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陳年往事
()這信寄出去不久,果然豐曠閣之後便派人來了豐臨庄。那時何九正和鍾凈予他們在東籬說著事情,郁林走過來說是豐曠閣來人了,莊主讓夫人去正廳相見。鍾凈予示意何九他們跟着自己一塊去。這是何九第一次見到郁三。來豐臨庄也有些日子了,他一直對這個未曾謀面的莊主是有些好奇的,而見面后發現好奇的地方更多了。郁三渾身上下給何九的感覺竟然是沒有感覺。五官線條淺淡柔和,看入眼裏也稱得上是俊雅倜儻,可回頭一想卻又怎麼也想不起他的容貌。他的舉止言談非常得體,態度溫和謙讓,讓再挑剔的人也無法找出任何缺點,他低沉溫和的語調平穩悅耳——不高不低,他待人的禮儀完美無暇——不卑不亢,而何九卻清楚地感受到了一種植入骨髓的清冷與疏離。這種冷淡如果出現在別人的身上一定會讓人覺得此人自視清高,桀驁不馴,可出現在郁三身上則讓人覺得理所當然。他周圍的一切入了他的眼中卻倒不了他的心裏。他所有的一切都淡淡的,讓人看不透,瞧不清。何九正想着忽聽得郁順清脆明亮的嗓音高喊了一聲:“水姑娘,請。”霎那間何九覺得眼前亮了起來,整個屋子彷彿點上了成千上百盞燈,而這所有的光亮就來自於剛剛邁過門檻的年輕女子身上。她一身雪白輕紗,笑臉盈盈隨着郁順走到眾人跟前。“豐曠閣水靈見過莊主、夫人。”聲音似水婉柔,聞者舒暢。“水靈多禮了。坐。”郁三還是一貫的清冷語句。這水靈乃水德璋的長女,因為十分聰明又很有管理的頭腦,便破例讓她進豐曠閣管事。水靈也不多客氣,謝了坐便在郁三下首的位子坐了下去。她對着鍾凈予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人,“莊主大婚之日,豐曠閣正值多事之時,水靈無暇前來一直深感遺憾。此次得見夫人,真是得償所願了。夫人大名水靈仰慕已久,今後還請多多指教才好。”“呵呵呵……”鍾凈予一陣嬌笑,“水靈姑娘真是人如其名。這不僅人長得水靈,這話也講得水靈,聽了真是令人暢懷啊。”兩人又彼此互相說了一番稱讚仰慕的話,卻沒有一句涉及豐臨庄與豐曠閣生意話。看來都是沉得住氣的主啊。水靈此時倒是思忖着如今郁三已不管事,難得今日在場,有些話還是要抓住機會說才是,便不再猶豫,說:“從去年開始,臨機閣那邊就不時提出要求增加鐵礦的供給,可這鐵礦開採的量每年都是有具體出處的,實在難有餘量。他們便以缺料為由時常拖欠延時交貨,欺人太甚。豐曠閣從不是怕是非的,只是顧及到豐臨庄的大局才一直隱忍至今。可長此以往終為大患。”說完目光落在了郁三的身上。鍾凈予心中笑了笑,自己要是開口回她,沒有十來個反駁的理由,三五個確是少不了的。只是今天她也是抱着看戲的心情,就想看看自己的夫君如何接話,等着看他的反應,讓他來收拾。而主人都不開口,何九鍾離等人自然是更加不會開口了。何況何九委實也想看看郁三是如何打發眼前的人,看看他多年來是怎麼面對豐臨莊裏這些矛盾的。一時屋子裏安靜無聲,郁三發現大家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面對這麼多雙眼睛不說些話好似不太在理,他突然覺得有些好笑,何時他的話成了眾人矚目期盼了。郁三不動聲色地端起了茶抿了口,挑了挑眉,開口說,“小順子,這茶涼了。”這就郁三莊主在眾目殷殷期待下說出的結語。依舊清冷,淡漠,事不關己。第二天一清早,鍾凈予和郁林就一起來了東籬園。