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語之謎
一晃景心琳到了八歲,此時的景國宏剛被任命為《科幻探索》雜誌的主編不久,在文化圈裏已是小有名氣。而曾經和他一起上山下鄉的那批知青,也都成為了各個領域裏響噹噹的人物。
唐之憶,在出版了幾部知名著作后,一躍成為當時文壇上赫赫有名的大作家,甚至在學術界都被奉為大師。
高星,國家自然科學院的高級研究員,同時也是科幻愛好者協會副會長,在天體物理學領域算是專業人士。
彭文昌,步入了仕途,在市文化局數年後,升任文化產業處主任,兼任作協秘書長,經常能和唐之憶有交集。
陶向陽,一開始和景國宏一起闖蕩出版界,後來到了光華出版集團做了管理層,也就是主管《科幻探索》雜誌的國有出版企業,景國宏升任主編多半歸功於他的協助。
然而,卻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魏航成。
自從魏航成在幾位知青戰友的幫助下,於1982年在琉璃寺出家為僧——法號玄昆——就一直和寺中僧侶沒有任何交流,每日都是兀自一人要麼打坐參禪,要麼念經讀書。只有在幾位好友探望時,他才會說幾句話。
奇怪的是,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景心琳出生。就在景心琳降生那天以後,沒有得到任何消息的玄昆和尚突然開始和寺廟中的僧人們有了交流,問問今天的功課,或者主動幫助清掃大殿和院落,這讓寺中僧人們感覺十分突兀古怪。
隨着他在寺中的人緣不斷積累,尤其是在佛經佛理上的悟性通達,每月的例行佛法論道中幾乎沒有對手,使得當時的主持僧都逐漸對這個靠關係入寺的關係戶刮目相看。
一開始沒有人拿玄昆的開竅與景心琳的誕生相聯繫,直到那年春天景心琳再一次間歇性心臟病發作,驚動了所有景國宏的知青戰友,就連不問世事的魏航成都頗為關心,這才初露端倪。
電話里,景國宏讓他不必擔心,女兒已經度過了危險期,一時半會不會複發。
那是一通讓兩人彼此並不愉快的電話,景國宏忍不住回憶起二十年前在陝西神木時的知青經歷,感慨良多。但自從話題轉到這上面后,魏航成便開始一言不發,只聽景國宏在電話那頭滔滔不絕,也不阻止,也不掛斷。當景國宏姍姍來遲地意識到對方的情緒變化時,這才停下對前塵往事的回憶。
“嗯……這樣吧,”景國宏話鋒一轉,“過幾天我帶心琳來一趟琉璃寺,和你見一面,如何?”
電話那頭魏航成沉默了好一陣,才低聲回答:“好吧,如果你覺得可以的話,我也想見見令千金。”
按照電話里的約定,在一個初夏周末的午後,景國宏帶着女兒來到琉璃寺。八歲的景心琳以為父親帶她出去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郊遊,還疑惑為何母親沒有隨他們一起出行。
等到了寺門前,有小沙彌出門迎接,將父女二人接到了會客室。
“爸爸?這個廟有什麼意思啊?咱們為什麼要來這裏?”景心琳東看西看着,不解地問道。
“爸爸不是帶你來玩的,是來探望一位老朋友。”
景心琳一臉疑惑,“老朋友是個和尚叔叔?”
