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誰都有本難念的經
兩個男子拿着照相機,啪嗒啪嗒照個不停。陳言急了,撲過來阻止:“你們想幹什麼,這兒是記者站!”臉上長疤的男人猛一露兇相:“你亂搞男女關係,以手中權力脅迫女同志,我們要舉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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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黑下來,喧囂了一天的沙漠,每天都要在這個時候先收斂起它的性子,短暫的平靜一會,然後,就要鼓足勁兒做徹夜的長嘯了。
大地被晚霞染得一派迷醉。
空曠中,沙漠透出陣陣逼人的味兒。陳言坐在沙梁子上,內心波瀾起伏。
兩天前,省城晚報社發來通知,要他做好交接準備,清理賬務,辦理手續。
陳言被晚報社辭退了。
這件事要說跟上次林雅雯給晚報老總打電話告狀有關,要說,關係也不大。辭職是他提出的。
上次圍攻林雅雯后,晚報老總大為光火,批評他為搶新聞,不顧新聞準則,更不顧組織原則,竟敢對地方領導惡語相加,破壞報社跟地方**的良好關係。陳言清楚,老總這番話不只是對他不滿,更是擔心惹惱了地方**,斷了報社的財源。報社每年從地方**手裏拿到的支持,不是個小數字,加上一年從縣鄉兩級及企業拉的廣告和贊助,更是報社生存與發展的前提。如今媒體競爭激烈,廣告收入幾乎成了決定媒體生死的最大因素。報社老總是不願意得罪地方領導的。
但,晚報晨報之類非黨辦報紙,要想贏得讀者的支持,增大發行量,又不得不依靠一些有分量的新聞報道,甚至曝一些猛料,這些報道,說穿了就是揭**的痛,撕**的傷。這便是報紙的兩難境地,也是報社老總的尷尬之處。挨過批評后,報社派人到記者站清查他的賬,好在賬上沒啥大問題,雖是有一些不合理的開支,但如今記者站也是自負盈虧,獨立生存,如果啥開支都合理,這記者站能生存嗎?陳言算是度過了這一關。
陳言最終決意要辭職,還是因了稿子。上次花大力氣寫出的新聞特稿,竟讓報社老總給斃了!老總只甩給他一句話:這類稿件目前不適合發!然後就避而不見。陳言想據理相爭,負責稿件初審的編輯部主任說,算了,陳言,老總也是迫不得已,眼下上上下下壓力太大,胡楊河流域的事,已成了敏感話題,連省府都不安了,我們如果再火上澆油,怕是……
編輯部主任雖是沒把話說完,但陳言明白,一定是有人向報社施加壓力,想用行政權力封住新聞報道。果然,晨報和新聞周刊那邊情況也是一樣,**他們采寫的特稿也遭到封殺,關於“121”,關於“南湖血斗”,沒有一家新聞媒體能將事實報道出去。**滿腹牢騷:“早知這樣,何必要去吃那些苦,挖那些料,冠冕堂皇地寫一下不就得了。”
**他們能受得了,陳言卻受不了。南湖事件上,陳言確信自己挖到的料更猛,觸到的痛更多,他甚至用較大篇幅寫了流管處的改革,從改革的深層次矛盾來揭示毀林事件的必然,還把筆觸伸向了開發公司的幕後……原以為可以順着這線索,再往縱深里走,沒想……
很快,陳言聽到一個消息,從省上到市上,開始對胡楊河流域的新聞報道全面進行限制了,省委宣傳部召開緊急會議,強調了三條紀律,要求各新聞單位加強對記者的管理,特別是各地記者站的管理。對違犯新聞紀律,亂寫亂採的記者,要嚴肅處理。市委宣傳部隨後召開會議,對幾家省報駐站記者提出了嚴厲批評,會上受批最多的,就是他!
陳言困惑了,茫然了,進而,變得一身憤怒,那天他找到宋漢文,態度很不友好地問:“限制記者采寫,符不符合黨的新聞政策,符不符合新聞監督這個原則?”宋漢文沒正面回答他,避重就輕道:“陳言啊,你這脾氣也得改改了,老是憤世嫉俗,眼裏看不到陽光,這怎麼行?這些年我市取得了那麼多成就,你為什麼不去宣傳?有那麼多可歌可泣的人物,你怎麼就看不到?”陳言一聽,就知道宋漢文在說陳家聲,在說八道沙那八位治沙老漢。他對此沒興趣,真的沒興趣。早在《河西日報》工作的時候,宋漢文就讓他採訪過八老漢,當時他寫過幾篇文章,宋漢文看了,都搖頭,說他寫得太淺,沒把精神寫出來,也沒透過八位老漢,把沙鄉人的執著與不屈寫出來。“記者的筆不能只停留在事件表面上,一定要把筆觸深入進去,挖掘出人物靈魂深處的東西。”這是宋漢文當時跟他說的話。陳言對宋漢文一直很尊重,剛到報社時,是宋漢文帶的他,陳言在新聞界所以有今天這點名氣或是成就,跟宋漢文的培養與扶攜分不開。但,時過境遷,陳言總感覺很多東西在變,特別是身居官場的宋漢文,變得更多。陳言有時候也恍惚,如今的宋部長,還是不是當年辛辛苦苦為他們這些小記者改稿子的編輯部宋老師?還是不是那個一看到時弊便忍不住要操刀討伐的宋鬥士?
困惑了幾天,陳言決定辭職,其實到了這時候,他不辭也沒辦法。關於胡楊河流域的採訪稿,遲遲壓着不能發出去,到別的地方再去抓素材,人家一聽是他,全都扮起冷麵孔,拒絕接待。陳言暗暗想,有人要封殺他了,儘管他還不能斷定這人是誰,但他敏銳地感覺到,他的記者生涯,可能要終結到這兒了。
偏在這時候,他的後院再次起火,而且這一次,火燒得很大。
事端還是江莎莎挑起的,起因,是為了記者站記者水曉麗。
一提水曉麗,陳言就不得不想到強光景。水曉麗這根***,是強光景推薦給他的。陳言跟強光景,原是高中同學,上大學后兩人漸漸斷了聯繫,後來陳言進了報社,才知道強光景也回到了沙湖縣,一來二去,又將原來的關係接上了。對同學兩個字,陳言原本是有偏見的,他認為,同學這種關係,很複雜,冷中有熱,熱中有冷。大家在彼此的工作崗位混着,暗中還帶點兒競爭的味道,比比收入、職位什麼的,有時也比比老婆。這一比,就讓原本親密無間的關係帶了世俗味,應該親近卻親近不起來,應該團結卻總也擰不在一起。但你讓他疏遠,卻又很難。在強光景之前,陳言是很少跟同學深交的,強光景顛覆了他這些想法。
要說陳言跟強光景,也不是多密,兩人平時聯繫很少,只有彼此需要對方幫忙時,才打個電話,將事情說了,對方呢,量力而行,能幫多少幫多少,實在幫不了,也不怕落抱怨。強光景前些年坐冷板凳,很少能給陳言幫什麼,直到林雅雯提他做了主任,才在宣傳及廣告方面,給陳言提供了一點便利。但他們在心靈上的碰撞跟交流,似乎比這更多,也更重要。強光景屬於那種不跟你交心便罷,一交心,就再也不知保留的人。這點上他比陳言純粹,也比陳言徹底。強光景在朋友關係上的那種較真勁兒,既顛覆着陳言,也感動着陳言,多的時候,他們又處在爭執狀態,兩人都想用自己的觀點說服對方,改變對方,事實證明他們又比對方更頑固,更難以改變。
一年前強光景找到陳言,說有件事一定請陳言幫個忙。陳言笑說:“你一個大主任,還用得着我幫?”強光景沒跟他開玩笑,一本正經道:“這件事只有找你才行,有個女孩子,人品和能力都不錯,她自己一心要當記者,我也覺得她干這個行。你想個法子,把她安排到記者站去。”說完第二天,強光景帶着水曉麗去了記者站。陳言當時的直覺是,強光景一定掛了彩,他跟水曉麗的關係,傷着了婚姻。興許是自己有過一次教訓,陳言對這種事格外敏感,不過他沒細問,也沒敢把心裏的疑惑講出來。感情的事,問是問不清的,他了解強光景,他是那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怕是對水曉麗,有感情也不敢外露。正好記者站走了一個實習記者,陳言趁勢就將大學中文系畢業的水曉麗聘用了進來。
沒想到此舉惹惱了江莎莎。江莎莎現在在一家民營企業上班,靠着陳言的關係,她換了好幾家單位,哪兒干也不舒心,現在幫人家蹲辦公室,接個電話收個文件什麼的,很清閑。但她的眼睛,一刻也不離開陳言,尤其陳言身邊的女人,江莎莎盯得賊緊。自打水曉麗進了記者站,江莎莎跟陳言就吵個沒完,上次陳言到沙灣村採訪,本來是要帶水曉麗一同下來的,就因江莎莎跑到記者站大鬧,才迫使陳言改變了計劃。沒想這一次,江莎莎變本加厲,將他跟水曉麗之間所謂的不正當關係,鬧到了宣傳部宋漢文這裏。
這個多疑、恐怖、近乎變態的女人!
陳言安排水曉麗去街道辦採訪,了解“40”、“50”人員的安置情況。市上為了解決下崗職工再就業,制定專門政策,就男50歲以上,女40歲以上的下崗職工,統一由建委安排為城市協管員,配合城管大隊監督城市衛生工作。這本來是件好事,也是一項民心工程,誰知在安排當中,真正屬於“40”、“50”人員的,卻沒安排上多少。目前掛着上崗證在街上游來盪去的,至少有一半,不符合這個標準,多是些關係戶,或者領導批了條子打了電話的。記者站接到不少群眾來信,反映這個問題,說有些剛剛大學畢業的女孩子,掛着下崗再就業的牌子,吃“40”、“50”人員每月四百元的**救助金。而真正困難得過不下去的下崗人員,卻連**的門也找不到。陳言找過街道辦,想就此問題深入了解,誰知街道辦一聽是他,紛紛掛了擋箭牌。迫於無奈,陳言才讓水曉麗去做深入採訪。那天水曉麗採訪回來,說群眾反映的問題基本屬實,就她走訪的東關和西關兩個街道辦看,真正在政策範圍內屬於照顧對象的,只有四位,其中一位還是街道辦主任的親戚。其餘的,均是冒牌貨。水曉麗還調查到更為荒唐的事,有些人一面拿着“40”、“50”人員的政策補貼,一面在原單位上班,吃着雙份工資,群眾對此怨聲載道。
兩人正在辦公室商量,這稿怎麼寫,從哪個角度曝光更能引起上級有關部門的注意。沒想江莎莎一頭闖了進來,江莎莎身後,跟着兩個陌生男子。當時已是夜裏十一點鐘,辦公樓上靜悄悄的。江莎莎撲進來后,不分青紅皂白就撕住了水曉麗:“你個小騷貨,你個不要臉的爛**!”江莎莎一邊罵著粗話,一邊動手撕扯水曉麗的衣服。兩個男子拿着照相機,啪嗒啪嗒照個不停。陳言急了,撲過來阻止:“你們想幹什麼,這兒是記者站!”臉上長疤的男人猛一露兇相:“你亂搞男女關係,以手中權力脅迫女同志,我們要舉報你!”