這來的時間比往常早了許多,可何九也不問為何,只淡淡地對鍾凈予說,“坐,我正忙着呢。”鍾凈予早就習慣他時冷時熱的性子,話說本來也就隨便慣了,何九這樣對她她反覺着自然舒服。正想坐下就聽見外面鍾離的聲音響起,“這一大清早的怎麼這麼熱鬧啊!”話音剛落,人已經來到他們所立之處,後面還跟着郁順,他手裏還捧着一個盒子。只見他朝着身後一努嘴說,“這大清早還有人眼巴巴送東西過來的呢。”郁順機靈地瞅準時機,向前跨了一步躬身說,“夫人,這是豐曠閣水姑娘讓小順子先拿過來的,說是昨兒沒機會拜見何先生,覺着不好意思,故此禮先來,這人稍後便至。”鍾凈予咯咯一笑,“看這話里意思是‘禮’多人不怪呢。水姑娘人出門了嗎?”“回夫人,小人得了東西就立馬過來了。不過估摸着水姑娘這會兒也該出臨風院了……說是要穿戴整齊了才好過來,方不失禮。”輕聲又補了一句。鍾凈予笑着點頭,吩咐道,“去拿些上好的茶葉過來,貴客可就要登門了。”郁順應着就出去了。何九嘴裏喃喃地咕噥着,“東籬園這麼偏別走岔了。”他忽然衝出門,說道,“我還是去瞧瞧。”一旁的郁林竟然一反常態,忙說,“我也去!”兩個人一前一後沖了出去,這速度估計比那身後有猛獸追趕時還要快上幾分。鍾凈予曖昧地笑笑,斜眼看著鐘離,“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弟弟怎麼不去啊。”鍾離面無表情,冷冷地說,“我又不是君子。”“這水靈姑娘天仙一樣的容貌,水一樣的溫柔性格,阿離卻好像很不喜歡她啊。”鍾凈予又擺出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道,“這樣的人物貌似弟弟都看不上,做姐姐可真是愁了。我們鍾家雖不是大門大戶,可也指望着弟弟傳宗接代,繼承香火了。”鍾離聽了這話臉上頓時青白交錯,陰鬱黑沉,一言不發。過了半晌,忽然問道,“郁三讓這郁林來幫你究竟存得什麼心思?”鍾凈予淡淡地說,“不過就是那郁府上的二少爺,讓過來跟着學學看看的。”鍾離看着她一字一字地說,“我不信你看不出裏面的利害。你若真覺得他只是一個孩子的話,那你可是獃子一個而不是鍾凈予了。”鍾凈予道,“為什麼呢?”鍾離說,“你不會武功,道理說給你聽你也不明白,我只告訴你別人看不出來他的功夫高低,我確是明明白白能知道他的深淺。如果他剛才跟着何九衝出去時裝出一副完全不會武功的樣子,心機倒也有限。偏偏他表現出來的比一般人快了許多,但是憑他的修為當然遠遠不止於此。這麼做就是擺明告訴你他武功不弱且少年心性,衝動魯莽。知道我們對他們府上的人不會放心,這麼做就是讓你雖有戒心但又覺得他不足為俱。小小年紀心機如此深沉,實在恐怖。”鍾凈予在一邊安靜地聽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我不懂武功,不像你能看出他的深淺。只是你竟然變得如此仔細謹慎,把細節都看得這麼透徹。阿離,我……”“別自以為是總覺得比我聰明。”鍾離快速地說了一句。鍾凈予笑笑,也不再多說。這時看見郁順去而復返,她便開口問道,“小順子,話說這林少爺來我這也有些日子了,只是倒還不知道他有何忌諱或者喜歡的?你若知道便說來聽聽,我好讓他們也注意些。”“夫人可是問對人了,小順子我雖然年輕,可打小就跟着三爺,這莊裏上上下下沒有我不知道的人跟事情。”這郁順可能也是因為一直跟着三爺,沒有一般下人的規矩。而且他另一個特性就是話多嘴碎,你一給他個機會,他定是卯起來說,把你問的沒問的都一古腦說給你聽。