經夠多。他婉言地提醒過馮橋,林地歸屬權,在沙鄉是個敏感話題,能不碰,盡量不碰。馮橋胸有成竹地說:“林地有森林法管着,只要依法辦事,就不會有問題。”這陣兒,他的法不靈了,八老漢提出一個過激的要求,要把沙鄉人的林地要回來,一棵樹也不讓上面拿走!

“我們栽的樹,得留給我們的子孫!”

八老漢這邊的紛爭還沒平息,一道梁子那邊又出事了,胡二魁和七十二帶着沙灣村的人,虎視眈眈候在那裏,就等馮橋一行從二道梁子翻過來。

消息是司機們送來的,沙灣村男女老少,紛紜而來,拿着繩索,將十幾輛小車拴在了一起。

場面再次陷入混亂。

到了這時,林雅雯才知道,王樹林為啥不見人影?他壓根就沒到八道沙來。接完林雅雯電話,正要出門時,鄉秘書就跑來說,沙灣人要行動了,他們想把所有的車輛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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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縣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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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形勢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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