“你混蛋!”陳言氣得,直想撲過去搧他一頓嘴巴。誰知他還沒出手,江莎莎的嘴巴已甩到了他臉上。
這個母老虎,真是太可惡!陳言現在想起來,還是怒火中傷,不能平靜。坐在沙梁子上,他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發疼。那是江莎莎搧的。江莎莎那晚真是發了瘋,他的臉上最終讓她留下了五道血印。
水曉麗的衣服也讓她撕破了,胸罩都讓她扔到了地上。
這還不算,第二天一早,江莎莎就拿着那些照片,還有一封檢舉信,來到宋漢文辦公室,又哭又鬧,在那兒撒了一上午的潑。氣得宋漢文當下就將電話打給他:“我說陳言,你能不能少惹點事,難道你還覺得自己不夠出名?”
陳言想解釋,但又怎麼解釋,這種事,你找誰解釋去?況且他是一個在婚姻上出過問題的人,他說自己清白,誰信?
苦的倒是水曉麗,白白背了一身名,還不敢找人理論。
內憂外患之下,陳言逼迫離開了心愛的報社。他遞交辭職報告時,水曉麗也在猶豫,到底要不要繼續在記者站幹下去。
陳言這次來沙漠,還是為了流域的事。雖是不在晚報幹了,但他的新聞生涯還得繼續,哪怕做一個自由撰稿人,也要將這條路走到底。他這次來,不是調查毀林,而是調查種樹。憑他的職業敏感,他斷定,下一步,市縣兩級肯定要在種樹造林上大做文章,這種遊戲他見得多了。就在他下來的那天,宋漢文他們也正好到縣上。一定是組織宣傳材料去了,陳言想着,心裏道:“不能由着他們說,我一定要把事實真相揭出來!”
這個四十歲的男人,在亂麻一樣的生活面前,仍然表現出一股子韌性。而且,他身上那些刺,越是在生活窘迫時,越表現得扎人!
難怪強光景在水曉麗面前這樣評價他:“這個人,毀就毀在死不悔改的性格上,他要是稍稍順從點,前景一片美好。”
天越發濃黑,平靜了還不到一小時的沙漠,再次露出猙獰。剛才還安靜得如同睡著了的沙漠,忽然間風聲大作,惡沙揚起,很快,陳言眼前便迷茫得看不清東西了。
他頂着風沙,往回走。跌跌撞撞從沙窩跑回鎮子上,剛進了招待所,就看見強光景坐在沙發上等他。
“你怎麼來了?”陳言現在真是不想看見強光景,一則,是因了水曉麗。畢竟水曉麗是強光景介紹過去的,且不說她跟強光景之間到底有什麼,單是沖朋友兩個字,陳言也覺鬧出這樣的緋聞,不好跟強光景解釋。另則,陳言現在是下崗職工了,頭上再也沒了記者的光環,更沒了記者站站長那頂唬人的帽子。以這副嘴臉見強光景,陳言多少有點抹不開臉。
強光景倒是沒這些想法,陳言辭職的消息他是第一時間聽到的,本想去市裏面安慰安慰他,一時又讓瑣事纏身,走不開。後來聽說陳言跟水曉麗的緋聞,他便丟下手頭的工作趕去找他,結果正好撞在江莎莎的槍口上,讓江莎莎大罵一通。得知陳言到了沙漠,他緊着趕來。他現在是越發不放心陳言,陳言信馬由韁慣了,保不準一激動,又會整出什麼亂子來。
他可再也不能惹事了。
一想陳言惹的事,強光景就心灰意冷,再也不想理這個人了。不可救藥!這是他對陳言的評價。但不理又不行,且不說他跟陳言的關係,單是陳言給縣上帶來的一系列麻煩,他就必須來找他,必須阻止他!
“你跑哪去了,害得我到處找你?”強光景正等得怒火中燒,看見他進來,沒好氣地就說。
“還能哪去,沙窩裏轉了轉。”陳言帶着情緒道。
“下來也不打聲招呼,你是不是想玩蒸發?”強光景一邊掏煙,一邊說。陳言見他躊躇滿志的樣子,臉上越發無光,口氣更加灰暗:“我是想蒸發,可我蒸發得了?”
“你呀,讓我怎麼說你呢?”強光景恨了一陣,又覺恨下去無聊,換了語氣道:“算了,不說了,走,到外面喝酒去。”說著,就要拉陳言出門,陳言不想去,強光景訓道:“怎麼,想跟我擺架子是不,告訴你陳言,若不是看在同學的份上,我懶得理你。”
兩個人站在門廳里鬥了幾句,陳言一看強光景較了真,這才悻悻地跟着出去了。
兩人迎着風沙,穿過鎮子,在一片黑壓壓的店面前,強光景喊開一家小飯館的門。老闆娘是位不到三十歲的小媳婦,看上去跟強光景很熟。經介紹,才知是鄉**候秘書的媳婦。候秘書陳言認得,上次圍攻林雅雯,他還挨了候秘書一頓罵。陳言不想在這兒待,想返身離開。強光景一把拽住他,非要在這兒喝。最終,陳言還是妥協了。好在整個喝酒的過程,候秘書都沒出現,他漂亮而又熱情的小媳婦忙來忙去,也算是為這頓寡淡的酒添了點味道。
酒還沒喝多少,兩人就開始爭執了,強光景說:“你以為你是誰,新華社的,還是央視的?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樣,別動不動就耍大牌。陳言,聽我一句勸,安分點,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你應該清楚。”
“我不清楚!”陳言道。
“行,既然不聽勸,就算我多說。”強光景真就不說話了,悶悶地喝酒。陳言耐不住,又道:“我知道你們怕我,想阻止我,可我告訴你,這些事我必須調查,這是我的職責。”
強光景哭笑不得,人要是頑固到這份上,還有什麼可說。職責,你陳言口口聲聲講職責,難道別人就沒職責?流域的事,豈是你陳言一個記者能調查清楚的,就算調查清楚,又能奈何?他嘆了一聲,舉起酒杯,想跟陳言碰一下,陳言居然不理他。
他一揚杯子,灌了下去。誰都說吃一塹長一智,這話在陳言身上,怎麼就不靈?
這天他們談得很不愉快,陳言像是帶來了很大的情緒,強光景越是對他擔心,他反而越不把強光景的話當回事。到後來,陳言喝多了,竟然帶着嘲笑的口吻道:“你是跑來替林雅雯當說客吧,都說你強光景自從當了主任,就把自己賣給了林雅雯,我還不信,今兒個我算是見識了,啥叫個奴性。老同學,你身上全是奴性!”
強光景看着他:“你醉了。”
“我沒醉!”
“那就是我醉了。”說完,強光景扔下陳言,離開小飯館。陳言並沒跟出來,他沖候秘書媳婦叫:“拿酒來,我還要喝!”候秘書媳婦怯怯的,不敢理他。陳言叫喚了幾聲,不見動靜,搖搖晃晃站起來,往外走,沒走幾步,身子一軟,倒了。
外面天好黑,風還在吹,沙塵瀰漫著世界,天地昏昏。強光景站在街道上,忽然就想:我真的是全身奴性?
這天的強光景並沒告訴陳言,他急着找他,還有另一件事也想談談。
強光景的後院也起火了。
江莎莎帶着她的兩個男朋友抓姦,併到市委宣傳部告惡狀,不僅讓陳言背了一身臭名,也讓遠在沙湖縣城的強光景家裏起了火。
強光景的老婆牛麗麗是河西撤地建市以前行署牛副專員的侄女,自小在牛副專員家長大,牛副專員對她,跟親生女兒一樣。強光景跟牛麗麗的婚姻,算得上一門政治婚姻,強光景出身農門,雖是讀了大學,又有一點小文才,如果沒了牛副專員的提拔,怕是現在還在鄉下中學教書哩。仗着這點,牛麗麗在強光景面前便有優勢,雖說牛副專員早就退居二線,牛麗麗的優勢卻一直沒退,活躍在這個家庭的最前沿。牛麗麗相貌平平,說平平已經很誇獎她了,要是說真話,這長相真就有點對不住強光景,強光景以前不敢說,現在喝了酒,偶爾也會在朋友或是同事面前說上幾句,他曾經跟陳言這樣描繪自己的老婆:“她來自元謀山洞,身上有元謀人所有優點。”牛麗麗呢,知道自己長得殘酷,又沒讀下多少書,里裡外外都缺少跟強光景抗衡的力量,便在性格上變本加厲,不但霸道,更多疑,整個一醋罈子,該吃不該吃的醋統吃。強光景了解自己的妻子,跟女同志接觸,格外小心。儘管如此,牛麗麗還是不斷地將戰火燒向他。
一年前,牛麗麗忽然發現水曉麗跟強光景關係不正常,這個來自鄉下的小女人,一雙眼睛火辣辣的,像是在窺視着他們的婚姻,一雙腳隨時準備着插進來。牛麗麗不安了,先是警告強光景,讓他不要有非分之想,後來見強光景蠢蠢欲動,大有以身試法的愚蠢想法,她便搬來娘家人,給強光景上了一堂生動的政治課,告誡強光景要記住牛家的知遇之恩,不要以為牛家沒勢了,就可以胡作非為。強光景怕在這事上跟牛麗麗糾纏,也知道糾纏不過,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才將水曉麗託付給了陳言。沒想,江莎莎這一鬧,牛麗麗也聞風而起。牛麗麗不知從何處聽到風聲,說陳言只不過是只替罪羊,真正的狼是他強光景。
我真的是狼么?