如今這新來的夫人竟然開口問了自己,小順子自然是倍感來勁,直說得口沫橫飛,眉飛色舞。“說起來夫人以後倒是要注意些,林少爺他其實不是郁瑾老爺的孫子而是外孫子。這全因當初郁家人丁單薄,林少爺便隨了母姓。而且林少爺當初來郁府的時候父母都已沒了。下人自是不知道原委,只見林少爺姓郁又稱呼瑾老爺祖父,便只道他是孫少爺。”說到這抬眼瞟了鍾凈予一下,又繼續往下說,“其實那邊府上原比我們這邊人丁興旺的多,要不是十年前那樁慘事,怎麼也不會到了要入贅才能延續香火的地步。”“十年前發生了何事?”鍾離在一旁問道,又轉頭看著鐘凈予,聲調怪怪地說,“你怎麼看上去也不知道的樣子啊,莊主夫人。”郁順聽了這話,連忙說,“這兩府里原本就不太往來,加上夫人又是剛進門不久,府里又原本忌諱下人嚼舌根的。這些個陳年舊事夫人如何能得知。”,只是眉眼間卻露出得意非常的神色,聲調也透着點故作神秘的味道,“只是離少爺你今天問對人了,我郁順絕對可以稱得上豐臨庄的包打聽。”“撲哧”鍾離看着他滑稽的表情,一個沒有忍住笑了出來,“行了,知道你能耐,還不快把小爺剛才問你的事情好好說來聽聽。”“唉,”郁順先嘆了口氣,道,“其實這十年前的事情跟三爺也是大有關係的。當年三爺也不過才十五歲,老爺跟郁府里大老爺、二老爺出門辦事,路上遇到山洪……唉,連個屍首都沒有找到啊。當年三爺雖未及弱冠,但自小跟着老爺辦事倒是還能接手,可郁府那邊里只留下一眾老小,單靠郁府那時還健在的老太爺一人實在是獨木難支啊。”郁順停下來看了看四周,把聲音壓低極其小聲地說,“這瑾老爺是當年府里出事後一個月裏,老太爺從外面帶進來,才讓他認了祖歸了宗。據說瑾老爺的母親是個青女子,後來得了失心風。”鍾凈予心裏想着郁林的身份,這外公是個私生子,他自己又是個名不正的郁家子孫。在這關係複雜的大家庭里生存多年定是花費不少心力,有些心計倒也難怪。鍾離撇了撇嘴,說:“這一句句老爺、少爺的,也不嫌繞得慌。我聽得都有點糊塗了,虧你還能說得清楚。那前次去郁府,卻是說給郁榕接風洗塵,這郁榕又是何人?”“要說這榕少爺啊,他是郁文修少爺的公子,這文修少爺是當年亡故的璜大爺獨子。”“這可有點奇怪?”鍾離說。“哪裏奇怪?”郁順問道。鍾離看了他一眼,說道,“這兒子今年都有十九了,郁修文當年至少有四十了。既然都有一個成年的孫子了,為何還要把外面私生的兒子領回來?看這當爹的原本就沒有意思認這個在外面的兒子。這嫡庶之說竟然能敵得過骨肉血親,想來可真是好笑。”他口裏雖說好笑,面色卻一絲笑意都無,可那陰沉的神情卻讓郁順看得心中酸澀不已。郁順擺出一副萬事通的拽樣,“聽說文修公子早早地就看破紅塵,出家雲遊去了。”鍾凈予旁邊安靜地聽着不發一語,只覺得面前隱隱約約好像有什麼在跟前,可是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突然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剛待細想只覺腰上一緊身子猛得跌入一個懷抱,臉旁同時感到一絲疾風滑過,心中訝異萬分,可與抬頭后所見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了。愣了半晌才明白髮生何事,畢竟她這輩子還是頭一遭被人用真正的三尺青峰劍指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