“一會兒別叫什麼和尚叔叔,要叫魏叔叔,或者玄昆法師,記住了嗎?”景國宏叮囑道。
景心琳點點頭,“記住了。”
沙彌將父女倆帶到了客室門前,景心琳隱隱約約聽到房間裏幽幽傳出頌經的聲音: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
“是《往生咒》……”景國宏自言自語道。
“主持正在研習經文,還請兩位施主稍後片刻。“小沙彌招呼道。
景國宏趕忙行禮,表示不要緊。不多時,屋裏的念經聲停了下來,小沙彌這才上前輕輕敲了敲房門,“主持,客人到了。”
很快,房門一開,裏面走出一名身穿樸素僧衣的僧人,年紀不大,約莫有三十多歲左右。
“老戰友,咱們有兩年沒見了吧?”景國宏首先開口,本想上前擁抱,但想了想還是作罷。
“阿彌陀佛,兩年零十一天。上次還是各位老友一起來寺里燒香時呢,在此感謝眾施主捐舍的香資。”玄昆打問訓客氣道。
玄昆將父女二人讓進房間落座,值日沙彌獻上茶水,還特意給景心琳端來果汁,然後恭恭敬敬退出去。
“哪裏哪裏,畢竟咱們是老戰友了,念在以往的交情,還有……一些虧欠吧,我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景施主不必再客套於禮法了,還是介紹介紹這位小施主吧。”玄昆打斷了景國宏的話,看向景心琳。
景國宏愣了一下,很快轉過話題,“哦……對,這是我家小女景心琳。心琳,見過你魏叔叔。”
“哎,前塵俗世莫提,叫我玄昆就好。”
此時的景心琳年紀尚幼,對這位陌生又親切的出家人滿腦子疑問與好奇,“玄昆叔叔……好。”說著,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摸摸他光亮亮的禿頭。
“心琳,別這麼沒禮貌!”景國宏上前攔住女兒。
“爸爸,這位玄昆叔叔的頭好光亮,怎麼上面還有好多點點啊?”景心琳納悶地問道。
景國宏剛要呵斥,玄昆主動將光頭伸到小女孩兒近前,“這是叔叔的印章啊,叔叔每讀懂一本佛經書,就在腦袋上印一個印章。喏,好玩嗎?”
景心琳用食指在玄昆頭上“1、2、3……”地數了數,皺着小眉頭說道:“叔叔您也不怎麼厲害嘛,才讀懂了六本書啊?我在學校都學會了十多本課本了,連課外書我都讀過很多呢。”
玄昆哈哈一笑,“是啊,玄昆叔叔笨得很,哪有你那麼聰明?以後還請心琳小姐多多關照多多指點我哦。”
景國宏生怕女兒又說出什麼無禮的話,就遞給她果汁,然後對玄昆說道:“法師別和小女一般見識,您這次也想要見見她,是不是有什麼自己的打算?”
“嗯……也許是我佛安排,上次和景施主通話時,我就感覺和令愛頗為有緣,敢問一下令愛的生辰幾何?”
景國宏隨即把景心琳的出生日期告訴了玄昆,玄昆當即臉色一變,這讓景國宏一陣緊張,“法師,心琳這生辰是有什麼不妥嗎?”
玄昆搖搖頭,“不,令愛的生辰沒有什麼不妥,我是驚嘆於這孩子的生辰竟和我達成‘冥想修行’的慧根通透是同一天,難怪冥冥中總感覺和她有緣呢。”
景心琳自然不明白玄昆說的“‘冥想修行’的慧根通透”是什麼意思,但父親景國宏卻格外驚訝。他很清楚魏航成在剛進琉璃寺時的情形,更不解他為何性情會突然轉變。當今天玄昆把女兒的降生與他的變化聯繫起來時,景國宏立即覺得此事定不尋常,而且很有可能對女兒的未來有着難以估量的作用。
“法師,如果真的小女和您有緣,能不能您收她做個俗家的弟子,為她點撥心智?”
景心琳在一旁聽見父親這麼說,頓時不高興起來,“啊?爸爸,您是讓我出家當和尚嗎?我不要!我才不要剃成光頭!”
玄昆被小姑娘氣鼓鼓的神情逗得大笑,“哈哈哈,心琳小姐,令尊當然不會讓你出家為尼,只是希望我能對你的心智成長有所幫助。不過呢,畢竟你年紀還小,‘冥想修行’這種悟法之道也大可不必。嗯,讓我想想……”
玄昆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房間的窗子前向外望去。景國宏和景心琳都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只是緊緊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心琳小姐,我想出幾道題考考你。”玄昆回頭說道。
“考我?是語文還是數學啊?要麼是英語或者歷史?”景心琳反問,天真的表情中透着自信。
“請聽好,這座琉璃寺始建於清雍正十二年,也就是公元1734年,距離今天有多少年了?”玄昆問道。
只是一道數學題,景心琳略加思索,“260年。”
“好。自從琉璃寺第一任主持緣心法師以來,到貧僧我接任,歷任37代主持僧,那麼每任主持僧主持寺廟大約有多少年呢?”