站在黑魆魆的街道上,強光景忽然問自己,眼前,慢慢地顯出水曉麗那張清澈的臉來。
2
五月的河西,陽光艷麗,風兒柔和,天空綻放着絢麗的色彩。
一連幾天,水曉麗都在為母親的病奔波,一周前母親從鄉下來看她,娘倆吃飯時,母親突然暈倒,把水曉麗嚇壞了。夜裏母親才說,這幾個月她老是犯暈,渾身沒有力氣,地里的活一把也不想干。水曉麗擔心得一夜沒睡着,第二天便帶着母親去醫院,接連看了好幾家醫院,大夫們說法不一,有的說是營養跟不上,身體虛,要加強營養。有的說是老年性骨鈣減少,骨質疏鬆。查來查去,也沒查出個結果,反讓水曉麗心裏越發不安。母親是個庄稼人,一輩子很要強,平日有個頭疼腦熱,哪捨得錢吃藥,抗抗就過去了。這次女兒帶她查來查去,花了那麼多錢,心疼,死活不讓再查了,說:“不就暈暈么,**病了,不礙事,天天跑醫院,沒病都嚇出病來了。”水曉麗說:“你這哪是小毛病,人不怕得病,就怕耽擱,這回說啥也得把病根兒找到。”
“要找你找,我不找。”母親忽然就生了氣,不論水曉麗咋說,就是不同意再去醫院。水曉麗硬要帶她去,母親竟甩開她的手,往車站去。“你不讓我住,我就回,省得天天花冤枉錢。”沒辦法,水曉麗只好隨了母親的性子,帶母親到商場逛了逛,本想給母親買幾件衣服,誰知母親賊得很,一看她往衣服那邊去,腳步子氣氣地就往商場外面走。轉了一上午,啥也沒買,娘倆空着手回來了。
水曉麗住的房子,是租來的,受陳言的照顧,房租記者站出一半,她出一半。但她不敢跟母親講,只說是報社給的房子。母親一看女兒住這麼好的樓房,還用着電腦,就想女兒出息了,大學沒白念。板石溝的姑娘,念大學的好幾個,但像女兒這般出息的,沒。張家的閨女去年畢業的,到現在還待在家裏,找不到工作。隔壁陳家的老二,也是省城讀的大學,現在竟給一包工頭打工,聽說還……一想這個,母親就有點自喜,也有幾分擔心。俗話說,養女如養虎,女兒越大,娘的愁就越大,哪天不正正經經出嫁掉,當娘的心,哪天就不得安實。母親這次來,也是為這事。眼下女兒是記者,經常跟着大領導出入,得空還能在電視上露回臉,說啥也得抓住這機會,趕緊找個婆家,最好就找個河西城裏的,這樣她才放心。母親是很想跟她提提這事的,可剛一張口,水曉麗就說,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不用我操心,哪有當娘的不操心女兒的?母親心裏想着,嘴上又不敢多說。母親看得出,女兒是不想談這話題的,一提就臉紅,就急。心裏就想,女兒八成是心裏有人了?
母親在城裏住了一周,臨走,也沒打水曉麗嘴裏掏出一句實話。水曉麗呢,母親來一趟河西不容易,來了啥也沒買就又回去,很是內疚。母親走的這天她很傷心,不只是擔心母親的病,更多的,是感覺又欠了母親很多。
母親走後不到一小時,市委宣傳部便打來電話,要她參加一個會議,時間是下午三點。
陳言辭職后,河西記者站就剩了水曉麗跟另一名姓張的記者。姓張的記者比她還年輕,一開始就不想干記者,是他父親通過關係硬把他塞進來的。這兩天他索性就沒了影,也不上班,也不跟水曉麗說一聲。記者站大大小小的事,就都落到了水曉麗一人身上。母親來之前,晚報領導找她談話,透露出一個意思,想讓她接陳言的班,把記者站的工作負責起來。水曉麗原本還猶豫着,要不要繼續在記者站幹下去?現在她不猶豫了,離開記者站,到哪去?總不能讓母親再為她添白髮吧?
下午三點,水曉麗準時來到宣傳部,會議在小二樓會議室召開,參加的,除了《河西日報》、《河西晚報》、電視台及各記者站的記者外,還有各縣宣傳部的領導和縣委報道組的成員。秦風也來了,坐在前面,看見水曉麗,秦風主動走過來打招呼。水曉麗剛畢業時,託人找過秦風,想在縣委報道組當個通訊員,秦風讓她寫了一篇稿子,說是考察一下她的寫作能力,稿子交上去后便沒了消息。水曉麗在家裏等了一個多月,心慌得不成,又不想隨便找個地方把自己安置掉,她是鐵了心要往記者這條路上擠的。後來通過一位中學語文老師認識了強光景,在強光景的幫忙下,她才當上了沙湖縣電視台的聘用記者。在沙湖縣電視台干時,她跟秦風有過接觸,秦風留給她的印象遠不如強光景那麼美好,那麼深刻,她對秦風,甚至抱有說不出口的成見。
但這些都是過去,如今的水曉麗,已學會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
水曉麗熱情地伸出手,跟秦風打了招呼。秦風說:“等回會議結束,請你單獨坐坐。”水曉麗點了下頭,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跟秦風去坐坐。
會議由市委宣傳部林副部長主持,議題只有一個,統一思想,將市上及省級媒體駐站記者的思想統一到一條線上,利用兩到三個月的時間,掀起一場宣傳河西、宣傳沙湖的**。林副部長先是傳達了市委宣傳工作會議精神,接着就當前宣傳工作中存在的問題講了十條意見。這十條意見很有針對性,其中就談到陳言。
水曉麗的心情因林副部長公開批評陳言而暗淡下來,加之她跟陳言的那場緋聞,已在記者圈傳得沸沸揚揚,林副部長講話的時候,她的臉很紅,火燒火燎,她垂下頭,避開那些朝她伸來的目光。
記者站工作的這一年,她對陳言,由不了解到了解,再由了解到尊重與敬佩。陳言身上,確實有一種為新聞事業獻身的精神,更有一種新聞人敢於求真敢於問源的執著。作為一名新人,她從陳言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可惜,陳言最終還是離開了這個圈子。
林副部長的批評,在她心裏激起一層波瀾,她替陳言心裏鳴不平。
批評完陳言,林副部長又在談別的問題了,水曉麗心裏,卻久久靜不下來,林副部長接下去講了啥,她一句也沒聽進去。
會後,林副部長將幾家記者站的參會人員留下,再次重申了新聞紀律,並強調了五個不準。水曉麗這才明白,這次會議,等於是給記者戴“緊箍咒”,以後不論採訪還是發稿,都得先向宣傳部打報告,對重大事件的報道,一律由宣傳部統一組織,統一審稿。
從會議室出來,她的步子變得沉重,對神往着的新聞事業,忽然就生出一絲動搖。
走出市委大院,水曉麗看到秦風還等在大門口,正想脫身走開,秦風已經在叫她了。水曉麗硬着頭皮走過去,秦風的熱情令她疑惑,秦風向來對她愛理不理的,今天如此反常,不會是有什麼事吧?
秦風找水曉麗,還真是想證明一件事。幾天前,縣上突然傳出消息,強光景很可能要到宣傳部當部長。秦風一開始不信,讓強光景當部長,這是哪跟哪啊。他那個辦公室主任都當得吭吭巴巴,就差焦頭爛額了,怎麼會讓他到宣傳部來。但隨後他就聽到更為確實的消息,傳遞消息者將此事說得有鼻子有眼,他心裏就耐不住了。秦風對部長一職,是志在必得,祁茂林也曾想讓他挪個地方,到別的部門噹噹一把手,但他還是婉轉地表達出一個願望,想繼續在宣傳部幹下去。在縣上,宣傳部長儘管不是一個多實惠的角色,卻是一個很顯眼的角色,而且,宣傳部長通常都能進入縣委班子,幹個一年半載,只要不出大問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提常委。秦風原想,沙湖縣沒有誰跟他搶這個位子,也搶不走。只要祁茂林繼續當書記,這位子就是他的。所以,他雖是嘴上有牢騷,心裏還不至於太急,誰知現在突然冒出個強光景……
秦風邀水曉麗去“大紅袍”吃火鍋,那兒的火鍋很正宗,位子他已定好。水曉麗猶豫着,她真是不想去什麼“大紅袍”,心裏一天亂糟糟的,儘是添堵的事,哪還有心境吃?但她又不能不去,秦風畢竟是沙湖縣宣傳部長,一方諸侯,她這個小記者,還不敢惹得人家不高興,就吞吞吐吐道:“秦部長,要不改天吧,改天我請你,今兒我媽在,我得回去給她做飯。”
“那正好,請老人家一道去。”秦風笑道。
“我媽胃不好,吃不得辣。”水曉麗忙又說,這個謊撒得,她自己都彆扭。
“那就換個地方,去黃金甲吃海鮮怎麼樣,新開張的海鮮城,我還沒吃過呢,也算沾你的光,飽飽口福。”
秦風一心要吃這頓飯,水曉麗就不好再拒絕了,想了想說:“還是去大紅袍吧,海鮮吃不大習慣。”
“你媽呢,要不先去接她?”
水曉麗臉一紅:“不了,我媽見了你,還不知有多緊張,她還從沒跟領導吃過飯呢。”
“我算啥領導,領導頂子上一根雞毛。”秦風說著話,伸手攔車,他並沒想着真要去接水曉麗的母親,今天這頓飯,他只想跟水曉麗單獨吃。
“大紅袍”是重慶一家連鎖店,開張後生意火暴,大受河西人的歡迎。水曉麗以前跟陳言來過兩次,對這兒的味道讚不絕口。
秦風訂的是雅間,兩個人落座后,秦風說:“早就想請你吃頓飯,一直找不到機會。”水曉麗知道秦風說的是面子上的話,她有幾斤幾兩,自己還掂得清,也從沒抱過指望,讓哪個男人把她惦記上這麼牢,包括強光景。秦風又說了一句漂亮話,意思是很感謝水曉麗賞他這個面子。水曉麗就想禮尚往來,也恭維他幾句。但今天她的情緒真是太糟糕,一點也熱情不起來。水曉麗就是這樣,只要心裏一裝事,臉面上便寫得清清楚楚,想虛偽一下都不行。
“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秦風一邊幫水曉麗擺放餐具,一邊問。水曉麗哦了一聲,又搖搖頭,道:“也沒啥,我們做小記者的,哪有什麼壓力。”
“這話就不對了,你現在哪是小記者,馬上要升記者站站長,你可是後起之秀啊。”秦風說著,又提起水曉麗前段時間發在省報上的一篇特稿,說那篇稿子在圈裏引起很大反響,能在省報頭版髮長稿,不是件容易事啊。
水曉麗喝了一口茶,抿住嘴,不說話。她不知道該怎麼應付秦風,是熱情,還是該矜持,或者兩樣都不需要。她不習慣在自己不感興趣的男人面前露出本真,更不習慣拿腔拿調。她想自然點,卻又自然不起來。這頓飯或許就不應該來吃,現在她後悔了,原來跟一個並不熟悉的男人單獨吃飯是件很難受的事。服務員端來了火鍋,水曉麗喜歡吃辣,越辣越過癮,秦風怕她吃不慣,點的是微辣。水曉麗想,如果跟強光景在一起,就省了這一連串的尷尬。她跟強光景單獨吃過飯,不止一次,她愛吃什麼,強光景總是能猜到,每次不用她說,總能做到心領神會。
他現在做什麼呢?她忽然就想。
“你好像心裏有事?”秦風忽然問。
“沒,沒事。”水曉麗趕忙搖頭,想拿紙巾擦擦額頭上滲出的細汗,慌亂間差點打翻水杯。秦風的目光投過來,盯在她臉上,似乎在揣摩她,神態不安到底是為了什麼?
水曉麗努力將強光景的影子驅走,不該亂想的,她提醒自己。但此時,她又不能不想。她忽然就想起自己剛畢業的那段時間,對如今的大學生來說,那段日子可能是最困惑最具壓迫感的,它是大學生們最為恐懼的一個轉折期。水曉麗在那段日子飽受了時光的煎熬,也被面前的這個男人深深折磨過。是的,折磨。秦風可能早把那件事忘了,水曉麗卻永遠無法忘記。那段日子,她蹲在那個叫板石溝的小村莊裏,天天盼着來自秦風的消息。有的時候,有些人的一句話,一個微笑,會對另一些人的一生產生影響。水曉麗甚至不敢想,如果不是後來遇到強光景,不是他的鼎力相幫,她現在的日子,又該是怎樣一種顏色?
“來,干一杯,向你表示祝賀。”秦風不知啥時已倒好了酒,目光熱熱的,望住水曉麗。水曉麗機械地端起酒杯,她是想喝下這杯酒,真的想喝。
這時她的電話響了,一看是陳言打來的,心裏一熱,放下酒杯,跟秦風說:“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
水曉麗拿着手機出了雅間,剛一接通,陳言就在電話里叫:“你跑哪去了,我剛從沙漠裏回來,還沒吃飯呢。”水曉麗說:“我在外面。”陳言說:“我知道你在外面,強主任跟我在一起,這陣就在你樓下,你馬上回來。”說完就將電話壓了。一聽強光景也來了,水曉麗的心就開始撲撲跳,她在外面略略平靜了一會,走進雅間說:“對不起,秦部長,我媽的胃病又犯了,我得趕回去。”說完,也不管秦風怎麼想,拿着包就逃了出來。
強光景果然跟陳言在一起。看見水曉麗,強光景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很快又將火星熄滅了,淺笑着道:“不好意思,把你這麼緊的叫來,沒耽誤啥正事吧?”水曉麗剛要說話,陳言插話道:“你就別假斯文了,聽得我耳朵發麻。”取笑完強光景,陳言跟水曉麗說:“找個地方吃飯,我們一天沒吃東西了。”
三個人來到磨香坊美食城,茶水還沒來得及點,陳言就嚷道:“來三斤羊排,十天沒聞見羊膻味了,饞。”水曉麗問強光景,想吃什麼?強光景笑道:“隨便。”陳言接話道:“又斯文了不是,來兩隻駝掌,強大主任好這個。”水曉麗便點了駝掌。在河西,駝掌有“小熊掌”的美稱,算得上珍餚。一下午折騰來折騰去,水曉麗的肚子也呱呱叫了,她點了兩道自己喜歡吃的菜,又要了一瓶河西王。三個人便拉開了話頭。
說來也是奇怪,跟陳言和強光景在一起,水曉麗的心情突然就好了,再也沒有秦風面前那種壓抑,更沒了那份堵。說話中水曉麗才知道,陳言這些日子一直在沙漠,不但把南湖跑了個遍,還獨自去了一趟北湖。“那些地還閑擱着,心疼啊。”陳言道。強光景一聽他又要老生常談,打斷他說:“你別看見啥也心疼,那些地有歷史原因。”
“什麼歷史原因,都是你們這些官僚找的借口,你去看看,北湖的農民現在過的啥日子?”
“又激動了是不,我說你這人能不能不激動?”強光景道。強光景最不滿的就是陳言這一點,整天把牢騷掛在嘴上,好像全世界就他正直,清白。
強光景是那種心裏有想法卻很少在嘴上說出來的人,**部門干久了,牢騷兩個字,就慢慢離你遠了,特別是強光景這個位子,牢騷話幾乎要不得。強光景一再告誡陳言,要管好自己的嘴,別讓牢騷毀了前程。陳言聽不進去。
水曉麗一看他們兩人又要吵架,忙說:“先吃飯,吃過了你們再爭。”一句話說得兩個男人全都沒了話。
強光景今天來,是專門跟水曉麗談記者站的事,上次林雅雯因了陳言,跟晚報老總電話里發脾氣,陳言辭職后,晚報老總找林雅雯徵求意見,讓她推薦一名站長,林雅雯哪顧得了這些,知道人家也是客氣,順口將這事推給強光景。強光景跟晚報方面談過兩次,向晚報鄭重推薦了水曉麗,晚報也有這方面的意思,只怕水曉麗太年輕,缺乏挑重擔的經驗。
強光景將意思說了,水曉麗居然猶豫着,說自己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繼續在晚報幹下去,她還沒拿定主意。
強光景真誠道:“機會不是每個人都有的,機會面前,你要敢於把握,而且一定要把握好。”
水曉麗瞅了一眼陳言,陳言抱着羊排啃,顧不上說話。強光景知道水曉麗是在考慮陳言,說道:“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沒必要看別人臉色。”
陳言臉一綠,抱着羊排的手慢慢放下來,極不舒服地望了一眼強光景。這些日子,他讓強光景批得體無完膚,再批,怕是就真該回家拾狼糞去了。不過對水曉麗的想法,他也不贊同。他擦了把嘴,道:“別猶豫了,一句話,干。”
水曉麗感激地看他一眼,正想說什麼,又聽他道:“你不幹,我這邊無所謂,怕是有人一輩子要罵我。”
水曉麗垂下頭,陳言已不止一次把話頭往她跟強光景身上引了,她讓陳言說得心亂,又渴望他能繼續說下去。這些天來,她反覆在想一個問題,自己對強光景,到底算不算……
她的臉紅了,她知道自己心裏藏着什麼,只是一直沒有機會說出來,或許,強光景也不希望她說出來。默了片刻,她的目光冉冉抬起,略帶嬌羞地,落在強光景臉上,她發現強光景看她的目光並無特別,還是以前很透明的那種,心裏一灰,低住頭不說話了。
這天強光景走時,再三鼓勵水曉麗,一定要她拿出信心來,把這個記者站站長干好。
一直強撐着不把這些當回事的陳言,心裏竟也泛起一層苦味。他承認,強光景說得對,失去記者站這個平台,以後的路將很難走。
況且,他失去的,還不僅僅是記者站這個平台。
強光景最終給他留下一句話:“好自為之吧,兄弟,別再糊裏糊塗了。”
3
讓強光景擔任宣傳部長是宋漢文推薦的。縣委宣傳部長一直空缺,副部長秦風又牢騷滿腹,動不動借酒消愁,祁茂林也犯急。加上市縣兩級即將展開宣傳攻勢,宣傳部的工作就成了大問題。這天他和林雅雯陪宋漢文吃飯,席間談起這事,宋漢文婉轉地說:“我倒覺得強光景不錯,干宣傳部長,光會寫不行,關鍵還得有政治覺悟,黨性要強。”
宋漢文說得看似隨便,在心裏,卻也是深思熟慮了的。祁茂林對宋漢文的建議很感興趣,之前他不是沒考慮過強光景,但凡縣上能幹點的年輕幹部,他都想過了,尤其縣委和**兩個大院的。強光景身份特殊,祁茂林沒在他身上做太多文章,這陣聽宋漢文鄭重推薦,祁茂林就開始琢磨強光景了。琢磨半天,舉起酒杯道:“部長這個建議不錯,能考慮。雅雯,你說呢?”祁茂林將目光投向林雅雯,徵求她的意見。林雅雯也舉起酒杯,淡淡地笑了笑,沒說話。
宣傳部的工作上不去,林雅雯照樣着急,但讓誰當這個部長,不是她這個縣長考慮的。她雖是反對過秦風,但具體讓誰干,從沒認真想過。宋漢文突然提到強光景,讓林雅雯甚感意外。她的第一反應是,祁茂林一定會多想,且不說強光景到底能不能勝任這個宣傳部長,單是沖她跟強光景還有宋漢文三人之間的關係,就能讓人想入非非。事實上她從未動過這腦子,更沒向宋漢文私下提起過,她心裏有點怨宋漢文,這話不該隨便說的。林雅雯現在很注意跟祁茂林的關係,這也是一次次教訓中總結出的,對這種敏感話題,她還是少插言的好。
沒想,當天晚上,祁茂林就找她交換意見。祁茂林說:“這個位子不能再空了,既然秦風不合適,就得選一個合適的人來干。老宋這想法不錯,我看強光景行,你再考慮考慮,如果辦公室的工作能騰開手,就讓強光景到這邊來。”
林雅雯沒想到祁茂林會如此直率,如此情急,一時不好作答,但又不能不發表意見:“這事讓我想想吧,宣傳部是要害部門,不能太草率。”
“行,你綜合考慮一下,回頭給我意見。”祁茂林說。
雖是對強光景的工作時有不滿,真要讓他離開,林雅雯又難了。細想起來,強光景這個辦公室主任,當得還是很到位的,尤其是對她負責這一點,更是沒得說,再換一個人過來,她還不知能不能適應。可宣傳部這邊她又不能不考慮,哪邊的工作都不能耽擱,一個部門的工作趕不上去,影響就是一大片。林雅雯猶豫了一天,本想徵求一下強光景的意見,聽聽他本人怎麼說。後來一想,還是算了,事情才在徵求意見階段,別弄得滿城風雨。
兩天後她給祁茂林回話,同意強光景到縣委那邊去。祁茂林很高興,說:“既然我們兩人意見一致,就抓緊上會,這事宜快不宜慢。”
這事本來挺順當的,一二把手意見一致,等於就是定了,上會只是個程序。誰知提到會上,意外發生了。
剛等組織部許靈把意見提交出來,付石壘便站出來反對:“讓強光景到宣傳部,這提議太草率了吧?”許靈趕忙解釋,說組織部事先已徵求了不少意見,大家普遍認為,強光景同志是最佳人選。
“大家?許副部長,你說的這個大家是指誰,不會是個別人吧?”付石壘的口氣很不友好,已經有點像挑釁了。許靈將文件夾合上,沒再說話,她在等其他常委表態。
祁茂林也沒想到付石壘會反對,事先他沒跟付石壘通氣,有些氣不是亂通的,該通的通,不該通的,就得按組織原則來。見付石壘話頭不好,祁茂林插話道:“大家都談談,有意見是好事,證明我們這個班子是負責的。”
付石壘以為祁茂林在鼓勵他,接着道:“強光景同志近來工作表現是不錯,但他缺少宣傳工作經驗,宣傳這個口,跟辦公室工作不一樣,它是喉舌部門,不是哪個人都能勝任。讓強光景擔任部長,我很擔心。我們選拔一把手,首先得從工作出發,得為部門的工作着想,得考慮到縣上的大局,而不能一味地想着把哪個人安放在哪個位子上,這種風氣要不得。”
許靈的臉色暗下去,林雅雯臉色更暗,付石壘這些話分明是在影射她。
“石壘你扯遠了。”祁茂林提醒道。
“我覺得不遠,既然要談,我就把自己的意見全談出來。強光景同志在辦公室主任這位子上是幹得不錯,操心,勤懇,任勞任怨。但他的局限性也很大,缺乏一個年輕幹部應有的銳氣,服從得多,創新得少,有些服從甚至不叫服從,是一味地聽命於人。這一點**這邊反應很強烈。還有,他處理起事情來喜歡拿稀泥抹光牆,典型的和事佬角色……”
“石壘!”祁茂林聽不下去了,付石壘這樣說,等於是拿強光景攻擊林雅雯,他怕林雅雯一激動,跟付石壘當面爭起來。
付石壘抬起頭,愕然地望了祁茂林一會兒,見祁茂林臉色鐵青,他把口中的話咽了回去,不過看得出,他咽得很不甘心。
林雅雯這天克製得很好,在這個議題上,她一句話也沒說,祁茂林這才鬆了口氣。一看快到午飯時間了,祁茂林說:“先開到這兒吧,下午兩點接着開。”
離開會場,林雅雯心裏就翻騰起來,本來她就是忍痛割愛,讓付石壘這樣一說,好像倒成了她四處安插親信。再者,強光景能算是她的親信么?沒錯,強光景是她提起來的,工作當中也確實對她負責,但他是辦公室主任,不對縣長負責對誰負責,難道也學他付石壘那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她憤憤地回到住處,午飯也沒心情吃,獨自生了會悶氣,剛想沖個澡,宋漢文的電話來了。
“碰釘子了?”宋漢文的口氣聽上去像是開玩笑。
“你怎麼知道?”林雅雯問。
“老祁跟我說了。”
林雅雯哦了一聲,心想祁茂林現在是咋了,會上的事,別人不說,他倒往外傳得快。
“老祁讓我勸勸你,讓你別往心裏去。”宋漢文又道。
“不用。”嘴上雖是這麼說,心裏,還帶着情緒。宋漢文笑了笑,接著說:“人家提意見也屬正常,用不着生氣。還是想想,強光景走了后,辦公室這邊讓誰干。”
這個老宋,他倒是操的心越來越多了。林雅雯轉念一想,不對,老宋一定是聽到了什麼?“怎麼,又有人跟你通消息了?”