除法題?景心琳心中好笑,這和尚的考題也沒什麼難度嘛。
“大約7年吧。”她很快回答了出來。
玄昆點點頭,“很好,最後問你,貧僧我是在佛歷2535年,也就是公元1991年接任主持僧,那未來我還有多少年任期呢?”
“4年!”景心琳脫口而出。
玄昆看看景心琳,又看看景國宏,而後便是一陣哈哈大笑。這笑聲讓景心琳有點糊塗,“怎麼?難道我算錯了嗎?”
“心琳小姐,難道你會算卦嗎?未卜先知?你怎麼知道我會在4年後便不再是琉璃寺的主持呢?”
玄昆這個問題讓景心琳莫名其妙,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這……我是按你說的條件計算出來的啊。”
玄昆輕輕搖了搖頭,“景小姐,不是每個問題都可以用數學公式來計算解答的,就像你的人生一樣,充滿了未知與無解。這就是我給你上的第一課。”
小女孩兒還是不懂玄昆的話,撓撓頭問道:“可是……我到底錯在哪了呢?和尚叔叔,您能告訴我嗎?”
景國宏明白了魏航成的意思,低頭對女兒說道:“法師的意思是,很多問題不是只有數學或者其他邏輯可以解釋的,需要我們站在更高的視角去看待,去理解。就像你在窗前看這座寺廟,和一隻鳥飛翔在天空俯瞰這座寺廟,答案一定是不一樣的。”
景心琳一噘嘴,使勁晃了晃頭,“你們說的,我都不明白啊。本來我還認為自己什麼題都可以解答,可經你們這麼說,突然感覺腦子裏空空一片啊。”
玄昆向景心琳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孩子,當你腦子裏空空如也的時候,就用手指彈自己的額頭三下,你會想起更多該想起的事。”
真是個古怪的辦法——景心琳心想。不過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準備去彈自己額頭,沒想到還沒下手,手腕就被玄昆和尚握住。
“別著急,現在還不是要用這個方法的時候。就像病毒逐漸會產生抗藥性一樣,經常用這種方法,也會不管用的。所以,還是等你真正需要的時候再使用吧。”
景心琳氣哼哼地反問:“你都告訴了我方法了,可又不讓我用,那我怎麼知道它管用不管用?”
“不許對你魏叔叔這麼沒禮貌!”景國宏狠狠瞪了女兒一眼。
“沒關係,”玄昆笑了笑,“判斷這個方法是否管用,什麼時候可以用,其實也是給你的考題。我只是給你一個工具,至於好不好用,怎麼用,那就全在於你了。”
景國宏聽罷也忍不住笑了出來,知道這是玄昆有意故弄玄虛,讓女兒對他心存敬畏與好奇。
“對了,景施主,上次令千金的心臟病……”
景國宏嘆了口氣,“現在暫時沒什麼事了,醫生說這次救過來以後就是潛伏期,很難說什麼時候還會再發作,目前暫時無法根治。”
玄昆點點頭,好像囈語道:“阿彌陀佛。心之本質,莫所為矣;若所與為,唯臆唯冥。”
“法師,您這話的意思……”景國宏對玄昆這番話有點摸不着頭腦。
“沒什麼,有感而發罷了。”
兩人又交談了一會兒,沙彌提醒主持晚課要開始了,於是景國宏起身告辭。景心琳偷偷對玄昆做了個鬼臉,也隨着父親往外走去。玄昆隨後相送,一直送父女倆到了廟門前。
“法師就不必遠送了,改天我在單獨來探望您。”景國宏回身招呼道。
“阿彌陀佛。景施主,最後我送令千金一句話,”說著,他蹲下身子,湊近景心琳耳邊低聲說了句,“有兩個人的愛,你的人生就完滿了。”
景心琳此時只覺得玄昆這話是對自己的美好祝願,祝福自己能一直被父母呵護成長。但八歲的她怎知道,這句話對未來的自己會有多麼重要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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