“通消息倒沒有,不過我聽說,華蓉蓉可能要過去。”
“華蓉蓉?”林雅雯對着電話,忽然就納悶了。華蓉蓉要到辦公室,這是誰的主意?祁茂林,還是……
這個消息倒真是意外,林雅雯半天說不出話來,宋漢文在那邊知趣地將電話壓了。
這個中午,林雅雯再次犯了難,到底要不要讓強光景過去?
一點鐘時,強光景找來了。縣委這邊開常委會時,強光景還在忙着整理北湖的材料,林雅雯要得緊,已催了他幾次。等把材料整理完,要去吃飯,才有人告訴他會上的消息。強光景直罵自己呆,事關自己的大事,他居然要等別人把消息送來。之前他雖是聽別人議論,縣上可能要動他,他想那一定是謠言,這種謠言每天都有,不足為信。沒想真還提到了常委會上。這才急了,慌慌張張跑來,進了門,卻又不知怎麼跟林雅雯講,站在那兒,吞吞吐吐道:“林縣長,我……”
“你也聽說了是不?”林雅雯將思緒從華蓉蓉身上收回,望住強光景,問。
“林縣長,以前我沒把工作做好,往後,我……”
林雅雯嘆了一聲,這個辦公室主任,可真有他的。她所以事先沒找強光景談,就是怕他亂想。同樣的事,擱強光景這兒,想法一準跟別人不一樣。難怪省廳兩位處長要笑他,他有時候的想法還有做法,真是透着股子迂腐。
“強主任,不是你把工作沒做好,幹部變動是很正常的事,組織上也是考慮到你能幹,踏實,才做這次調整的。”
“林縣長,我知道自己有不少缺點,宣傳部那邊還是讓秦風乾吧,如果你真是覺得我不適合繼續留在辦公室,隨便找個單位讓我去就行了,我能力有限,宣傳部那邊,勝任不了。”強光景說得很誠懇,一點也看不出他有什麼情緒。
“亂彈琴!”林雅雯被他的話說得哭笑不得,她知道強光景不是在作秀,這陣兒,他心裏定是這麼想的。這個人哪,換到宣傳部那邊,到底合不合適?
“你先回去,組織上還沒定的事,不要跟着瞎起鬨。”林雅雯一時找不到更合適的話來安慰他,只好很原則地說了這麼一句。
強光景越發不安了,嘴唇動着,卻不知怎麼把心裏的話表達出來。在林雅雯面前,他從來是說得少幹得多,有時甚至只干不說,受了委屈也從不到林雅雯面前解釋。要不是這事太突然,他都沒有勇氣找上門來,他是一個認真做事的人,特別是當了辦公室主任后,更是堅持一個原則,盡職盡責替領導把心操好,把責任盡好,不該添的麻煩,絕不亂添。但現在這麻煩,不添又不行。吭了半天,他終是一句話也沒再說,低着頭出來了。
幾乎同時,祁茂林跟付石壘也在展開一場談話。中午飯祁茂林也沒吃,哪有胃口。付石壘這一杆子攪得,把他的胃口全攪沒了,本來他還想,等常委會開完,再把手頭的工作安排一下,陪上老宋,到北湖去吃羊肉。北湖的羊肉味道就是美,走遍天下,你都吃不到那麼鮮嫩的羊肉。這下看來是去不成了,羊肉吃不成是小事,北湖的事得抓緊解決,再不解決,北湖要是跟着鬧起來,這沙湖縣,可就有好戲看。
這戲看不得呀!祁茂林深深嘆了一口氣。
氣剛嘆完,付石壘敲門進來了。祁茂林恨了他一眼,沒說話。他心裏想不通,今天這個局,付石壘攪得又是哪着?
“我不同意這樣調整。”付石壘一屁股坐沙發上,蠻霸道地說。
祁茂林沒吭氣,想吭,但忍着沒吭。
“不能由着她林雅雯,哪兒都把她的人安排滿了,還要我們做什麼?”付石壘又說。
祁茂林還是沒吭氣。
“祁書記,你不能太遷就她,過分地遷就,是會釀大錯的。”付石壘跟祁茂林,算是縣委和**班子裏在沙湖時間最長的兩個人,這些年配合的也還不錯,正是因了這點,付石壘在祁茂林面前,說話一向隨便。祁茂林呢,私下場合,他是從不計較的,越隨便越好,隨便才能聽到真話,隨便才不至於讓班子把他空架起來。
但今天,付石壘的隨便讓他不舒服,很不舒服。
“我說付縣長,你能不能少說或是不說誰是誰的人這種話?”他終於忍不住了,不過他的口氣還是很婉轉。
“祁書記,這不是我說不說的問題,事情明擺着,強光景跟林雅雯的關係,一般幹部都看得清,何況……”
“何況什麼?你是說我祁茂林看不清,我祁茂林昏頭了?”祁茂林的聲音忽然就重了。
付石壘一震,但他還是沒太當回事:“祁書記,我是替你操心,兩邊都讓林雅雯把人塞滿了,往後你咋開展工作?”
“付石壘同志,今天你說得夠多了,我希望你能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這種無原則無紀律的話,說一句就夠了!”
“祁書記,你……”
“我們討論的是沙湖縣的宣傳部長,不是我祁茂林的宣傳部長,也不是林雅雯的宣傳部長。強光景同志是有缺點,但哪個人沒缺點,你付石壘付縣長就沒有?”
“祁書記,我……”付石壘早已從沙發上站起來,進門後點着的香煙也不知啥時扔到了花盆裏,他的面部表情劇烈變幻着,目光帶了多重疑問,在祁茂林臉上搜來搜去。“祁書記,我說的是肺腑之言啊——”
“那好,等會你把這些話講到會上!”祁茂林說完,抓起電話就打給秘書:“通知開會。”
會議在一點四十二分又接着召開,祁茂林接着上午的話說:“繼續討論強光景的任命,誰有不同意見,接着講。”
常委們將目光嘩地轉到付石壘臉上,出乎意料,付石壘突然沒了上午的凜然之氣,他低垂着頭,神情極為沮喪。
等了半天,不見有人說話,祁茂林又說:“大家有意見現在就講,現在不講,下去之後決不許亂議論!”
一看祁茂林動了怒容,常委們全都低垂下頭,會場上突然出現的變化讓常委們意識到,剛剛過去的一個多小時,祁茂林跟付石壘之間,一定有過不愉快的事。
“好,既然都不說,就舉手表決。同意強光景擔任宣傳部長的,請舉手。”說完,祁茂林第一個舉起了手。常委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依次兒的,舉起了手。
付石壘一直沒抬頭,也沒看任何人,他像是跟自己作鬥爭,頑固地堅持了幾分鐘,終還是緩緩地舉起了右手。
最後一個舉手的,是林雅雯。
兩天後,強光景到宣傳部上任。走前,他想跟林雅雯深談一次,也算是把兩年來的工作做個彙報。林雅雯說不必了,不就換個單位么,又不是離開沙湖縣,以後還在一起工作,別搞形式上這一套。強光景沒再堅持,神色黯然地,拿着自己的書和資料,去了縣委那邊。
林雅雯本來還想送送他的,後來一想,縣上做出過規定,機關幹部的調動與交流跟鄉上有所區別,一是不能搞迎來送去那一套,二是組織部不派人護送,只按規定的時間自行報到。心裏雖是不忍,但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腳步。第二天她聽說,強光景剛去宣傳部,就讓秦風上了一課。
宣傳部在縣委三樓,原來的部長調走後,秦風從自己的小辦公室搬進了部長室,將門口的牌子換了一下。按說,縣委宣佈后,秦風就該主動把辦公室讓出來,迎接強光景。秦風沒有這樣,也沒跟部里的同志做任何安排。強光景來到宣傳部,部里冷冷清清,一點看不出有歡迎的意思。他還琢磨着,是不是平日大家太熟,沒把他的上任當回事,就見陳水英走過來,話中帶刺地說:“你找秦部長啊,他忙,要不先到我辦公室坐坐?”陳水英是牛麗麗的堂嫂,前些日子給他上政治課,陳水英就在場,她屬於那種格外會惹事的女人。強光景忽然明白,宣傳部的冷清是秦風跟陳水英有意製造的,若不是報道組兩位幹事,強光景怕是真要給晾在那裏。
工作不等人,強光景上任沒幾天,宋漢文便拉上他,急着往沙漠裏去了,他們要到沙灣村,挖掘陳家聲等八老漢的先進事迹。
4
採訪工作並不順利,宋漢文他們到了沙灣村,村民們態度很冷,一聽是採訪八老漢種樹,紛紛搖頭,不予配合。宋漢文原想在村上召開幾次懇談會,掌握一下群眾的思想狀況,哪知村民們將院門緊閉,話都不跟他們說。陳家聲的態度更冷,宋漢文和強光景連着找了他幾次,老漢繃著個臉,好賴不搭睬。
強光景心想,這事八成跟村支書胡二魁有關。在對陳家聲的宣傳上,村支書胡二魁前後有過截然不同的態度,這態度可能傷着了陳家聲。
縣上剛提出宣傳陳家聲,胡二魁不但不支持,反而覺得好笑。他說:“陳家聲植樹不假,可沒你們說的那麼玄乎。”接着,胡二魁講出了自己的理由。
八道沙是沙灣村的風嶺子,人經幾輩子,沙灣人都知道在八道沙植樹,沒有誰比沙漠裏的人更清楚樹的好處。這樹要是一少點,風就格外地大,雨水一廣,八道沙的毛刺往高一竄,沙灣人就能端着碗在院子裏吃飯了。為此沙灣人從沒停止過種樹,就連*****時,八道沙的樹和毛刺也是一年一年的多。那時陳家聲還年輕,這人身體不好,是個病秧子,隊上的重活幹不了,打發上放羊又老把羊弄丟,人太老實,腦子偏偏又笨,超過五十隻羊便數不過。沒辦法,隊長便叫他到八道沙看樹。這下算是給他找准活了,干別的不行,看樹種樹他卻是一把好手。這人勤快,腿腳一天到晚不閑,這兒平平,那兒整整,幾年下來,八道沙便成另番樣子。包產到戶后,八道沙沒人管了,陳家聲不,放着自家的田不種,一天到晚往八道沙跑,彷彿着了魔。後來人們發現,陳家聲真着了魔,一天不到八道沙,一天不栽樹,就心急手癢,丟了魂似的。要是誰家的羊把八道沙的沙棗啃了,他能跟你跳上蹦子罵半月。村人看着好玩,就送他個外號:樹痴。後來他提出要承包八道沙,胡二魁想也沒想就應了。反正村裡除了幾個老漢,沒人對那片林動心思,再說他兩個兒子考了大學,分在大城市,有人養老,就讓他安心種樹去。
後來一聽宣傳陳家聲有好處,胡二魁的想法又變了。陳家聲被縣上命名為治沙英雄,獎了兩萬塊,錢當然不能歸他一人,歸沙灣村,胡二魁拿它把村裏的學校修葺了一番。再後來被市上命名為治沙英雄,獎了三萬,外加一車樹苗,胡二魁拿它把村道修了個筆直,兩旁栽上獎的樹苗,沙灣村便很像個樣了。
這次還是一樣,胡二魁一開始也拿着個腔,不搭睬宋漢文他們,直到宋漢文說要把陳家聲樹為全省、全國的英雄,胡二魁才涎着臉問:“省上的英雄獎多少,全國呢?”宋漢文一看他這種素質,搖了搖頭,沒吭聲。
胡二魁一看沒戲,扔下他們進沙漠趕駱駝去了。
又堅持了兩天,局面還是打不開,強光景這才給林雅雯打電話,將情況做了彙報。林雅雯說:“你們先到別的村了解了解,沙灣村這邊,等我下來再說。”
兩天後林雅雯趕到沙灣村,一同來的還有市委宣傳部組織的採風團,其中就有水曉麗。
林雅雯沒急着找胡二魁,帶着採風團在流域內轉了一圈,又到南湖和青土湖看了看,然後去八道沙。
來到八道沙,記者們的眼睛忽地被眼前的綠捉住了,只見綿延起伏的沙丘像一道厚實的綠色屏障,將浩瀚的大漠阻擋在了視線之外。八道沙每一道沙梁都像一個生態園,中間是沙棗、白楊,縱橫交織,外圍是紅柳、毛條、梭梭、花棒等。八道沙北頭,陳家聲領着幾個老漢正在壓沙,每年這個時間,他們都要用大量的麥草壓沙,只有將沙壓住,才能在次年種樹。
林雅雯興緻勃勃地朝陳家聲走去,到了跟前,親切地喚了一聲“陳爺”。陳家聲頭也沒抬,沒聽見似的。林雅雯又喚一聲,心想老漢不會沖她耍脾氣吧,就見陳家聲扛起鐵杴走了。
王樹林剛要喊,林雅雯止住了,林雅雯把目光對準胡二魁,她也懷疑是胡二魁從中作梗。胡二魁被林雅雯看得不好意思,扯起嗓子喊:“縣長跟你說話哩,聽見沒?”
胡二魁不喊倒好,一喊,幾個老漢全都扛起鐵杴,走了。
當著這麼多記者的面,林雅雯有點下不來台,尷尬了好一陣子,才跟王樹林說:“我們先回鄉上吧。”
往鄉上去時,林雅雯心裏感慨,陳家聲變了。跟沙塵暴前相比,他老了許多,頭髮白了,臉上的愁雲密了。
老漢心裏有事啊!
前陣子,林雅雯找過他兩次,一次是在救災期間,林雅雯問他需要什麼,老人猶豫半天,說:“我一個死老漢,要啥,啥也不要。”說完提起鐵杴走了。鐵杴是老漢一年四季不離手的工具,在沙灣村,據說八老漢這些年栽樹用廢的鐵杴能拉一三馬子。八道沙一共有八道沙梁組成,總共面積有二千多畝,是沙湖縣最大的一道防護林。這些年省里市裏的領導一到沙湖縣,都要上這兒看看,有不少詩人作家還專門為它吟詩作詞,它幾乎成了沙湖縣的代名詞。林雅雯望着有點孤獨有點傷心的老漢,心裏很不是滋味。說實在的,她對老漢的敬佩是由衷的,發自肺腑的。她甚至想,有朝一日一定要拿出些錢,讓老漢四處走走,看看這大好的世界。二次去看他,是在打聽到他兒子陳喜娃的消息后。據市公安局的同志講,陳喜娃是個硬骨頭,到現在還一口咬定啥都是他做的,人是他打的,推土機也是他燒的,問他為什麼,他就一句話:想打,想燒。公安局的同志反覆給他做工作,要他實事求是,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千萬別往身上攬。陳喜娃居然惡狠狠說:“你們抓來不就是想定罪么,定好了,要殺要剮隨便,我陳喜娃要說半個不字,就不是沙灣的人。”
不知為什麼,林雅雯私下裏很想把陳喜娃保出來,老人一共三個兒子,兩個上了大學,都在外地工作,想請他到城市享清福,他就是不去,硬是守在這個沙窩窩裏,一年四季護着他的八道沙。那次她跟陳家聲提過這事,沒想剛開口,就讓老人擋回去了:“他犯了法,該咋咋,我救不了他。”老人的脾氣倔得跟牛一樣,林雅雯怎麼說,老人就是不願意跟她去公安局。說到後來,老人臉上掛了淚,那張被太陽曬得油黑髮亮的臉上一旦布了淚,便讓人不忍目睹了。林雅雯背過身子,悄悄抹了把臉,她知道老人是在賭氣,按說陳喜娃是不會做啥出格事的,一定是看着那一片林子,傷心,才跟着起鬨,沒想卻把禍闖大了。市公安局調查了多次,沙灣村的人全都一個口徑,大夥打的人,大夥燒的推土機。公安局也很被動,案情到現在都沒進展。
那次林雅雯離開時,老人突地掉過身子,目光穿過密密匝匝的紅柳叢,問:“林縣長,聽說你要把沙灣村的人搬走?”
林雅雯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她盯着老人,半天後問:“你願意搬么?”
老人艱難地搖搖頭,又低頭平地去了。沙塵暴將厚厚一層黃沙卷進了林地,老人得想辦法把沙弄出來,不然,樹會幹死的。
採訪組在胡楊鄉臨時召開會議,研究下一步工作怎麼開展。會上林雅雯針對村民表現出來的抵觸情緒,毫不客氣地批評了胡二魁,胡二魁顯得很委屈,說這次陳家聲不接受採訪,絕不是他的原因,昨天夜裏他還給老漢做工作哩。王樹林也說,老漢這些日子脾氣怪得很,見了誰也不說話。林雅雯就想,問題的癥結會不會還在朱世幫那裏?
這段時間,有不少流言蜚語傳進林雅雯耳朵里,有的說朱世幫做了她跟祁茂林鬥爭的犧牲品,她是拿朱世幫跟祁茂林叫板,有的說她收了王樹林不少錢,硬把朱世幫給撤了。甚至還有人說,林雅雯想借南北二湖的事,逼祁茂林下台。
林雅雯心情沉重,群眾說啥她都不在乎,問題是群眾把她擺在了對立面,這工作就沒法開展。
會後,她跟宋漢文交換意見,宋漢文頗有感觸地說:“雅雯,朱世幫離開胡楊鄉,是個大損失啊。”林雅雯說:“沒讓他離開,只是暫時停職。”
“停職比離開更難受,換了你,你能接受?”
林雅雯不吭聲了,他懂宋漢文的意思,可……
這個朱世幫,還真把她難住了。眼下朱世幫不在鄉上,王樹林說一周前朱世幫請假回了家,具體啥原因,沒說,林雅雯也沒細問。看來,她還得找朱世幫認真談一次,上次本想談的,沒顧上,這段時間朱世幫也沒主動找過他。不能讓他心裏有想法啊,疙瘩這東西,堵在心裏,誰都難受。
站在沙梁子上,林雅雯忽然就想起曾經跟朱世幫的一次談話。是在“121”事件突發后,那一次他們談得很激烈,兩人差點吵起來。
林雅雯當時情緒很壞,她被“121”事件震驚了:“你為什麼要帶上群眾鬧事?”
“我是他們的書記,我不帶誰帶?”朱世幫的口氣很不友好,事發后,市縣兩級已有五位領導這樣質問過他。林雅雯被他嗆住了,全縣幹部中,敢用這樣口氣跟她說話的,就朱世幫一個。見她不說話,朱世幫又說:“作為書記,我得為胡楊鄉的百姓負責。”
“可你是黨的書記,更應對組織負責。”林雅雯不能不怒,事情到這份上,朱世幫竟還這麼頑固。
“組織,組織就不要百姓利益了?他們毀的是沙漠的樹,沙漠人的命。”
“可你帶頭鬧事就是不講原則!”林雅雯打斷他,難道她不知道毀林的重要性?毀林后各級組織都在緊急處理問題,朱世幫居然仍在煽動群眾,圍攻領導,不停地製造事端,最嚴重的是竟將水利廳廳長也就是副省長候選人圍困在沙漠裏長達三個小時,水都不讓喝一口。事後廳長儘管啥話都沒說,但林雅雯明顯感覺到,廳長對沙湖縣、對她的看法變了,果然回去不久,沙湖縣的一個水利項目就被涮了下來,那可是九百萬的扶持資金呀,林雅雯能不火?
後來林雅雯火小了,主動跟朱世幫道歉,說她態度不好。朱世幫絲毫不為所動,仍舊堅持自己的看法,說一個書記若不能真真切切跟老百姓站同一立場上,為老百姓說話,為老百姓喊冤,他寧可不當。林雅雯聽不慣這種高調,一擺手:“你回去想想,想好了我們再談。”
看來朱世幫是不用想了,該想的,倒是她林雅雯。胡楊鄉的形勢變成這樣,她有直接責任。
會後,林雅雯決定去見朱世幫。上次幾位村支書聯手辭職,若不是朱世幫出面,怕不會那麼輕鬆的解決,這一次要解開陳家聲心裏的疙瘩,看來還得靠朱世幫。當然,林雅雯也是想藉此機會跟他交交心,朱世幫這個人,表面粗糙、莽撞,內心,細着哩。指不定他對胡楊鄉,還有啥高招。鄉書記王樹林也是這意思。林雅雯現在才感覺到,王樹林真是軟了點,胡楊鄉的工作還真有問題。
朱世幫這些日子不在鄉上,在家裏。具體緣由林雅雯不清楚,也沒問。第二天上午,林雅雯將記者們分為兩組,一組跟着宋漢文,採訪八老漢。一組由強光景帶着,到群眾家走訪。安排完工作,她跟王樹林就往朱世幫家趕,車子在路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趕在中午時分,到達這個叫朱王堡的村子。正午的太陽曬得沙漠滾燙滾燙,下車沒走幾步,一股熱浪便鑽進褲腿,蒸得人冒汗。也就在這時,朱世幫從地里回來了,他戴個草帽,光着膀子,如果不是他先打招呼,林雅雯幾乎認不出他。半月不見,他黑了,瘦了,肩膀上蛻了一層皮,嘴上掛着幾個血泡。他的一條褲腿挽着,一條卻拿根草繩扎了起來。林雅雯看見她這樣子,忍不住想笑。
進了院,就輪到林雅雯吃驚了。她從沒想過一個五萬人口大鄉的黨委書記家會比一般群眾還窮。朱世幫的家不在胡楊鄉,是一個叫下柳的鄉,跟胡楊鄉緊挨着。林雅雯留心觀察一番,五間房子都是八十年代蓋的,破落,低矮,跟村裡新起的磚房形成明顯的落差。屋裏的擺設也很陳舊,電視機還是不帶遙控的,一件大立櫃樣子很古板,是沙漠人七十年代的作品。一張沙發像是從鄉**淘汰下來的,儘管罩了護單,可一坐人便陷了進去。林雅雯暗自思忖,他不會是故意裝窮吧,這種幹部現在不少。正納悶着,朱世幫的老婆進來了,也是剛從田裏回來,看到林雅雯,驚了片刻,聽完男人的介紹,忙搓着手說:“也不言喘一聲,說來就來了,叫人沒個準備。”林雅雯淺淺一笑,學沙漠人的習慣,喚了聲“嫂子”,朱世幫老婆慌得面紅耳赤,不停地搓着手說:“快別這麼叫,你是縣長,你看看這屋,咋叫縣長坐。快快,你跑鎮子上割肉去,我和面。”說完,紅着臉鑽廚房了。陪同的王樹林笑着說:“她就這麼個人,見生,我們偶爾來一趟,她都不自在呢。”
林雅雯攔住朱世幫,說:“肉就不必割了,弄點沙蔥,聽說你老婆沙米粉做得不錯,我想吃,不知方便不?”
朱世幫笑着說:“家常飯,想吃就做。”便衝著廚房喊了一聲。
坐下后,林雅雯言歸正傳,跟他認真談起陳家聲的事,一旁的王樹林也插話,將眼下沙灣村村民的情緒說了。朱世幫帶點責備地說王樹林:“一定是胡二魁搞的鬼,你連這個都看不出,他這號人,你不能由着他。”王樹林忙說:“村民們對你的免職有意見,我也不好硬來。”
“扯淡,那話你也信,職是我辭的,跟領導沒關係,二魁這渾球,肯定又玩啥腦子。”
“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林雅雯說。
朱世幫“嘿嘿”一笑:“你把我看成誰了,怪不得大熱天找上門來,原來是興師問罪。”
三個人一陣說笑,想像中的難堪局面打開了。林雅雯這才說:“免職是我提出的,有意見可以提,但不能帶到工作上,你現在這叫啥,脫崗,還是鬧情緒?”
朱世幫忙解釋,沙塵暴后,老婆忙不過來,好幾塊地到現在還沒把沙清理掉,總不能不管家吧?林雅雯這才知道,朱世幫的兩個孩子都考了大學,女兒還考上了清華,是沙湖縣第一個上清華的學生。家裏除了老婆,沒別的勞力。她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暗暗羞愧,靠一個人的工資供兩個大學生的確不容易。
吃完午飯,三人上了車,氣氛更顯自由。林雅雯抓住時機,想進一步摸摸朱世幫的底:“辭職有何打算,總不會解甲歸田吧?”朱世幫笑說:“正在想呢,想好了打報告給你。”王樹林插話道:“朱書記是想把流管處那些林地買過來,這事我們合計過,難度雖是不小,但解決沙灣村的矛盾還真是一個好辦法。”
“拿啥買,錢呢?”林雅雯笑着問,並沒當真。她現在才覺得,朱世幫這人並不莽,也不霸道,縣上對他的看法,還真是有偏見。
一進沙灣村,朱世幫就沖胡二魁發火:“二魁你有完沒完,三天兩頭的,老給人使啥絆子?”
胡二魁沒想到林雅雯會拉來朱世幫,當下變了臉色道:“朱書記,你別冤枉我,這次可真是跟我沒關係。”
“滾一邊去,哄誰哩,你長几個腦子我還不清楚。說,這回又動得啥主意?”
胡二魁打了幾聲哇哇,才嘟嘟嚷嚷說:“縣農業局救災時說好給三車化肥的,到今兒也不兌現,跑去問,你猜人家說啥,就你沙灣村日能,啥便宜都沾。”
“我說嘛,就這點小事,犯得着動那麼大腦子?林縣長,原因給你找到了,咋解決,可就看你了。”朱世幫笑着把矛盾交給林雅雯,林雅雯也有點生氣,當初救災,當著市上領導的面,各部門表態一個比一個積極,真要落實,卻一個個哭窮。她掏出電話,當場撥通農業局長的手機,用不容商量的口氣說:“你馬上把三車化肥送來,我在沙灣村等着。”
胡二魁見狀,忙又說:“還有水利局,說好的五千塊錢,到今兒個才給了兩千。”朱世幫打斷他:“有完沒完,不是你了,走,帶我們去八道沙。”
路上,林雅雯聽胡二魁悄悄問朱世幫:“你跟她和好了?”朱世幫踢了他一腳。林雅雯忍不住就笑了。原來有些矛盾可以用很輕鬆的方式化解。
到了第二天,朱世幫跟林雅雯幾乎無話不談了,林雅雯總算是了解到朱世幫內心深處不少東西。的確,跟自己相比,朱世幫對這片沙漠的感情,更深、更濃,這種感情,怕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這是任何一個生長在沙漠之外的人都無法感受的。朱世幫說,一看到別人毀樹,他就忘了自個是黨委書記,忘了自個身上還有更重要的職責,恨不得撲上去剁了砍樹者的手。這話一點不假,林雅雯聯想到兩年來在沙漠中的切身感受,算是懂了他這份心情。兩個人一路暢談着,往沙漠深處去。
快到三道梁子時,林雅雯的裙子不慎讓沙刺掛住了,怎麼也不取開,只好喚走在前面的朱世幫。朱世幫回過身,費半天勁,幫她把裙子取開,望着一臉窘態的林雅雯,朱世幫忽然一笑:“你穿這身衣服來沙漠,不是檢查,倒像是觀光旅遊。”
林雅雯一陣難堪,瞅了一眼近乎裸着身子的朱世幫,就覺自己真是有點作秀。這天的林雅雯穿一身套裙,淡紫色,這身打扮她還是精心考慮過的,穿上去既不扎眼,也不出格,而且襯托得她臉更白皙,跟陳家聲和朱世幫他們的黑臉膛一比,簡直就是兩個洲的人。這陣她才知道,穿套裙來沙漠,算是個大疏忽。怎麼會犯這種錯誤呢,她為自己的疏忽深感不安,這些日子她過分注意自己的形象了,老想着不能讓人看出她精神不振情緒不佳,卻把問題的另一面給忽視了。還好,朱世幫也是用玩笑的口吻,他緊跟着沖一個記者喊,來,給我和縣長合個影,也讓我沾沾美人的光。
走在前面的水曉麗搶先跑過來,高興地為他們拍照。朱世幫穿了件背心,像個駱駝客似的用手指着遠處的灌木叢,同時示意林雅雯靠近點,林雅雯忽然感到一股親切,不由得把身子往朱世幫懷裏靠了靠。
跟記者交代完工作,兩人說著話來到四道梁子,無風的沙漠顯出別樣的寧靜,灼熱的太陽烘烤着大地,騰起股股熱浪,沒走多遠,林雅雯便熱得透不過氣。朱世幫指指不遠處的明長城廢墟,兩人便向蛇一般綿延不絕的古長城走去。“還在恨我?”林雅雯主動打破沉默,她很想看到一個真實的朱世幫。
“恨談不上,意見倒是有。”朱世幫也不看她,目光眺望着極遠處,臉上的表情不時地變化着。
“什麼意見,能當面提不?”
“當然要提,要不我帶你到這沙漠深處做什麼。”朱世幫笑笑,目光回到林雅雯臉上,見她滿頭是汗,一層沙塵染在臉上,露在裙子外面的長筒襪讓沙棘掛了幾個洞,腿上好像開了道血口子,便不自禁地笑起來。林雅雯讓他笑得更是不好意思,以前在一起,都是朱世幫彙報,她聽,兩個人面孔都板得緊緊的,很像回事。像現在這樣隨心所欲不帶任何目的地交談,還是第一次。林雅雯忽然想,那種正兒八經的彙報到底能聽到多少真話,包括她自己跟上級彙報時,又有幾句是發自內心的?明明知道都是在作秀,卻做得一個比一個逼真。官帽這東西,真是可怕。有一天自己的官帽也像朱世幫一樣讓人抹了,能不能像他這樣大度?
是的,林雅雯有一種真實的感覺,朱世幫是大度的,他的大度不只是到現在還閉口不談林雅雯幾次給他停職這件事,而是表現在他陪林雅雯走的每一步,他望林雅雯的每一個眼神上。林雅雯是個四十歲的女人,四十歲的女人自然會讀懂男人的每一個眼神,況且是林雅雯這樣在官場摸打滾爬了多年的女人,更是能品出不同眼神所蘊含的不同含意。
朱世幫的眼神絲毫不帶有責備或發難,有的是一種豁達,一種超脫,他彷彿早已走出被停職被削權這件事,或者壓根就沒當它是個事。這一刻,他的眼神被大漠點燃,裏面是一個男人面對雄悍對象時的那種不服氣,那種征服欲,還有一種看不見但能感覺到的痴愛。林雅雯心頭一震,很少見到有男人面對人生逆境時的這種豁達,這種自信。如果說罷官是一種逆境的話。
“知道么,你有時固執起來比男人還野蠻。”朱世幫終於說。口氣似乎是玩笑,卻又顯得認真。林雅雯又是一震,這是她頭次聽到別人評價她,還是一個自己的下屬。
“還記得你撤下柳鄉鄉長的事么?”
林雅雯被動地“哦”了一聲,不知道他提這事的意思。那是她到沙湖縣的頭一年,一次檢查工作,發現下柳鄉鄉長工作期間帶着幾個村支書打麻將,臉上貼滿紙條,頭上反扣着帽子,狼狽又滑稽。作為一鄉之長居然如此形象,林雅雯當場開會,罷了他的官。這事一時傳得沸沸揚揚,林雅雯的鐵腕作風自此形成,許多鄉長書記一聽她要來,早早便候在那裏,陣勢比迎接書記祁茂林還隆重。有一次祁茂林在會上半是認真半是玩笑說:“自從你到縣上,我們連鄉都不敢下了,搞得跟閱兵似的,彆扭。”林雅雯自己也覺彆扭,但嘴上卻不承認,幾乎強詞奪理地說:“干工作就得有個干工作的樣,我最見不得下面的同志嘻嘻哈哈,幹部沒幹部的樣,領導沒領導的形象。”可是不久,林雅雯發現了一個事實,表面上的正規和積極掩蓋不了內骨子裏的鬆散,相反,群眾的距離大了,遠了,變得跟幹部越發陌生。一件事安排下去,半天沒有動靜,檢查越勤,效率卻越低。林雅雯急在心裏,卻找不到解決的辦法,還是祁茂林提醒了她,群眾工作有群眾工作的特點,你別看下面的辦法土,可土有土的特色,不想法跟群眾打成一片,群眾就不買你的賬。林雅雯這才覺自己省廳機關形成的那種工作作風很難適應鄉里的特色,面對不同素質的對象,工作方法就得不同,這才是一個基層工作者應該具備的素質。
“其實你把一個好官給撤了。”朱世幫輕笑一下,接著說:“牛鄉長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有辦法,再難纏的群眾,他都有法子治。他干鄉長三年,下柳鄉沒一戶超生,也沒一戶拖欠農業稅,知道為啥么?”朱世幫盯住林雅雯,林雅雯低住頭,裝作不知道,其實她在後來的工作中已發現這點。“誰要敢超生,他敢脫人家媳婦的褲子,敢半夜踹門,罵著讓人家炒菜,買酒,直到把肚裏的孩子做了。要是敢欠農業稅,他天天帶着人去你家打牌,讓你好酒好煙侍候,農民都愛算小賬,與其讓他吃了喝了還落個罵名,不如知趣地交了。”
林雅雯苦澀地一笑,後來她掌握的牛鄉長正是這麼一個人,可惜了,大柳鄉新換了鄉長,工作作風是好了,但成績,到現在都一塌糊塗。
“是不是把你也停錯了?”林雅雯笑問。這時候他們已站到古長城下,歷史上曾經抵禦西域入侵的古長城早已風化成稀稀落落的土疙瘩,但一望見這些土疙瘩,人的內心深處還是會驀地生出一種激動,一種自豪,挺壯烈的,這也許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民族自大情結吧。
朱世幫笑着避開關於自己的話題,看得出,他不想讓林雅雯尷尬,更不想在兩人之間製造什麼不愉快。他今天的心情是愉快的,透明的,可以稱得上坦蕩,他只想跟眼前這位父母官說說心裏話。坦率講,他對林雅雯並沒什麼成見,辭職是他自己提出的,如果他執意不提出來,相信林雅雯也不會輕易拿掉他,他畢竟不是下柳的牛鄉長,他在胡楊幹了十年鄉長,五年書記,這在全縣,也是獨一無二的。
“知道祁書記為啥要把我調走么?”他突然說,連他自己也覺驚訝,不是不想談這個問題么?
林雅雯搖搖頭。
“他是怕我在胡楊鄉搞出什麼更大的名堂,樹大根深,我在胡楊鄉也算一棵大樹。”
“哦?”林雅雯暗自一驚,看來自己的判斷並沒錯。
“其實他比你更喜好安定團結,你們這些人,老怕下屬成氣候,老怕下屬給你們惹事,其實說到底,還是怕你們的烏紗。”
林雅雯覺得心被扎了一下,有點尖銳,有點刺痛,她忍着,佯裝鎮定地道:“說下去。”
“你別不愛聽,你也不是什麼聖人,還是很在意你頭上的烏紗的,俗話說,官做到縣級,才算入了門,可一入門,那官就不是你自己了,而是別人的影子,你見過幾個真實的官?”
“沒見過吧。”朱世幫又笑,林雅雯感覺中了他的套,沒想到這個脫了西裝跟種樹的農民沒兩樣的黑臉男人說起官場哲學來還一針見血。林雅雯來了勁,急切地想聽到下文。
“其實真正的官場是不能有自己的,你只能做一個影子,流水線上的一道工序,你擺佈別人也被別人擺佈,要是標新立異,那就是不和諧,流水線會自動把你擠出來。”
“你在替自己發牢騷。”林雅雯說,說完又覺這話彆扭,為什麼就不能說出真實的感受呢,在這樣一個男人面前,難道還需要裹得密不透風?
“跟我沒關係,我只是一個想按自己意願活着的人,想干點實事的人,所以我當不了官,這點我很清楚,要不然,坐在縣長位子上的很有可能是我。”他忽然爽朗地笑了笑,笑聲驚得一群沙娃嘩一下四散逃開,鼠頭鼠腦的樣子煞是可愛。
“你有目標了?”林雅雯感覺快要達到目標了,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不俗,一定有大想法,但她就是走不進他那條河裏。
“有,不瞞你說,還很大,當然,還需要你的支持。”朱世幫這才轉向正題,原來他說這麼多,就是想爭取林雅雯的支持。
朱世幫果真想把流管處的林地買下來,當然,不是他自己買,是讓沙灣村的村民買。“只有把林地買下,那片林子才能受到最可靠的保護。用三年時間,將八道沙跟南北湖的林地連成片,這樣,一個有效的防護體系便形成了。如果再往沙漠推進幾公里,整個胡楊鄉的防護林就可以建成,到那時,風沙就很難穿過防護林,真正的人進沙退便能形成。”
林雅雯的血讓他說熱了,她聽得到自己體內呼呼作響的聲音。
“錢呢,錢從哪來?”她很快又問。這是林雅雯一個很不好的毛病,凡事可不可行,首先想到錢。也許是沙湖兩年多讓錢逼的。
“是啊,錢!”朱世幫嘆口氣,“這就是我請你要幫的忙,我的想法是,縣上支持一些,找銀行爭取一些貸款,必要時可以讓沙灣村或是胡楊鄉的農民集資,沙灣村不能再養羊,一隻羊每年吃掉的草,相當於沙漠損失掉一畝地的灌溉用水,沒人算過這筆賬。把羊全賣了,再貸款,必要時我們可以爭取社會各界的支持。”朱世幫說得很自信,看來他是把賬算細了。
“光種樹效益哪來?”林雅雯又回到現實問題上。
“這得往長遠里看,目前沙灣村的種植結構很不合理,整個胡楊鄉也是如此,作物耗水量大,越種越窮,先保護植被,然後發展生態作物,用十到二十年,沙灣村的景觀就會成另一番樣子。”
林雅雯用懷疑的目光盯住他,這方案縣上多次提出過,但都認為見效慢,不符合當前的發展形勢,加上農民注重的是眼前利益,有誰會跟着你天窗里看餡餅?林雅雯忍不住就把自己的搬遷計劃說了出來,這方案是她請林業廳兩位處長找專家做的,也是她到沙湖兩年最富創意最大膽的一個設想,目前她還沒向任何人透露。
“你這是老瓶裝舊酒。”朱世幫很輕易地就否定了她,“你知道么,胡楊鄉百分之五十的人口是從山區搬來的,當年那個瘋勁,就跟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恨不得一夜之間就把三縣一區的人全移來,可結果怎樣?你把他們移到新疆,將來新疆沒水了咋辦,再移過來?移來移去,農民最終還是找不到立足地,為什麼就不教會他們一個生存的辦法呢?”
朱世幫一氣說了許多,說到後來,他激動了,甚至對移民政策大發攻擊,說是對農民的極不負責,不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一味地追求短期安撫,事實上卻是在逃避,在推卸。看着他激動的樣子,林雅雯忽然懷疑起自己來,自己也是在推卸在逃避么?
她動搖起來,在固執而自信的朱世幫面前,她的信念正在一點點瓦解,她從沒有這麼不堅定過。
起風了。風從空曠的北部沙漠吹過來,打在兩個人身上,林雅雯感到身上的汗正在一層層凝結,渾身突然不舒服。兩個人在風中靜靜地站着,誰也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